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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

这位朱老先生,身高不过三尺四五,大概高矮不及自己胸部,银发眼眉,一双眸子微微眯着,上眼皮过于下垂,看来是一对标准的小三角眼,只是开合之间锋芒毕露,令人只看一眼,已可判定此老有一身惊人的功夫,尤其是内功方面。

他身上穿着一袭白袍,长短只及膝头,膝盖以下是高筒白袜白履,一白如雪,不染纤尘,配合着他那瘦小的身材,看来倒是满相称;只是这种老人童相,看来很是好笑。

谭啸忍着心中的惊疑,欠身施礼,这矮小的老人,尖笑了一声,声如童音道:“谭相公,不要客气。”

他伸了一下手:

“请坐!”

好像这是他的家一样。晏星寒微笑着点头附和道:“相公不要客气,我和朱兄是六十年的老朋友了。”

他脸上带着兴奋的颜色,这句话显然是真的了。谭啸遂坐下来,那白衣老人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谭相公,老夫方才正在和晏老哥谈到足下呢!足下这一手画,真令老夫叹为观止!”

他站起身来,背过身打量着墙壁上的“吴王后宫”,背着手,叹息道:“画得太好了……太好了!”

谭啸浅笑道:“幸蒙谬赏,实在是不值一笑!”

白衣老人回过身来,眨了一下三角眼:

“相公你太客气了……”

他一面说着,目光在谭啸身上上下转着,他龇牙一笑道:“小兄弟!你的功夫也很不错吧?”

谭啸不由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他近来的生活,已能令他顺应突然的惊变,他假作不懂地怔了一下:

“什么功夫?”

晏星寒却在一边呵呵笑了,他代答道:“老朱!这一次你照子可空了,谭相公是标准的读书人,他可从来不知道我们这一行……哈哈……”

说着仰天打了个哈哈。白衣老人后退了一步,闪着那双三角眼:

“不可能吧?”

谭啸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眼力,只是表情愈发装得漠然了,只张着一双眸子,不时在二人身上看着。

晏星寒拍了他肩膀一下:

“请坐吧!哈哈!”

他又对那姓朱的小老人道:“你看,你把他吓住了。”

白衣老人微微皱了一下眉,坐了下来。晏星寒笑看着谭啸,点首道:“在我初见他时,看法也和你一样,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那完全是错了。”

他说:“只是凭双瞳和太一陽一穴去评断一个人,是靠不住的。”

白衣老人仍带着些惊疑的神色。他耸肩一笑道:“我确是不行了,尤其是这两年,这双照子已不如当年锐利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对谭啸道:“相公既是读书人出身,我们老粗说话,你可不要见笑。”

谭啸欠身道:“岂敢,还未请教朱老先生台甫……”

晏星寒呵呵一笑道:“谭相公,这位朱兄,正是数十年前,名噪三浙的白雀翁朱……”

白衣老人哈哈一笑,一摆手道:

“得了!老哥哥,还提那干嘛呀!”

可是这几个字,就如同是十几支钢针似的,猛然地刺进了谭啸的心里。他脸色猛然一青,打了一下寒战,所幸二老没有注意到他这种表情,,否则也定会大吃一惊的。谭啸倏地一抱拳:

“原来是朱蚕老先生,晚生真是失敬了!”

他这几个字,说得很勉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听着怪不舒服。

白衣老人怔了一下,用双眼乜斜了晏星寒一下。晏星寒也微微皱了一下眉,半笑道:

“咦!谭相公,原来你知道朱兄的大名?”

谭啸暗责自己太冒失了,他随机应变地一笑道:“东翁你太健忘了,不是你老人家那天亲口告诉我的,竟忘记了?”

晏星寒张着大嘴啊了一声,遂自大笑了起来,他频频点头道:“是的!是的!是我告诉你的,我都忘了,那天我喝得太多了!”

白雀翁朱蚕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他尖声笑着道:“这么说,老哥哥,你倒是真心记挂着我这个老朋友了?唉!”

他摇了摇头,不胜感慨地道:“小弟哪有你这种清福好享?这多少年虽退隐深山,日夕仍不得不为着生活打算盘,哪里像你老哥,这么坐享清福,唉!我是太羡慕你了。”

晏星寒微微一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朋友,你羡慕我,我何尝不羡慕你!你知道在这种穷地方呆久了,连人味都没有了,一些旧日的老友,也都疏远了!”

他翻了一下眼皮,看着他的老朋友说:

“譬方说你,若非是我亲自下帖子,你会来这鬼地方么?所以,老朋友,你不要再羡慕我了!”

