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 三(2)
小崽子因为我的“不死”而恼怒,将枪掷出多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扭动,撒泼耍赖。这种泼皮举动令人厌恶,我大吼一声:滚出去!一脚把枪踢出门外,整整一天的积郁都发泄在这一声吼上,竞震得墙上的挂轴哗哗直颤。
大概家中还没有谁这样对待过他,小崽子一愣,哭喊戛然而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他的祖父。我以为老三会说什么,他却还歪在那里装死。我想,我当耗子丫丫那会儿他何曾对我这样过?以对孙子宽容之心的十分之一来宽容舜镅也不会是这种结局。这倒真应了明代学者宋懋澄的禅语:“树外有天,天不限树,人竟不能于树外见天,以为天尽于树。”老三纵然读书万卷,学富五车,终未能跳出个人局限,满腹伦理为“机关枪”扫尽,实在是悲哀得很了。
三嫂进来将她的孙子抱走,对我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在厨房里对她的媳妇说把孩子吓着了,连哭也不会了。
我再看“死去”的舜錤,闭眼斜在椅上仍无动静,只是一行清泪已由眼角溢出,正顺着脸颊缓缓下淌……
信息已经转达到,再没待下去的必要,天黑前我必须赶到城西的二格格家,我对老三说,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去沈家了。老三正要说什么,金昶领着一个人进来了,说来者是某文物店的经理,让父亲帮着鉴定两件玉器。老三只好让我等一下,说他待会儿还有事儿交代,说罢接过来人递过的两个锦匣。
我于古玩是外行,但就以外行的眼光仍能看出来者掏出的是罕见之物。这是两块年代久远的古玉,一为玉璧,一为璜形玉佩。老三取过放大镜仔细查看玉的质地,又在灯前反复透照,说倒是有些年头的物件,接着又问来路。经理说,玉璧系陕西咸阳汉墓出土。走的是暗道儿,不作公开亮相;玉佩乃一广东大款在北京潘家园旧货文物市场购得,说是北宋时期陪葬,为清末古玩家吴大澂所收藏。老三就问金昶的看法如何。金昶说他看两件都是真的,无论是玉璧还是玉佩,从玉质、器型、纹饰、工艺诸方面都与时代特点相符,璧为水苍玉,有龙纹,阴刻细线,有跳刀,这是汉玉的重要标志。至于吴大澂曾收藏过的璜形玉佩,佩上的龙形头窄长,嘴的上下唇薄。眼细长,发向后飘,爪似鸡爪,具有典型宋代风格,加之佩上“土月流”的暗坎儿,更证实了清代玉器行鉴定的准确,这点现今一般造假也是造不出来的,说是吴大澂的收藏大概无误。最主要的是两件玉器均系出土文物,来自棺木,凡玉在土中,五百年体松受沁,故入土重出之玉无有不沾染颜色者。玉璧葬于陕西,西土者,燥土也,玉受土沁,颜色发黄,是为间黄;玉佩随尸而葬,浸泡尸血之中,故颜色发赤,是为枣皮红,乃血沁……
我对学戏剧出身的金昶不能不刮目相看了,这些娴熟老到的文物鉴定功夫绝非一日能及,金昶是活在今天,如若活在我父亲或是他父亲时代的金家,那足足是个赛过吴大澂、邓之诚的人物,就连那个在琉璃厂开古玩铺的沈继祖的父亲沈瑞方,也是望尘莫及的。经理对金昶的鉴定表示出由衷的钦佩,赞赏说若非天潢贵胄、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断不能有此见识,但终归还是要听听老爷子的,以老爷子的判断为准。
老三将两件文物审视了许久,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古玩这东西伴随而生的是文化,中国几十代人的精神,几千年的历史都在这小小的物件里包含着,三代鼎彝、汉玉佩件、秦砖汉瓦、象牙雕刻,哪一件玩意儿都跟人牵连着。古代邯郸大道,为贵族豪俊所标题;咸阳北坂,乃诸侯子女所麇集。就拿这件玉璧来说,出于咸阳古墓,当产于新疆和阗。和阗玉又称软玉,质地细密,色泽温润,汉人张骞通酉域后,和阗玉大量进入中原,集于长安、咸阳,为豪门权贵所喜爱、收藏,所以彼时玉璧,多为和阗产。而此玉璧玉质较硬,质地近乎大理石,虽与某些汉代玉器质地近似,但黄中泛青,终有差距,非出于新疆和阗,实出于陕西蓝田。
经理急切地说,出于蓝田又怎么样?
