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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不想投降

  第二天清晨,我们终于赶到了博卡拉城外,马上就能洗个热水澡,躺床上睡一觉了,我激动得心潮澎湃,但离城越来越近时,我开始觉得不祥了起来,路上的大巴车越来越多,移动速度很缓慢,这场景似曾相识的感觉。
  果然,马上就要进城的时候,路完全堵了,导游下车去看了看,回来通知我们:博卡拉也有暴乱,和昨天公路上的暴乱不一样,这里的暴乱就在城里,离我们很近。
  我们仔细听了听,真的能听到不远处的口号声,和稀稀拉拉的爆炸声,我刚放松没多久的肌肉,又全部收紧,进入了战备状态,虽然一路闯过来,但只是听说暴乱,心里没把它看得太认真,没想到现在,自己能离现场这么近。
  王灿这时又来精神了,抱着自己的箱子指手画脚:“你看!为什么奇特旺那么穷,就是因为那边儿的哥们儿实在是太懒了,连打群架搞暴乱都惦记着中间休息吃顿饭,你看人家这边儿,这么早就起床招呼上了!这才对嘛……”
  我屏蔽掉王灿的声音,拿出手机给拉辛打电话,开着车在停车场一样的城外转了几圈后,我们终于看见了在小山坡上席地而坐的拉辛、那姐她们,和李热血。
  看到几天没见的大家,我一愣,我一直以为这几天过得最苦的,我应该算是首当其冲,但看到席地而坐的这几个人,居然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被虐过的残样。
  李热血看见我,一路小跑着向我冲了过来,站到我面前后,我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小李同学不光是瘦了一点,黑了一些,脸上腿上居然还到处贴着创口贴,简直像刚从传销组织放出来的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啊?在哪儿受的伤啊?”
  李热血一脸的崩溃,吭吭哧哧半天,才憋出来一句:“程姐,我明白我男朋友为什么跟我分手了。”
  我一愣:“啊?那跟你受伤有什么关系啊?你靠自残想明白的啊?”
  李热血摇摇头:“程姐,我男朋友不是浑蛋,是我,问题出在我。”
  “那也不至于自残吧?你先告诉我伤是怎么回事儿啊。”
  等我和李热血在山坡上坐下来的时候,李热血结结巴巴地告诉了我这两天她的经历。
  到了博卡拉以后,那姐她们就住进了博卡拉最有名的鱼尾山庄,李热血不想住在那儿,因为里面住的都是来度假的老头老太太,酒店里有一种夕阳红的气氛。
  李热血跟拉辛说,她想住在一个离雪山近一点儿的,充满朝气的酒店,拉辛拼命劝她,第一次出国,还是跟大部队留在一起比较保险,但是没劝住,在鱼尾山庄住了一天后,李热血被街上的一个小旅行社忽悠了,说可以带她去住附近山上的萨郎科观景酒店,又便宜又幽静,打开窗就是雪山。
  等被带到这个“观景酒店”后,李热血才开始觉得不对劲,一千多米高的山顶上,只有这一家旅馆,确实很幽静,能开车的路只通到半山腰,后面一大截路都要靠步行。
  白天的时候游客还很多,都是来山上看雪山的,但到了晚上,游客们就都下山了,只剩下李热血一个人,留在这旅馆里,旅馆的房间还没有厕所大,开门就是床,天花板上还到处爬着壁虎。
  在这里住的第一个晚上,李热血坐在山边,伸出手,就能盖住山脚下的一大片灯光,那片灯光是热闹的博卡拉城区,城里肯定是歌舞升平有酒有肉,但一个人晾在山顶上的李热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灯光亮了又灭,身边只有墙上的壁虎一家三口做伴。
  “那住一晚上,第二天下山不就得了么?”
  “其实第一天,我也没想走,我觉得自己好像需要那么一个环境,好好想想我和我男朋友的事儿,那地儿真挺适合想事儿的,特别与世隔绝。”
  “哦,你就在山上想了一晚上,就想明白了?”