朱蚕冷笑了一声,用他惯于刻薄人的一张嘴,哼道:“得啦,老哥哥!你是怕我们这些穷朋友找上你的。其实说真话,这一次要不是看在你八十整寿的份上,兄弟还真不想来呢!”

晏星寒微微一笑:

“老朋友!那是为什么?我并没有得罪你呀!”

朱蚕嘻嘻笑了一声:

“十五年没有音信,只一张帖子,却令小弟跋涉千里,老哥哥,你算算,由衡山到你住的这肃州,要走多少路?”

他说着哈哈笑了一声,那声音真像是小孩啼哭一样地难听。他接道:“老哥哥!若非是你,我真不知谁有这么大面子!”

晏星寒红着脸哈哈一笑:

“所以这才显得我们交情不浅呀!”

朱蚕小眼一翻,看了一边的谭啸一眼,龇牙笑道:“好了!不要提这些了。老哥哥,我想老尼姑和裘胡子也快来了吧?”

天马行空晏星寒微笑着点头道:“应该是快来了。唉!老朋友们快二十年没有见了,朱兄你这些年可好?”

白雀翁朱蚕苦笑频频,他看了一边的谭啸一眼,道:“你是知道的,岳家祠堂事后……”

晏星寒脸红了一下,很快地打断他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啥……唉!老朋友,我已经把那件事忘了。”

谭啸心中不由大大地震动了一下,愈发注意地往下听。这时只见朱蚕一只小眼往上翻了一翻,冷冷一笑:

“我可没有那么健忘,这事情我一直牢牢地记挂在心里。”

晏星寒不由皱了一下眉,突然问道:“那么,你莫非有什么发现么?”

朱蚕龇牙一笑:

“那倒没有。不过,我内心总好像有个预感似的,尤其是每当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孩子时,我总会去加以注意……”

他笑了一下,用手一指谭啸:

“就好像这位谭相公,他的岁数不是和那孩子很接近么?要是他有一身本事,那就不得不令我们注意了。”

晏星寒睨着谭啸微微笑了。谭啸尽管心中紧张万分,表面却丝毫也不敢带出来。尤其是朱蚕的话,更不能不令他特别小心,只要有一丝异态,恐怕就逃不开这个危险人物的眼睛。因为他发现到,白雀翁朱蚕始终很注意着自己。这时,朱蚕又转过脸微笑道:

“谭相公,府上也在甘肃么?”

谭啸摇了摇头。

晏星寒叹了一声。

“谭相公身世可悲,现在已没有亲人了。”

白雀翁灰白的眉毛敛了一下,口中嗯了一声,细目半瞟着谭啸,微笑道:“是么?”

谭啸不得不小心地掩饰自己,因为他发现,这个老儿太多疑可怕了,他苦笑道:

“晚生身世可怜,晏老先生所言非虚。”

晏星寒叹了一声:

“他一个读书的孩子,漂落到这荒僻的地方,虽有一身抱负,一手文章,却也无用武之地。”

朱蚕耸眉笑了笑:

“不过,谭相公,恕老夫多话,足下如此人才,中原地大人多,莫非还不能一展抱负么?如何要跑到这荒凉的地方?先前听晏老哥说,足下还是一个举人呢!这是……嘻嘻!谭相公莫非还别有企图么?”

谭啸心中暗骂,好个奸猾的老儿,你休想套出我半句真话来;于是表面上愈发装得一片茫然,低头叹息了一声。

“晚生来甘肃,本是想投奔凉州城的一个表叔的,可是来此以后,我那表叔却不知去向了,晚生盘缠用尽,寸步难移,落得冻倒街头,若非……”

他深沉地看了晏星寒二眼说:

“若非晏老加以援手,此刻……”

言下颇有唏嘘之意,只是那眸子里的眼泪,却始终也落不下来。但如此已经颇能引起晏星寒的同情了,他苦笑道:“那是不错的,相公,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朱蚕睁着一双小眼,却是很注意地听着,他听到这里,淡淡一笑道:“可怜!”

谭啸自忖着,这样盘问下去,可难免就要露马脚了,当时窘笑了一下,对晏星寒道:

“东翁见召,是否还有别的事呢?否则晚生想告退了!”

朱蚕尖笑了一声:

“谭相公也不是外人,何妨多聊一会儿,是嫌我这野老头子太失礼了是不是?”

谭啸欠身道:“晚生怎敢!只是老先生与晏老久别重逢,我这局外人颇不宜置身其内。”

他说着,不待晏星寒同意,自行站了起来,双手朝着晏老一揖。当他正预备向朱蚕抱拳为礼时,料不到白雀翁朱蚕忽然由位子上跳起,口中嘻笑道:“相公不必多礼,老夫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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