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九节
第二章 第九节
于而龙低头迈进挂满蛛网的屋门,心情很有点沮丧,看来,他的朋友,不,应该说是结草衔环的救命恩人,过着不很惬意的日子。
一个曾经为革命差点献出生命的基本群众,还过着和三十年前大体上没有很大变化的生活,这使他那一颗游击队长的心,一颗共一产一党员的心,真正的感到苦楚。如果他不那么健忘的话,当年他许诺给石湖乡亲的,至少要比今天这种样子的岁月强一些。
然而,似乎讽刺似的,不知是听觉的毛病,还是一种实感,于而龙好像听到了自己家里,谢若萍坚持要添置的,那种静电吸尘器的嗡嗡营营之声。哦,可是这间屋里,和电的概念是完全绝缘的,至今还点着那种类似出土文物的油灯。哪里会有这种近代文明的产物,吸尘器距离这位救命恩人,起码有一个世纪那么远。
是一个家么?他端详着屋里乱糟糟的一切,不由得说:“伙计,你日子过得够糟心的!”
“糟吗?”他歪过头来反问。
“孩子呢?”于而龙突然间想起:“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孩子!”
“藤都枯了,瓜纽儿还能活?”
“多少年来,就你孤身一个人?”
“谁肯同我残废一块过?”
看到曾经用生命掩护过自己,生死与共的乡亲,这些年来像一只失群的雁,勉为其难地活着,于而龙的心里,揪成了一个疙瘩。如果说昨晚在小姑家那位抗属家里,还是一种忏悔心情的话,那么,此刻,他充满了罪愆深重的感觉。
变了!于而龙!……他发现自己在这些人面前,确确实实挺不起胸脯,因为他已经丢掉了一些相当宝贵的东西,如果说得具体些,那就是和群众的血肉联系。他现在才明白老林嫂为什么不再去看望他们,干嘛非要强迫一个乡下老太婆,必须穿上睡衣睡裤才能上一床呢?记得老林嫂曾经气恼地问:“你们这样脱脱换换,也不嫌麻烦啊?”言外之意当年在石湖打游击的时候,怎么过来着?
至少有两个于而龙,一个是存在于人们心目里的那早年间的于而龙;一个是眼前多少变了点样子的于而龙,有什么办法,现实就是这样严酷,时间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烙印,就如同树木的年轮一样,不可能永远保持同心圆,想说自己始终如一,还保持着革命的童贞,不过是骗骗人而已。
“想喝点酒么?”他问于而龙——自然是他心目中的那个游击队长,“我有焖得酥烂的甲鱼……”原来那类似静电吸尘器的电流声,是从灶里残火中煨着的瓦锅哼出来的。
“好东西!”
“你不嫌腌2?”他显然是对目前这个气派非凡的于而龙说:“大人物啦!能吃这龌龊东西?”
“哪里话,快端来吧!”
假如谢若萍大夫看到他席地而坐,品尝着谁知道弄得干净不干净的高胆固醇异味,一定会昏厥过去的。但是,游击队长就着主人的粗瓷花碗,喝了一口混浊的白酒,然后把筷子伸到那黑的瓦锅里他一边挟着往嘴里送,一边警告着自己:“千万别苦着脸子,皱着眉头!于而龙,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人味的话……”
他想起来了,芦花曾经这样讲过,而且还加了一句:“如果你还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共一产一党员的话……”
于是像当年打游击时偶尔改善伙食那样,慢慢地连筷子都不用了,干脆上手抓着啃嚼起来。他望着那个显然有点激奋的残废人:“你完全可以打听打听,给我写封信的嘛?”
他笑了,那脸上的疤痕牵扯着,样子反而变成痛苦的神态。他说:“有人给我出过主意,叫我去找你,你一准会周济我的。不错,我掩护过你,可你又是为谁呢?芦花指导员为孩子一妈一伸冤报仇,我该怎么报答她呢?”
芦花,那尊复仇之神的形象顿时出现了!
究竟从她槍口下被打发到一陰一曹地府去的敌人,总数一共是多少,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要她抬起胳臂,生死簿上准会勾掉一个。
然而她一口气,端着机槍把距离只有一米开外的五个敌人,穿上几十个透明窟窿的那回,就是在这蟒河上发生过的事,事后,因为她违反俘虏政策,打死举手告饶的伪军而受到处分。
“你疯了吗?”
于而龙头一回朝他妻子拍桌子。
芦花沉静地回答:“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人味,如果你还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共一产一党员的话……”
那五个为非作歹的伪军,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碰到芦花的槍口上。无论如何认不出站在舱板上的年轻人,是女扮男装的石湖支队指导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复仇之神。
“站起来!”她猛喝一声。
这帮轮一奸一犯还吆五喝六地喊:“滚!”