  李热血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没有,其实第一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想明白,因为我发现那旅馆居然能上网,我就一直用手机刷微博来着,到了第二天,旅店里住进来一个日本人,一个大哥,年纪看着有三十多了,背着个吉他,长得特沧桑,一看就特有故事,我和这大哥聊得挺好的,到了晚上,我俩坐在山边儿上,一边喝啤酒,一边聊,我问这大哥,你来尼泊尔多久了?大哥说来了半年了,我特别惊讶,问他,这地儿有这么好吗?结果大哥说,他是为了躲日本的烦心事儿,所以来了尼泊尔,来了以后,发现这儿物价也低,也清净,就不想走了。”
  后来李热血和大哥的啤酒越喝越多,大哥也跟李热血掏了心窝子,说了自己是为什么事儿躲到尼泊尔来的,他在日本的时候,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也有固定的女朋友,交往了有几年了,两个人也有结婚的打算,但是有一天,这大哥在公司挨了老板一顿骂,心里挺堵得慌,晚上回家以后,和女朋友吃完饭,一起开始看电视,电视上演的是日本的那种搞笑节目,女朋友一边看一边靠着大哥嘎嘎嘎地乐,越乐大哥越心烦,大哥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就是有点儿快绷不住了的感觉,第二天去上班的路上,他好像还觉得那种刺耳的笑声在自己身边响着,一个礼拜后,他逃到了尼泊尔,来之前还告诉女朋友,这趟旅行就是给自己放个假,很快就回去,但来了以后,他发现自己很难回去了,他不想回到每天早上七点挤电车上班,下了班陪老板喝酒,回了家陪女朋友看搞笑节目的日子里了,还是尼泊尔适合他,他可以让自己的精神世界安全一点。
  “虽然觉得他挺可怜的,但我觉得这么做肯定不对,说跑就跑了,多不爷们儿啊,你要是不喜欢女朋友了,起码得跟人家说明白,你一走走半年,算怎么回事儿,而且,上班挨骂,下班应酬,男的不都得这样嘛,别人不说,我爸,都这岁数了,不也是天天苦哈哈地上班赚钱养家,晚上回了家陪我妈看那种狗血家庭剧,有时候想看个足球,都得看我妈的脸色才敢换台呢,这么多年了,也没看我爸突然就跑了,找一地儿出家了呀,还说什么‘保护精神世界’,其实就是变相逃避嘛,反正听他发完牢骚,我就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还告诉他,人生缺了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缺勇气,该承担的承担,该面对的面对,一受不了就躲起来,这事儿太不热血了,我还是惨遭男友抛弃呢,可也没想着就留在这儿不回去了呀。”
  李热血一股脑地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大哥脸上还出现了很受用的表情,是不是完全听懂了不知道,但点头点得很用力,有种被说出心声的感觉,还拍着李热血的肩膀说了什么“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但我们的相遇很幸运”。
  俩人的酒越喝越好,大哥拿出吉他,唱了几首日本民谣,“在那么高的山上,听歌的感觉都不一样,觉得自己跟死了似的,听的都是天堂传来的声音,特别美,特别梦幻”。
  大哥唱完歌以后,又郑重地谢了李热血一遍,谢谢她说了很多真实的话,喝得有点儿迷迷糊糊的李热血伸手拍拍大哥的肩膀,开口说:“别客气,你能想明白,我确实有功劳,对吧?”大哥拼命点头,李热血醉醺醺地冲着人家嘿一乐:“那,现在轮到你做点儿什么,让我舒服一下,开心一下了吧?”
  李热血自己形容:“当时那大哥脸上就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愣了一会儿,脸红着点了点头。”
  大哥点头表示愿意配合后,李热血“噔噔噔”地跑回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了回来,在大哥身边重新坐下,手上多了一个iPad。
  大哥傻坐在那儿,看着李热血打开网页,四周响起了《海贼王》的片头动画音乐,李热血笑眯眯地对大哥说:“你们日本的《海贼王》我每周都追,这次出国正好赶上更新,我看不了国内的视频网站,只能看Youtube上的,可是没字幕我看不懂,急死我了,现在遇见你,真是老天爷帮我,来,帮我一句一句翻译吧!说个大概就行。”
  日本大哥当场愣在原地:“这就是你说的让我帮你开心一下?”
