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6)
想着又看了床上依梨华一眼,只见她双眉轻轻颦着,那失去血色的脸盘儿,瘦削下去的两腮,曲而长、黑而密的睫毛微微眨动着。晏小真心说不好,她要醒了,想着方要转身越窗而去,却听见依梨华惊呼道:“姐姐……你……”
晏小真呆了一呆,见依梨华果然睁开了眸子,目光中带着极度的喜悦,一只手支撑着要坐起来。
“不……”晏小真连连摇着手,声音有些哽咽:“我……我有事要走,再见吧!”
说着她倏地转过身子,纵身下了窗台,耳中却听到依梨华呼叫道:
“姐姐……姐姐……哦!不要恨啸哥哥,他是好人!”
接着是一阵沉重的咳嗽声音。小真已经纵身出去了,那咳声仍使她心中打着寒颤,不知何时,她竟流下了泪,用手一摸,脸上湿湿地。
她在老槐树下找到了她的马,飞身上了鞍,两膝一磕马腹,这匹马就泼刺刺地冲了出去。
她怕依梨华追出来,更由于惭愧的心情作祟,她不能再在这里多留一分钟,这匹马就像疯了似的,顺着山边小径,一直地跑下去了。
夜风扑着她那张为泪水浸湿了的脸:“啊!依梨华!你竟还叫我姐姐!你可知我是要去杀你么?”
“卑鄙的小真!你都想了些什么?你竟要去杀这么一个好姑娘!你不羞?不耻?”
随着马身的颠簸,她脑子里这么不停地自谴着,她那积压在内心的一腔悲愤,再也无从发泄了。只是拚命地策着马,小蛮靴几乎要把马肚子踹破了。这匹她素日心爱的马,在主人的感情发泄之下,长嘶疾奔着,其速如同脱弦之箭。
这一阵疾驰,也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反正是人马全淌了汗,尤其是那匹马,全身就像是刚从水池里捞出来一样,把小真的一双裤管都沾湿了。
天边微微见了一点点曙色,小真这才发觉,自己敢情已跑了一夜了。这一阵跑,累得她腰酸背痛,确是不能再跑了。
她当时带住了马,那匹马喘得就像狗一样,一个劲地打着噗噜。小真下了马,往前看着,似乎不远处有很多房子,像是到了一个镇子;可是她再也懒得走了,而且这个时候投店也不方便。眼前是山是树,还有乱石头,她咬了一下牙,把马拴在树上,由马上取下行李,铺了一床毡在草地上,往上面一倒,不料却是腰酸背痛;尤其是那双膝盖骨,本来就不大好,再这么骑一夜马,都磨破了,两腿就像断了似的。喔!瞧这份痛!
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哪受过这种苦呀?这可好,生离死别外加上内忧外伤,都叫她一个人受用了,用“欲哭无泪”来形容她眼前的伤感,确是很恰当!
睡在毡上,下面小石头子儿硌得背痛,她也懒得再动,看着天上,只有几颗小星星,有一颗最大的,闪闪发着紫光,她知道那是“紫微星”,这颗星一出来,天也就要明了。
对于身边这些事,她连想的勇气都没有了,可是那种沉郁,那种忧伤,就算你是一个铁人,也能把你给熔化了。
她枕在一只胳膊上,莫名其妙地哭了,只觉得哭比不哭舒服得多,起码可发泄一下心中的沉郁。本来她是发誓不再哭的,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到底是一个女孩子,到底是一个有深纯感情的女孩子啊!