金昶说,您听我爸爸说。
老三说,宋应星《天工开物》曾说“所谓蓝田,即葱岭出玉之别名,而后也误以为西安之蓝田”,其实错了,陕西蓝田开采玉矿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儿,推不到汉朝去。今日蓝田之玉,青中泛绿,有条纹,无透明感,质硬而不易雕琢……经理听了沉不住气说,以您这意思。这块璧是当代人用蓝田玉仿造的?舜錤并不理会经理,继续说,以前我父亲收藏过一块湖北云梦大坟头出土的汉代玉璧,南方水多,璧边巳沁成鸡骨白色,那质地与这个是绝不相同的。金昶说,这个璧是土沁,璧边发黄是自然的。老三说,土沁作假最易,用油炸、用火烤均可达到目的,最简便的办法是用雪茄水浸泡,使玉有沁。并使颜色透入玉理,与真色无异。但老天有眼,今日外面天色阴霾,雨水淅沥,这种天气,是识别假沁的最好时机。凡是假造的,天气阴雨时均颜色鲜艳。如染色花布遇水一般;真的则较为黯淡。无悬浮之色,旧北京玉器行专有“雨天辨玉”一说。以前门外门框胡同为总汇之地,逢有雨天,人们常将难以断决之玉送去辨真伪,我曾跟随家父去看过。
经理说,听了您的话我直冒冷汗,几万块钱,差点儿白白地扔出去上了别人的当。
金昶便有些得意,说,要不怎么是老爷子呢!这本事也是卖自家的东西卖出来的。金昶的话说得甚不受听,老三颇有不快。经理又拉住老三让鉴定玉佩的真假,老三恼恼地说,西贝!经理问“西贝”是什么。金昶说,西贝就是赝品,老北京古玩界的行话。经理指着玉佩说,假的?不可能!这可是吴大澂收藏过的有血沁的玉佩,不是陕西农民刚刨出来的“出土文物”。金昶就朝他父亲看,老三说,有“土月流”暗坎儿,标明了当时它百二十两银的价格。所以出于吴大澂的收藏也不会假。北京向称首善之区,辇毂之下珍宝多如牛毛,但焉知那个时代的人就不会造假?清代宫廷玉器制造专门有道“烧古”工艺,乾隆年间的一批仿古玉,不是题款,谁也辨不出是假货。这个佩上的血沁,干涩浮躁,非人血所浸。尸血阴冷污浊,沁出的颜色温静晦暗,这玉佩的血沁乃前人假做,将佩件植入活羊腿中,用线缝好,三五年取出,使玉上有血丝沁入,冒充传世古玉,人将此法所得之玉称为“羊玉”。你们用放大镜看那血丝,多浮于玉的中上层,深浸者少,没有千百年以上尸血所浸埋的效果。金昶与经理两个人看了,都说极是,经理感叹地说今日算见识了高人。这才叫明察秋毫,他是彻底服了……
经理离去时在桌上不动声色地留了两个信封,是那两件文物的鉴定费。我便知道,老三这一切都不是白干的。问题是别人收这钱不足为怪,老三收这钱倒是给人以“进步太快了”的感觉。
三嫂将钱飞快地收起,大概是拿到哪个房间点数去了。老三见我坐在那里发呆,便解释说,退休了,常有人找上门来,闲着也是闲着。我说,挣点儿外快是好事儿,三哥的思想也很开放了。老三的脸就有些红。后来,他取出一个盒子给我,让我给沈家带去,说这是舜镅的物件,让舜镅带走吧。我打开一看,竟是当年他送给刘妈的那枚金镶珠石云蝠帽饰。老三看到我疑惑的神态,便说,本是给了刘妈,刘妈走时硬留了下来,说还是舜镅承继是正理儿,毕竟是她母亲的东西。我想,刘妈到底没拿,果然是个仁义之人,遂将帽饰由盒内取出,手上竟沉甸甸地重。金质的蝙蝠熠熠生辉,两颗大东珠晶莹润泽,蝠翅上嵌的蓝珐琅色泽鲜艳,蝠身的毛羽细致精巧。非是宫廷作坊做不出这样巧夺天工的活计。我知道,家中旧存的古玩字画,在长年的生计贴补中已所剩无多,“文革”一场浩劫更将一切扫荡得干净又彻底,连仅存的两把硬木杌凳也算作“封资修”在一片火光中化为灰烬,老三能将此帽饰保存下来。足见其心思之深远。他是担着风险为舜镅而保存的,可见二格格在他心底的位置是无人能替代的。
金昶送人回来,听说他父亲要把这枚帽饰给舜镅送过去,脸上有不满之色。舜錤说,这东西不是我的,是你祖母留给你二姑爸爸的。金昶说,他们家的人都不来要,您还上赶着给送,真是服务到家了。我告诉了金昶二格格已去世的消息,金昶说,那就更用不着再送过去了,我二姑爸爸三个孩子,都是啃死工资的穷酸,为这件宝贝还不知道怎么打呢!这也是咱们金家老祖先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念想了,白白送给姓沈的不合适。老三说他母亲活着时候提过,这件东西给二格格,今天趁着二格格没走,把它送过去是正理儿。金昶就说他父亲空守着一句许诺未免太傻。
舜錤不理他,坚持让我将东西带走。我在门廊一边穿衣服一边跟金昶说了请他为电视剧补一场台词的事,原想他会答应,不料竟遭到一口拒绝。金昶说他自从下海在东华门开了文物商店以后,已有三四年没从事文字工作了,经商与写戏,完全是两种心态,他不可能在一个晚上就转换过来,所以。他犯不着为别人戏里的几句词儿花那么大精神费那么大工夫。我说。怎么会是为别人?你是在帮我。你的亲姑姑!再说,剧组也会给报酬的。金昶说他不稀罕那点儿酬劳,他只要卖出一件仿耀州古窑的瓷器去就能赚几千,比坐那儿憋戏词儿容易多了。我说,金昶你真是钱迷心窍了。金昶说,没钱是万万不能的,金家连老爷子都开窍了,您怎么还在犯迷糊?这时我听见三嫂小声嘟囔着什么,老三在里间对他老伴儿说:以后叫他别把这不三不四的人往我这儿领,掉我的价儿!
金昶对我说,听见没有,老爷子不高兴了,为什么,知道吗?我说,不知道。金昶说,老爷子嫌钱给得少了。金昶又说,您真以为刚才那两件玉是假的?我说,难道还是真的?金昶点点头,小声说,货真价实地真!老爷子故意把它说成假的,价儿就压下来了,出手的卖不上价儿去,急着抛出,就由我来收购,以假价买真货,姑爸爸,您说这样的买卖不赚什么赚?古人说衣食足而知礼义,这话不假,“穷且益坚”只能过瘾。“富且益奸”才能生存。
……我感到脚下的地在朝下陷,一种轰塌的感觉使我站立不稳。我用手扶住墙壁问金昶是不是地震了,金昶看了看头顶的灯,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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