  李热血点点头:“啊,快点儿呀。”
  我都能想到日本大哥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全身血液加速流动了三十秒,然后又瞬间凝固了,全身顿时挤满了血块儿,尤其是下半身。
  “这大哥愣了一会儿,勉强帮我翻译了两句,后来就说太难了,他英语没那么好,脸色挺臭的就回房间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就觉得日本人真奇怪,说翻脸就翻脸,咱们中国政府是得防着点儿他们。”
  李热血后来也回了房间,但过了不久,李热血快睡着的时候,那大哥大概是酒劲儿上来了,开始站在门外敲李热血的房门,嘴里嘟嘟囔囔地大声说着日语,时不时地说一两句英文,英文的意思是:“开门!让我们来做点儿真正能开心的事儿吧。”
  听着门外咄咄逼人的敲门声,想到自己又是在这么一座山上,李热血开始害怕起来,这时再仔细想想刚刚大哥脸上的笑容,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酒店的老板住在顶楼,嚷嚷声估计也听不见,一阵心惊肉跳后,李热血给男朋友打了个电话,这是出来这么久,第一次联系他。
  “男朋友居然在电话里骂了我一顿,我能听出他挺着急的,但他话说得太重了,他说我现在给他打电话有什么用,人就堵在门口,离得这么远,他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办,又不是他出门打个车就能解决的问题,后来我就哭了,我说,虽然分手了,你也不至于这么冷漠吧,你好歹安慰安慰我,我男朋友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出声儿,后来,他说了很长一段话,这段话让我明白他为什么想跟我分手了。”
  “他怎么说的?”
  “他说,你自己一个人决定住到山上的时候,没想过后果么?你跟一个陌生男人掏心掏肺的时候,凭什么就把人家想得那么单纯呢,他说他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一遇到事儿,都是我脑子一热就往前冲,他在后面帮我跟别人解释,我为什么那么做,有好几次,我也觉得自己好像表错情了,被别人伤害了,但我都逼他安慰我,逼他跟我说,我没做错,他那天在电话里说,他安慰不动我了,从我那次没打招呼就献血之后,他心疼大过生气,但感觉最深的是,他实在承受不了了,他必须得撤,他知道我献完血以后,会特自豪特骄傲,但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因为他迟到了,所以女朋友就跑去把血给抽了,这让他觉得自己特别浑蛋,而且,大多数时候,我都让他觉得自己特别浑蛋,我永远是逞英雄的那个人,他永远活得很窝囊很小人,他不想从自己女朋友身上,来找这种差距了。”
  李热血说话的工夫里,山坡下,暴乱现场越来越混乱了,年轻人集结得越来越多,除了零星的几个人背着枪外,大多数人手上没有拿武器,只是举着大幅大幅的标语,不停地喊着口号,那些年轻人的脸上,写着满满的躁动、张狂和无所畏惧。
  “最后,他在电话里对我说,我不想长大没关系,但总有一天,我必须得活到一个真实世界里,那个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好,他没有能力一直保护这样的我,我也没有能力永远拒绝长大,我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怎么为人处世,怎么趋利避害,这些能力,是我们必须掌握的,如果我一直拒绝面对它,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和别人格格不入、每天装傻、自己骗自己的人。”
  听到这儿,李热血默默地挂断了电话,这时门外也没声音了,李热血打开门缝看了看,日本人终于回了房间,李热血立刻收拾行李,轻手轻脚地走过走廊,然后一路狂跑着下山。
  离酒店有一段距离以后,李热血才放慢了脚步,穿着拖鞋,拎着行李,一个人慢慢地往山下蹭,走了一段,后面突然有脚步声传了过来,吓得李热血摸着黑就往山下冲,脚下一滑,狠狠地摔了一跤,稀里糊涂地连人带行李就杵进了路边的石头堆里。
  脚步声渐近,李热血心里想着这下完了,彻底栽在日本人手里了,不知道回头祖国会不会替她报了这笔血债,但抬头一看,来的是店老板。
  老板站在顶楼阳台上洗衣服的时候,看到了拎着行李林冲夜奔的李热血,于是赶紧追了出来,想看她到底要干吗。
  后来,老板陪着摔得一身是伤的李热血走到了半山腰,打了几个电话,叫来了一辆出租车,这才把李热血从一个半夜三更的噩梦里带了出来。
