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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土司逊位

在麦其家,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时定下来的。今天,餐室里的气氛却相当压抑,大家都不停地往口里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进行饭量比赛。

只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发现,他看得最多的还是土司父亲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适时地打了一个隔:"呢……"'

土司就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土司太大把身一子坐直了,说:"呢,傻子跟他妻子准备回去了。"

"回去?这里不是他们的家吗?当然,当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说,"但他该清楚,边界上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他们的地方。我的领地没有一分为二,土司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王。"

我说:"让我替王掌管那里的生意。"

我的哥哥,麦其家王位的继承人,麦其家的聪明人说话了。

他说话时,不是对着我,而是冲着我妻子说:"你们到那地方去干什么?那地方特别好玩吗?"

塔娜冷冷一笑,对我哥哥说:"原来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好玩?"

哥哥说:"有时候,我是很好玩的。"

这话,简直是赤一裸一裸一的挑一逗了。

父亲看看我,但我没有说什么。土司便转脸去问塔娜:"你也想离开这里?"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说了两个字:"随便。"

土司就对太太说:"叫两个孩子再留些日子吧。"

大家都还坐在那里,没有散去的意思。土司开始咳嗽,咳了一阵,抬起头来,说:"散了吧。"

大家就散了。

我问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说:"你以为还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吗?对付我母亲时,你很厉害嘛,现在怎么了?"

我说:"是啊,现在怎么了?"

她冷冷一笑,说:"现在你完了。"

我从官寨里出来,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平时,这里总会有些人在的。眼下,却像被一场大风吹过,什么都被扫荡得干干净净了。

我遇到了老行刑人,我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他跪在我面前,说:"少爷,求你放过我儿子吧,不要叫他再跟着你了。将来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我想一脚端在他的脸上。但没有端便走开了。走不多远,就遇到了他的儿子,我说:"你父亲叫我不要使唤你了。""大家都说你做不成土司了。"

我说:"你滚吧。"

他没有滚,垂着尔依家的长手站在路旁,望着我用木棍拍打着路边的树丛和牛劳,慢慢走远。

我去看桑吉卓玛和他的银匠。银匠身上是火炉的味道,卓玛身上又有洗锅水的味道了。我把这个告诉了她。卓玛眼泪汪汪地说:"我回来就对银匠说了,跟上你,我们都有出头之日,可是……,可是……,少爷呀!"她说不下去,一转身跑开了。我听见银匠对他妻子说:"可你的少爷终归是个傻子。"

我望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心里茫然。这时,一个人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我要杀了这个银匠。"索郎泽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说:"我要替你杀了这些人,杀了银匠,我要把大少爷也杀了。"

我说:"可是我已经当不上土司了。我当不上了。"

"那我更要杀了他们。"

"他们也会杀了你。"

"让他们杀我好了。"

"他们也会杀我。他们会说是我叫你杀人的。"

索郎泽郎睁大了眼睛,叫起来:"少爷!难道你除了是傻子,还是个怕死的人吗?做不成土司就叫他们杀你好了!"

我想对他说,我已经像叫人杀了一刀一样痛苦了。过去,我以为当不当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为别人当的。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围着官寨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广场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树荫凉下面了。他好像一点没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响,脸上的表情仍然非常丰富。我坐在他身边,说:"大家都说我当不上土司了。"

他没有说话。

"我想当土司。"

"我知道。"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我知道。"

"可是,我还能当上土司吗?"

"我不知道。"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后第一天里我所做的事情。

第二天早餐时,土司来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见大家都在等他,便捂着一只眼睛说:"你们别等我了,你们吃吧,我想我是.病了。

大家就吃起来。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点,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病,但他眼里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会这样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并不害怕。我说:"父亲的眼睛没有毛病。""谁告诉你我的眼睛有毛病?""你的手,人病的时候,手放在哪里,哪里就有毛病。"

看样子,他是要大大发作一通的,但他终于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上一上一下一下把我看了个够,说:"说到底,你还是个傻子。"大概是为了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双手放在了太太手里。他看着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着妻子,倒像儿子望着自己的母亲。他对太大说:"我叫书记官来?"

"要是你决定了就叫吧。"太太说。

书记官进门时,几大滴眼泪从母亲眼里落下来,叭叭嗒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太对书记官说:"你记下土司的话。"

书记官打开我送他的本子,用舌头一舔一舔一笔尖,大家都把手里的碗放下了,麦其土司很认真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这才哼哼了一声说:"我病了,老了,为麦其家的事一操一心这么多年,累了,活不了几年了。"

我想,一个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我问:"父亲怎么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么这几样东西一起来了?"