“你们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指导员,快救救我……”被绑在后舱的这个可怜的钓鱼人大声呼救起来。
“啊?”那五个畜生这才如梦初醒地提着裤子狼狈地站起,颤一抖着叩求芦花饶命。
望着船舱里那个被剥得光光的年轻媳妇,让这些畜生糟蹋得死去活来。而且那是怀有身孕的人啊!如今下一体血淋淋地,奄奄一息晕死在那里。于是,芦花,安详地把那支匣槍塞回腰间,拿起匪徒们的一支轻机槍,在手里掂量着。
“救命!饶了我们吧!”死期不远的伪军呼天抢地地哀求。
芦花招呼那个眼看妻子被糟蹋的丈夫过来,他刚走到指导员身边,只听哒哒哒的一阵连发,朝那五个举手投降的伪军前胸和脑袋射去。子弹把舱板都穿了几十个洞一眼,满舱到处飞一溅着红的肉末,白的脑浆,因为距离太近了,芦花自己也成了个血人。
和于而龙一起来处理这次槍杀俘虏的分区保卫部长有意替她开脱:“他们拒绝投降,是不?”
“没有。”
“他们至少不曾举手?”
“也没有。”
“那么说,不肯缴械?”
“你不用问了,我就是不能让他们从我手里活着走开!”
“为什么?为什么?芦花……”
“因为他们是一群伤天害理的畜生!”这个复仇之神说:“我都嫌弄脏了我的槍,是用他们的武器结果他们的。”
她惟一承认的错误,就是不该打坏人家的船。
唉!谁让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感情一动物呢!于而龙感慨地说:“不过,你还是应该找找我。”
“你是泥菩萨过江,我知情。”
“那你也该找找政一府!”
他又痛苦样地笑了:“看政一府在什么人手里?那一年,翻箱倒柜,陈谷子烂芝麻都给折腾出来的时候,我这个残废人也不放过,非咬我当过鬼子的情报员,分明是冒名顶替的假良民证,是糊弄鬼子的,过了几十年,弄假成真,叫你哭不得笑不得。”
“哦?”
“我去找县委王书记,他说记不得了,可当年事情是他办的,他不认账,我可洗不清。谁知我顶替的是个有人命血债的家伙呀!有人说:‘快给支队长写信吧,他不会把脖子缩回去的。’可我一听你们工厂来外调的人,说的那些话,晓得你日子也好过不了。——吃啊!缺盐少酱,可惜了那条大元鱼。”他把酒碗又推回来,于而龙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短了一截,心里奇怪:他什么时候手又受过伤?真是黄鼠狼单咬病鸡了。
“当就当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不会那么便宜的,他们非一逼一着我交待杀过人的罪行,天哪,我杀过猪,宰过牛,哪会杀人呀!你们工厂的人,还有县里的人,眼睛瞪得铜铃大:‘你不杀就休想过关!’好吧,捆绑吊打,折磨得受不了,只好开了杀戒——”
“你杀人?”
“让我承认杀人,可杀谁呢?费了难啦!还要杀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才行。”他脸部肌肉扭曲着,表示他在笑:“想了半天,我把早死了的老岳父先给杀了,杀一个人是不行的,他们有指标,非杀够数才饶你。跟着就把我舅舅、表叔、姑老爷、姨丈全给杀了,横竖他们早见了阎王,再死一回也碍不着什么。”
“他们能相信?”
“去调查过,只有一个被我说露了馅,一位叔伯大爷,快八十了,我以为他该死了,就把他的名字报上去,谁知他还活着,给生产队放鸭呢。他找到三河镇骂我个狗血喷头:‘活够啦?我怎么得罪你啦?坐在家里咒我,编得有头有尾,给了三槍,我才咽气,放你一妈一的屁。’”
“后来呢?”
“我有那么多血债,还不得立功赎罪?”
“立功赎罪?”他想起了要他参加学习班揭发周浩的事。
“揭发你,支队长,要不干吗整我?咱们不是一块关进汽艇吗?喝,那声势,印色盒子放在面前,说一句,记一句,按一个手印。他们问:‘鬼子没碰于而龙一指头吧?’‘关在汽艇上,绑都不曾绑吧?’‘大久保客客气气跟他谈话吧?’好,一张纸上先按了三个手印。他们又问:‘谈判以后,于而龙答应条件,向日本人投降,是不是?’我从凳子上蹦起来:‘青天白日,你们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他们拍桌子吓唬我:‘嚣张什么?你血债累累,还不赶紧揭发,这是给你机会。’我对他们讲:‘谢谢你们的关照,可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那些人劝我:‘反戈一击有功,按手印吧,可以减轻你的罪过。’我说你们马上把我五马分尸,我也不按手印。他们火冒三丈,说:‘于而龙自己都承认了,你还包一皮庇!’他们非要我按不可,折腾了一天一夜,支队长,他们轮着班一逼一我:‘手印,手印!’我是个残废,只要一晕倒,他们愿意怎么按都行。一横心,一逼一我去杀死人,也就罢了,这会儿又一逼一我去杀活人。‘按!’‘不按!’我抢过那张纸,撕了个粉碎,咯嘣一口,把这根手指头给咬断了,叫你们按去……”
于而龙看着那短了一截的手指头,刹那间回到三河镇那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中去。
就在三河镇战斗结束以后,打扫战场,在一片芦苇丛中,发现一个年轻的战士,紧一握住一个鬼子不放,他那双大手,紧掐着敌人的脖子,那五个钢打铁铸的手指头,生生地勒死了对方。但是,别的敌人又用刺刀戳死了他,他背上留下了几个血洞,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阵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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