  “回到那姐她们住的酒店以后,我在厕所里一边洗伤口,一边哭了一场,我明白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面对我男朋友说的那个真实的世界了,其实不是我瞧不起他的世界,也不是我觉得我能改变什么,而是我懦弱,我怕疼,我怕我一走进来,就会摔得满身是伤,我太害怕了,害怕得不敢面对,害怕得不愿意长大,害怕拒绝别人,换来的场面不好看,也害怕别人说我不好,害怕自己变得复杂,变得不干净了,我希望每天都能过得像在幼儿园里一样,可是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我得走出这一步了。”
  李热血说完以后,沉默了很久,男朋友后来有没有再给她打电话,她没有说。
  山坡下的暴乱现场,气氛越来越紧张,警察大批大批地坐着吉普车赶过来,救护车也开始停在不远处,口号声越来越响,已经开始有人举着火把冲撞起来,有什么东西烧着了,烟雾渐浓。
  我身边的山坡上是一片沉默,李热血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眼神很空洞。
  不远处,王灿正在百无聊赖地拔草,脚下的一片草地,都快要被他拔秃了,身后,那姐一群人絮絮叨叨地大声抱怨着什么,好像是那姐在博卡拉买了一串佛珠,觉得价钱上自己被坑了,正发狠说着进了城就要去那店里讨公道,拉辛站在山坡上,背影紧绷地凝视着暴乱现场。
  脚下的场面逐渐混乱起来,警察挡在暴乱人群中间,身后的警车也都列队不断逼近,像是随时会开火的状态,有一群年轻人开始写横幅,横幅上写着英文,高高举着,在游客群里穿行,像是要号召国际友人的支援,很多个横幅上都写着同样的一句话:Fighting for the dream(为梦想而战)。
  我冲拉辛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拉辛过来后,我问他:“这起暴乱到底是因为什么啊?怎么阵势搞得这么大?”
  拉辛在我身边蹲下来:“在尼泊尔,我们以前是有国王的,但在2001年的时候,国王全家,都在旧皇宫里被杀掉了,杀死他们的,是国王的儿子,到底原因是什么,我们现在都不知道,有人说,是因为国王的儿子爱上了敌人的女儿,国王不同意他们结婚,所以,他在6月6号那天,把自己的爸爸妈妈,妹妹,全都杀死了,那之后,这个国王的弟弟接管了我们的国家,但是大家不喜欢他,后来,我们就没有国王了,之后,尼泊尔有了很多个政党,大家都想当最厉害的人,所以就会一直打一直打,这一次,是因为其中一个党的领袖,被警察抓起来以后,就在监狱里死了,他的支持者觉得,里面有问题,一听到消息,就都出来了,和他们打架的另外一批人,是那个领袖的反对者。”
  “那这个领袖是因为什么被抓进去的啊?”
  “他在去年的时候,就一直游行、示威,想要给奇特旺山区的年轻人,争取更多的工作机会,在尼泊尔,人人都梦想当警察,或者老师,因为挣钱很多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机会很小很小。”
  我从山坡上站起来,看着脚下的一团混乱,而在我身后,山坡的不远处,能远眺到小城里的景象,那景象却是一派安详,因为道路封锁,小城里没有一辆车经过,小孩们三三两两地在街上踢着球,狗趴在路中央晒着太阳,临街的店铺全都关着门,老人们坐在路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暴乱的方向。
  一个转身的距离,隔开的就是两个世界,我面前的世界毫无秩序感,年轻人揣着肾上腺素,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拼,去抢,去声嘶力竭地喊,去不顾一切地毁坏,这过程里不分对错,只是必须去做。
  而身后的那个世界,没有时间感,那种宁静是误打误撞中换来的假象,谁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等游客进城,店铺全开,路上挤满大巴车后,那宁静会被瞬间撞散。
  我不知道眼前的两种尼泊尔,哪种更真实一点,一动一静,都显得那么极端,这个国家虽然被神庇佑,但照样有仇恨,有愤怒,有执念。
  前方的公路上,有年轻人把一辆汽车点燃了,火光冲天,爆炸声惊心动魄地响起来,燃烧的车轮滚向警察,大队人马跟在车轮后,向警察冲去,高举的横幅上,“Dream”这个单词,被火苗衬得格外刺眼。
  我们对面的山坡上,一群欧美游客和我们隔空对坐着,几个尼泊尔小男孩举着横幅冲他们喊:“Fighting for the dream!Save our life!(为梦想而战!拯救我们的命!)”