土司举起手,说:"叫我说下去吧。你要不是那么傻,你的哥哥不是那么聪明,我不会这么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们的父亲已经有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土司把头垂得很低,一双手捂住眼睛,话说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断就再也没有力量重新开始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太响亮了。"总之,一句话,"他说,"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把土司的位置让出来,让给合法的继承人,我的大儿子旦真贡布。"

土司宣布,他要逊位了!

他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为了他自己的心里的原因,他要逊位了,把土司的位子让给他聪明的大儿子。土司一个人就在那里说啊说啊,说着说着,低着的头也抬起来了。其实,他的话大多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准备让位的土司说给不想让位的土司听。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会分成两半,一半要这样,另一半要那样。一个人的脑子里也会响起两种声音。土司正在用一个声音压过另一个声音。最后,他说,选大儿子做继承人绝对正确。因为他是大儿子,不是小儿子。因为他是聪明人,不是傻子。

麦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儿子,他说:"再说,麦其家的小儿子将来会成为茸贡土司。"

塔娜问:"不配成为麦其土司的人就配当茸贡土司?"

麦其土司无话可说。

没有人想到,昨天刚能说话的书记官突然开口了:"土司说得很对,大儿子该做土司。但土司也说得不对。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小少爷是傻子,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大少爷是聪明人。"

土司太太张大了嘴巴望着书记官。

土司说:"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书记官说:"前些时候,你还叫我记下说傻子儿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聪明人也难以想像。"

土司提高了声音:"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

"但他比聪明人更聪明!"

土司冷笑了:"你嘴里又长出舌头了?你又说话了?你会把刚长出来的舌头丢掉的。"

"你愿意丢掉一个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头!"

"我要你的命。"

"你要好了。但我看到麦其家的基业就要因为你的愚蠢而动摇了。"

土司大叫起来:"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相干?!"

"不是你叫我当书记官吗?书记官就是历史,就是历史!"

我说:"你不要说了,就把看到的记下来,不也是历史吗?"

书记官涨红了脸,冲着我大叫:"你知道什么是历史?历史就要告诉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就是历史!"

"你不过还剩下小半截舌头。"马上就要正式成为麦其土司的哥哥对书记官说:"我当了土司也要一个书记官,把我所做的事记下来,但你不该急着让我知道嘴里还有半截舌头。现在,你要失去舌头了。"

书记官认真地看了看我哥哥的脸,又认真地看了看土司的脸,知道自己又要失去舌头了。他还看了我一眼。但他没有做出是因为我而失去舌头的表情。书记官的脸变得比纸还白,对我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少爷,你失去的更多还是我失去的更多?""是你,没有人两次成为哑吧。"

他说:"更没有人人都认为的傻子,在人人都认为他要当上土司时,因为聪明父亲的愚蠢而失去了机会。"

我没有话说。

他说:"当然,你当上了也是因为聪明人的愚蠢。因为你哥哥的愚蠢。"

我俩说话时,行刑人已经等在楼下了。我不愿看他再次受刑,就在楼上和他告别。他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我漂亮的妻子说:"太太,不要为你丈夫担心,不要觉得没有希望,自认聪明的人总会犯下错误的!"

这句话,是他下楼受刑时回头说的。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但一股风刮来,把声音刮跑了,我们都没有听到。哥哥也跟着他下楼,风过去后,楼上的人听见哥哥对他说:"你也可以选择死。"

书记官在楼梯上站住了,回过身仰脸对站在上一级楼梯上那个得意忘形的家伙说:"我不死,我要看你死在我面前。"

"我现在就把你处死。"

"你现在就是麦其土司了?土司只说要逊位,但还没有真正逊位。"

"好吧,先取你的舌头,我一当上土司,立即就杀掉你。"

"到时候,你要杀的可不止我一个吧?"

"是的。"

"告诉我你想杀掉谁?我是你的书记官,老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的弟弟?"

"他是个不甘心做傻子的家伙。"

"土司太太?"

"那时候她会知道谁更聪明。"

"你弟弟的妻子呢?"

哥哥笑了,说:"一妈一的,真是个漂亮女人,比妖一精一还漂亮。昨晚我都梦见她了。"

书记官笑了,说:"你这个聪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没有一件能出人意料。"

"你说吧,要是说话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点。"

温文尔雅的书记官第一次说了粗话:"一妈一的,我是有些害怕。"

这也是我们听到他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塔娜没有见过专门的行刑人行刑,也没有见过割人舌头,起身下楼去了。土司太太开口了,她对土司说:"你还没有见过另一个土司对人用刑,,不去看看吗?"

土司摇摇头,一脸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逊位决定的人忍受着多么伟大的痛苦。

土司太太并不理会这些,说:"你不去,我去,我还没见过没有正式当上土司的人行使土司职权。"说完,就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整座楼房就空空荡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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