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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4)

既然如此,顶好的办法是不要希望它。

也许他自己才应该上医院,他的神经准是出了什么毛病,鬼知道。

他现在希望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科学化的倡议,将会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也许五十年以后,人们将会从理论到实践建立起一整套完整而科学的体系。为什 么那么悲观,干吗是五十年而不是二十年? 他希望生活将更加正直;陈咏明那样的人更多;再也不会有人花那么多的力气、用那样不公正的手段去砍杀一篇振奋人心的报告文学和它的作者。

郑子云有那么多小小的、却又比爱情那东西更切合实际的希望。

各自有各自的岗位。爱情,那题目属于社会学家和未来。

夏竹筠的怒气、妒意,渐渐为一种恐惧所代替。郑子云在干什么? 仿佛在对一个陌生的女人,传授如何保持对丈夫的魅力的秘诀。

一个女人,等到要她的丈夫冷静地告诉她,如何去吸引他,那意味着什么呢?夏竹筠知道,她其实早已从感情上、精神上失去了郑子云,如今,或是多年来,她占有的不过是一个躯壳。不,连躯壳也没有占有,所占有的不过是视觉上的一个影子。那么,她牢牢想要守住,战战兢兢生怕失去的是什么呢? 是那许多女人都逃不脱的虚荣的诱惑。

她开始嘤嘤地哭泣。

女人的眼泪是无坚不摧的武器,它是超越千百条道理之上的,有理没理都可以取得最后胜利。

郑子云立刻缄默。走开是不合适的,人在流泪的时候,就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弱者的地位,何况她还是个女人,男人是不能这样对待女人的。

有人敲门。三点半。是小纪每日送文件、报纸、信件的时间,郑子云如释重负,立刻走去开门。夏竹筠停住啜泣走回自己的卧室,郑子云心里浮起对夏竹筠的一些感激,在公众场合她还算通情达理,给他留面子的。

纪恒全有侦察员的天才,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够正常。他的眼睛迅速地掠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茶几上并没有客人喝过的剩茶,自然是没有人来过;样样东西井 然有序地停在原来的位置上,显然也没有人因为激动,顺手挪动过什么……但还是不对头。征候在于郑子云似乎在翻阅文件,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不过是一种 下意识的动作,是通常缓解激动情绪的办法。

郑子云丢开手里的文件,问小纪:“到曙光汽车厂验收企业整顿工作的工作组部里定下来了没有? ”

“定了。”纪恒全在郑子云面前从不多说,他愿意看着郑子云瞎摸。就像那些乖僻的、心理畸形的孩子,在一旁看别的孩子捉迷藏,明明看见那个被蒙着眼睛的孩子再迈一步就会踩上一堆牛屎,或是落进池塘,他也不会哼一声去提醒。

人对人的恶感有时真是莫名其妙。

“谁带队? ”

“主管局的朱一平处长。”

连一个局长都不去! 显然是要给陈咏明一个白眼。像这样一个大厂,至少派一个局长,甚至会派一个副部长带队,历来如此嘛,宋克真做得出来。

“企业管理司有没有人去? ”

“没有。”

显然是在回避矛盾。那篇文章的风波还没有过去吗? 这样的事情,也值得记一辈子? 过去验收哪个厂企业管理司不去人? 他们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嘛,抓的就是企业整顿嘛。

田守诚不知道吗? 知道了也会装聋作哑。

“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纪恒全决不愿意和郑子云在工作之外还有什么交流,也用不着着意讨好,郑子云不吃这一套。和郑子云相处,最好像写那些用不着任何定语的报告一样,干巴巴、硬邦邦的一、二、三条。

“没什么了。谢谢。”

人在施舍善的时候,怎么那么悭吝啊。盛怒之下,郑子云真想自己带队去曙光汽车厂验收。但他必须冷静,不能随心所欲。在这个把一切简单的事都要复杂化的环境里,他怎么能不设防呢。

这叫什么? 滑头? 还是善于斗争? 陈咏明,陈咏明,那高高大大的汉子,将会又一次感到孤独。

郑子云想起春天的那个夜晚,他们在郊外的田野上,曾仰望那使人感到孤寂的星空。

还有杨小东的那一些“哥们儿”呢? 厂子里的群众会怎么想? 好像他们是后娘养的。好大的一盆冷水啊。几千名工人群众的心哪。这样对待他们于心何忍? 无非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既没有点名,也没有影响谁的既得利益。

郑子云,郑子云,你这个副部长又能奈何呢。他觉得他像陈咏明一样,处在同一种可怜巴巴的境地上。他们是渺小的,无力的。

窗外,马路对面的树陰下,卖冰棍的老太太又在吆喝了:“冰棍——巧克力冰棍——”也许应该像那老太太一样,围上一条白围裙,戴上一顶白帽子去卖冰棍。

郑子云叹息,摇头。在桌前坐下,拿过一摞信纸,坐在那里反复地忖度着。现在他能办到的,只是下面这几行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的字。要是王羲之的字倒也罢了,还能拿去卖几个钱。可惜是他的,卖都卖不出去。

陈咏明同志:曙光汽车厂一年来企业管理整顿,在广大职工的共同努力下,取得了很大成绩。我因病不能前往参加验收,非常遗憾。望验收顺利,并将验收的各项分数及时告我。

礼!

郑子云

是啊,生病。这些年,人们早已学会用生病来搪塞一切难以应付的局面。

郑子云猜对了。就在他给陈咏明写信的同时,田守诚也给陈咏明打了电话:“善于听取不同意见,以利改进工作。”

陈咏明将田守诚的电话记录和郑子云的来函全都公布在布告栏上。他也不作任何说明。他又能说些什么?!让群众去揣摸里头的意思吧。

葛新发傻乎乎地说:“嘿,部里对咱们厂真重视啊,一个验收,正、副部长又是来信,又是打电话。”

吴宾拍了一下葛新发的后脑勺:“傻蛋! 你没看出来吗? 信和电话的意思满拧。一个是真支持,一个是打棍子。”

杨小东说:“你开会没带耳朵? 没听见陈头在验收大会上说的话? ‘我们取得这点成绩不容易,我们是在克服来自上、下、左、右的阻力中前进的。’上、下、左、右是什么意思? 好好寻思寻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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