  那些老外也真的三三两两地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我们的视野里,被“梦想”这个单词占得满满当当,这时,李热血凑到我身边:“程姐,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被问得一愣。
  李热血指着山坡下的那些标语:“他们的梦想,就是能打赢这一架,对吧?”
  我的梦想……在漫天口号声里,我愣了那么几秒钟。
  “我现在还真没什么梦想。”
  “人怎么可能没梦想啊?咱们小学的时候,不就开始写那种《我有一个梦想》之类的作文了吗?”
  “哦,那种哪儿算啊,那要这么说起来,我第一个梦想,你都猜不出来是什么。”
  “是什么啊?”
  “我小学的时候写作文,别人写的都是以后想当科学家、建筑师什么的,我写的是,我想当个卖凉皮的。”
  一边的王灿听到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应该坚持你的梦想啊,天爽。”
  我瞪了王灿一眼,向李热血解释:“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凉皮儿的,每天一下学,那卖凉皮儿的大婶身边,就挤着好多人,我特爱吃她做的凉皮儿,但是更爱看她给别人拌凉皮儿,那一套动作,简直是行云流水,左手一掀,右手就甩出一整张凉皮儿,啪的一声,抛饼似的晾在菜板上,然后啪啪啪!手起刀落,凉皮儿就被切得又细又整齐,左手抓起来,抖一抖,往盆里一扔,右手跟画素描一样,扫那么三四下,辣椒蒜汁香油醋,就都落盆里了,大婶用筷子上下一拌,再往小碗里一倒,临递给你之前,扔一小撮香菜,齐活儿!整个过程都用不了三十秒,等那一个小碗递到你手里的时候,你会觉得这大婶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人,周围全是仰视她的目光,所以我的第一个梦想,就是做这个大婶,做一个卖凉皮儿的。”
  “程天爽,你那稿子干吗不这么写啊?你要这么写,别人不敢说,反正我愿意看。”
  我再次瞪王灿一眼:“所以啊,梦想这种东西,就跟生日愿望一样,一年一变的,我小时候想当个卖凉皮儿的,上了初中以后,我都不好意思在路边吃凉皮儿了,怕被自己喜欢的男孩看见,等上了高中,梦想就成了考上一个好大学,现实么?还不算现实呢,等大学毕了业,我的梦想是三年内,在北京买套房,把我爸妈接过来,这梦想坚持了没多久,我发现它不现实,所以就把它缩小再缩小,简化成自己先在北京撑下来,撑到现在,我没梦想了,我只敢说我还有愿望,因为愿望破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梦想破灭了,虽然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却总让人有那么点儿接受不了。”
  李热血静静听完,摇摇头:“程姐,你太悲观了,听你说完,我都快没有梦想了。”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就是能一直像现在这么活着,永远别变。”
  我一乐:“你这也不叫梦想,叫挑战,成功了告诉我一声。”
  李热血挫败地想了想,起身往那姐那边挪:“我去问问那姐她们的梦想是什么。”
  “别添乱了你,你问那姐能问出什么来啊……”
  因为想拦住李热血,说话声稍微大了点儿,这话被那姐听见了。
  “哎小程,你这话说得不对啊,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家庭妇女的。”
  我赶紧冲那姐抱歉地笑笑:“那姐,我没那个意思。”
  坐在那姐身边,一个长得像女版臧天朔、我已经忘了她姓什么的大姐插话说:“我们那姐年轻的时候,还写过诗呢。”
  我钦佩地点点头:“了不起。”