哭着哭着,她就没劲了,就这么噙着还没有流完的泪睡着了。
人谓失望伤心的人,连梦也是苦的。这话真不假,小真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谭啸用剑逼着她,要杀死她,她跟他拚命,可是打不过他;最后,谭啸的剑一下子扎到她心窝里去了,她负痛地“哎哟”了一声醒了。
一陽一光照得她眼睛刺痛,这一觉睡得好,太一陽一已快上中天了。
她慌忙地站起身来,觉得腿还是痛,她脑子里仍在琢磨方才那个梦,觉得很害怕,又想真要是那样,倒是好了,总比现在这么不死不活的好。
耳边有羊叫的声音,她吃了一惊,四下一看。吓!全是羊,黑的白的,大羊小羊,漫山遍野都是,放羊的是个维吾尔族姑娘,戴着平头的草帽,手里拿着芦笛,用她那双微微有些蓝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小真。小真觉得不大好意思,把毡子抖了抖,上面都是羊屎。这些羊可是真馋,见什么吃什么,不但吃草,连开的花、树叶子、树枝子都吃。
老羊咩咩,小羊咪咪、嘛嘛,有那更小的,用头拱着吃奶,肚脐下还吊着脐带呢!看着真是可爱。
晏小真不禁看出了神,她本来是个孩子,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羊,不觉忘了眼前的一切,脸上竟也带出了微笑。她弯下腰来,用手去逗着小羊玩,那个放羊的姑娘,却连忙跑过来,把小羊抱到一边,脸色很不好看。小真怔了一下,用维吾尔话问她为什么这样,那姑娘就像个傻大姐一样,只是摇头,很不愿跟生人说话似的,两只手使劲地赶着羊,嘴里“嘘嘘”地叫着,直往一边走了。
这一霎时,晏小真内心不禁浮上一层莫名的寂寞,先前被小羊带来的一些快乐,也烟消云散了。连一个放羊的野丫头,都不愿答理自己,这个“人”做的可真是无味了。
那匹马吃饱了,又歇息了一夜,现在倒是一精一神百倍,慢慢走过来,用那两片干瘪的嘴去咬主人的衣服;而且咧开嘴,露着牙唏聿聿地叫唤。
晏小真把行李卷往鞍子上一放,叹了一口气;然后扳鞍上马,直朝着前面那一大片房子走去。
她走了一程,见眼前房子愈来愈多,已然构成街市,拉骆驼的,推独轮车的,穿来穿去,街市竟是出奇的热闹,看起来就像肃州一样的繁华。
她不禁暗自惊异,心说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这么热闹呢?
想着就打起了一精一神,策马入市,边地风情,可是大异于内陆。这里的大姑娘,可不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马的少女多的是,只是她的装束不同,颇为引人注意罢了!
为了怕人家看,她也在脸上蒙上了一块纱,又戴上一顶草帽,这么一装扮,几乎和本地的姑娘,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了。
走了一条街,她才注意到,原来市街上来往的行人之中,竟有不少是汉人,有人挑着担子卖瓜,那瓜是青皮长圆形的。小真不由恍然大悟,原来这地方竟是哈密。那长圆形的瓜正是世人称赞的哈密瓜。这种瓜,过去晏小真经常吃的,所以一看就立刻想到了产地。当下暗忖道:“这可是个好地方,我就在这里住一天再走吧!”
想着就下了马,拉着马往前走。这时候她觉得肚子一阵阵的发饿,两边饭摊子上,虽飘过来牛羊肉的香味,可是都是些村夫野汉盘踞着,她不大乐意跟他们混在一块儿。
怎么办呢?她拉着马继续往前走,见正北面竖着一个大招牌,写着“哈密老客庄”几个大字,还飘着酒旗,一派中原特色,门前有两三个伙计正在迎客。客人是一群骆驼商,一件件的大行李往里面搬。小真站住脚,心想我就在这里住下吧,我的腿伤也该好好养养才行!
想着就拉马过去,一个堂倌笑着迎过来,用回语说了几句,小真却用汉语道:“我是汉人,你还是说汉语吧!我要住店!”
那伙计怔了一下,笑道:“啊!是!是!”