  那姐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们这个岁数的女人,在你们这一代眼里,基本上没什么奔头了对吧?我女儿也这么想我,她现在上高中,正是叛逆的时候,平时我管她,说你不要早恋,不要心思太花,该做的功课做做好,考不上大学你就完了,没前程了,有一次把她说急了,她跟我说,妈妈,你不要活得这么现实好不好?你看你现在有什么前程啊?你平时要求我这个要求我那个,你干吗不把你自己的人生再发展一下?你还有梦想吗?我看你没有呀,你天天说自己抛头颅洒热血都是为了这个家,只不过我和我爸没把你当烈士看罢了,你自己都活得这么累,我干吗向你看齐啊?别老拿过来人的那种口气跟我聊人生啦。”
  那姐周围坐着的姐妹,都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女版臧天朔晃着大脑袋点头:“也不知道现在这些小兔崽子是吃得太好了,还是活得太舒服了,我儿子也是,天天手机不离手,跟朋友一打起电话来就没完没了,可跟爹妈一句话都没有,有时候我贱了吧唧地凑上去,说儿子啊跟妈聊聊,你知道我儿子说什么?说咱们有代沟,没有共同话题,我气得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壳上:‘代沟个屁,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怎么不说咱俩有代沟让我别生你!’这小子一边跑一边嚷,说的话气得我都甲亢了,他说我又没托梦给你让你生我,还说什么我们人权平等,让我别抢劫他的人生,你说这说的都是人话哦?”
  一个瘦高个儿大姐接过话来:“我女儿有一次跟我说,她要去参加那种跳舞的选秀比赛,我说妞妞,你连自行车都骑不好,天生协调能力差,更别提跳舞了,妞妞说,妈,你怎么能干涉我实现自己的梦想呢,我做得好做不好,起码我都去做了,不像你,你看你现在只有打麻将的时候才两眼放光,平时不都是在混日子,你好多次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嘴还张着,还流口水,我当时心里就憋着一句话,死活说不出来,我就想告诉她,我是从你这么大活过来的,你说的这些梦想,你妈妈不是没有过,比你年纪小的时候,我就想过当体操运动员,去北京,让主席接见我,得国际大奖,你当我没去实现我的梦想么?我对自己下的狠心,比你们狠,你们现在成天嚷嚷着减肥,跟我说妈妈你再发现我吃巧克力就砍我的手,我们那时候减肥,不用跟别人放狠话,该吃饭的时候不吃,没人给你留着,那是活生生地饿啊,为了不让自己发育得太快,拿白纱布裹着胸,一裹裹一年,就为了让自己看着像体操运动员一点,谁没为梦想,对自己下过狠手呢!”
  女臧天朔听完,凑上去摸了一把高个儿大姐的胸:“现在后悔吧……”
  “去去去。”高个儿大姐把她用力推开。
  一旁抛砖引玉,听完大家抱怨的那姐,静静地点起了一根烟,烟雾一吐,眼睛一眯,有了点儿黑手党老大的范儿:“所以,那天我女儿跟我说完这些话,我就告诉了她一句,我说丁晓琪,为了避免你活到我这岁数,后悔自己说过的话,你妈我就告诉你一个道理,你爱听不听,听了肯定没错,人都会变老,人也都会变俗,你要想一直活在十八岁,只能是十九岁前一天死了,所以,永远不要在上山的路上,笑话那些下山的人,累得像条死狗一样,明白么?”
  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一愣。
  “我女儿吓一跳,指着我说,妈,你怎么这么说话啦!我就冲她乐,跟她说,我这话怎么了?你要是早生个二十几年,跟我上同一个高中,我保证你见着我恨不得躲着走。”
  那姐一群人笑起来,女版臧天朔说:“真的,咱们上学的时候,咱四个人,真是挺厉害的哈!你记不记得咱们那时候老跟三班的孙丽斐她们斗,有一次在水房里,你要拿开水浇人家,还拿肥皂堵她的嘴,就因为人家说你写的诗像顺口溜?”
  那姐点头:“什么叫顺口溜,押韵都不懂,咱们学校就她最俗了,天天把那堆破头发梳得跟鸡毛掸子似的……哎最近孙丽斐干吗呢?你们知道么?”
  “离婚了,有一次逛商场的时候碰见她了,她说她不信邪,准备去韩国整容,回来找个二十岁的,气死他前夫,还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能打折,说话还是那么遭人恨。”瘦高个儿的大姐通报了一下情况。
  “又离啦?不是刚结嘛,她这是骗婚呢吧,不过上学的时候她就老是神神道道的,说算命的说她命犯桃花,一生坎坷,当时她还当好事儿说呢……”
  “对对对!说自己就是红颜薄命……”
  那姐她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我隔着一点儿距离,看着那姐她们一群人,眼神发亮,叽叽喳喳地说着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那一刻,我好像能看见年轻时的她们,从各自步入中年的身体里蒸腾了出来,紧紧地围在一起,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这时,山坡下涌出一阵刺鼻的味道,接着浓雾就冲了上来——暴乱升级了,警察开始投掷催泪弹,浓雾里能看到火光冲天,参加暴乱的年轻人抱着头四散躲开,拉辛拽着我们往后退,虽然没有人会冲上来伤害游客,但还是要尽量躲在安全地带。
  我们看着山下的一团混乱,标语牌都被烧毁了,那些年轻人纷纷拽下口罩,用力喘息,口罩拽下后的一张张脸,原来都那么年轻,那么稚气,看不出任何的穷凶极恶。
  李热血凑到我身边:“程姐,你看。”她打开了一个手机的app软件,叫“历史上的今天”。
  “每次有点儿什么事我想不明白的时候,都会打开这个软件,认真看一遍,看看历史上的这一天,都发生过什么大事,你看,1787年的今天,《唐璜》在布拉格首演。1969年的今天,两台计算机实现了互联,1988年的今天,宇航员约翰格伦进入太空执行任务,虽然他已经七十七岁了……”
  李热血拿着手机,一行行地念着,然后抬头看向我:“我每次看完这个软件,脑子就立刻恢复成一根筋了,历史上有那么多人,在这一天,办成了了不起的大事儿,我虽然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吧,但我也不想就这么被困住,小心翼翼地活着,每天能记在这个软件里的我的一天,只有安全上下班。”
  李热血认真地看向我,透过她的瞳孔,我看见了从前的我。
  “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是不太好。”我看着山下混乱的场面,“它没那么热血,也不太干净,真的很无聊,因为大家都忙着让自己过得比别人幸福,没时间变得有趣,但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你早晚要接受的,你可以坚持不变,但你的路会走得比别人辛苦一点,因为你不配合,就会显得刺眼。”
  我回过头,直视着李热血干净的眼睛,和眼睛里那个过去的我:“但是,不撞到头破血流前,不想投降吧?”
  过去的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不想投降。”她这样说。
  王灿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年轻人被荷枪实弹的警察们驱赶,前堵后追,两拨对立的武装分子已经分不出阵营,在国家机器面前,他们也只能混成一团。
  “程天爽,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王灿直愣愣地看着暴乱现场,眼神呆滞地开口问我。
  “你的梦想不就是‘婚礼定在本周三,谁来谁是真朋友’么?”我对王灿的这句婚礼文案一直记忆犹新。
  王灿摇摇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梦想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是什么啊?”
  山坡下,男孩们一步步撤退,但还是有人冲进烟雾中,试着和警察冲撞。
  王灿转过身,冲我笑笑,然后开始脱衣服,我赶紧往后退:“哎哎哎,你干吗?”
  王灿弯腰捡起山坡上的一根粗木棍,把衣服卷成一个团,绑在了木棍上,然后拿起那姐放在草坪上的打火机,开始点衣服。
  “我的梦想就是,战死沙场。”王灿很冷静地说。
  “什么?”