一面说着,目光一面在她身上转着。小真绷着脸不言不笑,大步向店内走去。伙计牵着马跟着,这客栈地方很大,一进门两边是牲口棚,左边是骆驼棚子,右边是马厩,小真见骆驼棚子几乎已占满了,而那马厩里,却仅仅只有三两匹牲口,其中有一匹全身黑毛,只额上一点白心的马十分神骏,正在仰首头嘶鸣。
晏小真一眼之下,已看出了此马乃是罕见的伊犁名种,不禁心中十分惊奇,走过去细看了看。这时候伙计已把晏小真的马牵了进去,指着那黑马说道:
“这匹马真好,听说大戈壁呼可图大爷有这么一匹,跟这匹一样,黑毛白鼻心。”
说话时小真眼见自己那匹马,把头拱下想去槽里吃食,可是这匹白鼻心的黑马,却蛮不讲理,连咬带踢地把小真那匹马挤到了一边。
晏小真到底是孩子,看见不觉生气,走过去用力地去带那马的口环,想把它拉到一边,那马却以厉鸣相抗,怎么也不肯动。惹得小真举掌想打,那伙计吓得连连摇手道:
“我的小姐,可别打它!”
晏小真放下手,回头说:“它不讲理嘛!只准它吃,不许我的马吃!”
伙计翻着眼皮,扑哧一笑:“这点小事,大小姐你可犯不着生气,它吃饱了自然会让开的!”
晏小真犯了孩子气,嗔道:“凭什么吃它剩的?我就要打它!”
说着举掌又要打下去,那伙计连忙用身子挡着,一脸的苦笑,小真蛾眉一挑道:
“怎么我打一下马,你也要管?打死它我赔钱还不行?”
伙计打拱道:
“小姐你高抬贵手吧!这匹马的主人可是最难说话,他老人家一天三四次看他的马,要是有一根毛掉了都要瞪眼骂人,我们惹不起他。得啦!我把你的马拴到那一槽去行了吧!”
晏小真后退了一步,仍有些愤愤难平,冷笑道:
“我的马也不是普通马,掉一根毛也不行!”
店伙皱着眉半笑不笑地点头说:
“好,行!行!唉!这年头牲口比人还值钱呢!”
说着把小真的马拉到了另一槽上,卸下了鞍子行李。小真仍恨恨地瞪着那匹黑马,说良心话,这匹马她倒是打心眼里爱,本来还打算向它主人出高价买下来,此时一听对方竟如此疼爱此马,自然不会随便割爱,内心未免有些怏怏。可是她并没有死心,一面走一面问:“这马的主人姓什么?是哪里人?”
店伙计一只手提着行李,一只手摸着脖子,讷讷道:“真的,他是姓什么来着?哦!
姓谭!”
晏小真点了点头,忽然站住了脚,张大了眸子道:“什么?姓谭!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惊奇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那可得查簿子去,我记不清楚了。”
“你只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吧?”小真急问道。
这伙计一只手比着:
“呶!这么高的个头,是个读书的相公,年轻,漂亮!可就是脾气坏!”
晏小真脸色立刻变了,她身子很明显地摇了一下,牙关咬得很紧,冷冷地说:
“我知道了……走,给我找一间静一点的房子。”
店伙计眨眨眼,把小真引过了一排店房,来到一间很干净的房子里,放下东西。小真随便点了几个菜,打发这伙计出去以后,她显得很不安静了,来回地走着,喃喃自语道:“爹爹,这是你老人家一陰一魂指引,我竟不费事地找到他了……今夜,我……”
她望着墙怔怔地说:“你老人家保佑我成功,别叫我再心软下不了手!”
夜静更深,忽有一阵丝弦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有人用着沙哑的喉咙在唱着:
“良夜似水,皓月如银,天涯浪子,看剑饮杯,三千里风尘,烟雨如丝,迷离泪眼望中原,一天悲愤……”
这种地道的弹词,谭啸已是六七年没听过了,那沙哑的声音,冷瑟的弦韵,真能把一个人的心给听软了。他翻身下床,走到了窗前,正想细心倾听,那弦音却意外的中止了。听声音大概是东边那一帮子骆驼客人中不知谁唱的,这客栈里人是真杂,五方八处,会什么的都有,倒也不值得奇怪;只是为谭啸带来了些莫名的伤感而已。
他在窗前小立了一会儿,凉风习习,吹得他透体生凉。尽管是月色如银,然而这客地游子,早为一腔悲怒伤愁压得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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