  我没反应过来,王灿认真地冲我点点头:“战死沙场。”
  王灿“噌”地就往山下冲去,脚步跌跌撞撞,跟举圣火一样举着手里的棍子,棍子上的衣服没完全烧起来,只是一阵阵地冒着烟。
  “王灿!你疯啦?赶紧回来!”
  王灿不管不顾地往山坡下跑着。
  “你就算今天死这儿,你爸也只会更生气!没用!你还是回国再折腾吧!”我冲着王灿的背影喊。
  王灿停下脚步,转身看看我,脸上的笑都有点儿魔怔了:“去他妈的!”
  王灿迈开步子跑下山,他手里的火把终于点燃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其他人都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我身边的李热血看着王灿冲进了暴乱的人群里,她也站起来,拍拍屁股,“噌”地就往出蹿,我一把拽住她的后脖领子:“你你你!你又干吗去?”
  李热血傻乎乎地看着我:“我不要变,别人看我刺眼,好过我看我自己刺眼。”
  “知道你说什么呢么?”
  “知道!我要让今天变成李热血的一天!”
  李热血用力一挣扎,从我手下跑了出去,一路追着王灿的脚步冲下了山。
  我在原地急得直蹦,拉辛从吓傻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路嚷着尼泊尔语,追着两人就从我身边跑了下去。
  山坡上只剩我和那姐她们,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冲进烟雾弥漫的暴乱现场,变成三个小黑点,时隐时现。
  “那,那姐,怎么办?”
  那姐站起来,吐出一口烟,沉默了两秒钟,夹着烟头的手向旁边一伸,女版臧天朔就递上来一个矿泉水瓶,那姐动作潇洒地把烟头弹进了瓶子里。
  “咱们也下山!”
  “啊?”我愣在原地。
  那姐一派慢条斯理:“烦死我了,自己的内部矛盾,困我们这么半天,演给谁看啊?老娘我还急着进城退我那串佛珠呢!”
  那个十几岁的大姐头,附身于中年那姐的身体里,替她发话了。
  我很难形容出之后的情形有多混乱,反应机制彻底失效的我,心惊胆战地跟在那姐她们屁股后面下了山,在刺耳的呐喊和刺鼻的浓烟双重包围下,我只能看见王灿正举着火把冲到警察面前大声嚷嚷着什么,李热血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乱喊,那姐率领她的姐妹团,不管不顾地径直往城里的方向走着,走得那叫一个目不斜视,气宇轩昂,守在城门口的一群暴乱分子表情惊愕,根本不敢上前,因为实在摸不清楚这几位大姐的路数和状况。
  我站在原地,毫无方向感,只是惦记着李热血和王灿的安全,我努力向他们的方向跑去,但身边跑着的人群把我撞来撞去,我都觉得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成为这场暴乱里最先倒下的那个人。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隔着烟雾,影影绰绰,一辆中巴车向我们的方向开了过来,中巴车卷着浓烟,离我们越来越近,冲进混乱中心时,拉辛从车门里探出身:“快上车!我们走!”
  那姐她们和我率先上了车,然后我们一路左躲右闪,冲到人群里,那姐一把搂住正跟着别人喊口号的李热血,拦腰把她捞了上来,车又开到警察周围,我和拉辛拽着王灿的胳膊,硬生生地把他从警察面前拖走,死命把他拽上了车。
  “我还没跟他们丫讲明白呢!”王灿上车以后还嚷嚷。
  “闭嘴吧你,你知道你自己一直在说中文么?”我一把把他按在座位上。
  中巴车不管不顾地往城里冲去,车速还是不敢太快,因为不时会有人冲到车前,用螳螂奋臂的状态试图阻止我们,但过了不久,前面的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时我才敢回头,向身后的战场上看看,神奇的是,我们这群中国人,居然杀出了一条进城的血路,证据就是:刚刚那群悠哉游哉地坐在山坡上晒太阳的外国游客,正跟在我们的车后,在我们闯出来的路上齐刷刷地跑着。
  车越开越快,身后,那群警察和暴乱的年轻人,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和车后的大队人马,催泪弹的烟雾渐渐散开,这场暴乱,像是被暂停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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