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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阴云

东家庄地的梦是让六根那一声腾给惊醒的!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猫一样溜进来时,庄地的心是起伏的,跟沟里的菜子地一样起伏,跟南北二山的脉络一样起伏。这起伏,不只是充满了对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的等待,活到今儿个,这等待越来越不那么急切,也不那么揪人。他是想到了媳妇灯芯,想到了因媳妇灯芯带给这个家的希望。

是的,希望。还能有啥比希望更能令人起伏不定的呢?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打里掩了门,跟惯常一样,边解扣子边到炕上。这个动作有点急,而且一次比一次急,这也由不得一奶一妈一,自打灯芯进了门,她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怕也一天比一天多。对东家,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就有了更急更切的想法。只是,这想法她没法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或者,也只有这个方式,才是她仁顺嫂的方式。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抖着身一子偎过来时,东家庄地并没动,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妄想里,那妄想里有他的儿子命旺,更有媳妇灯芯。一想媳妇,东家庄地就没法把心思集中起来,甚至,常常是飘飘忽忽的,头重脚轻的,是云里雾里的,是带了某种罪孽的。这罪孽,还是在后山半仙刘瞎子那句话上。谁都不知道,媳妇灯芯娶过来第十天,东家庄地偷偷去了趟后山,下河院没一个人知道,包一皮括跟他最近的一奶一妈一仁顺嫂。他去不为别的,只问了后山半仙一句话,我要是给你二十石菜子,外加一匹走马,能不能让她给我冲好,而且只冲这一回!

后山半仙没正面回答他,捻着一胡一 须沉吟半天,道,不要你的菜子,不要你的马,只要东家一句话。

啥话?

要是媳妇做了啥犯禁犯忌的事,你饶得了她?

庄地不语了。

这可是个难咬的核桃,不但难咬,还难咽。下河院的规矩是铁,禁忌是钢,纵是他庄地自个犯了,怕也到黄泉下还要挨祖宗的惩罚。让一个新娶过门的媳妇犯,犯了还得饶过,庄地不敢想。

那好,东家请回吧,这事,你另请高人。半仙捻着一胡一 须的手停下来,猛地指住门,指住让东家庄地死心的路。

东家庄地偏是不死心,磨蹭了一会儿,又问,能不能说透彻点?

不能!

半仙很干脆,这干脆就意味着天机不可泄露。东家庄地懂了,娃是有救的,就看他自个有没这个决心救。这决心,便是顺了半仙的意,听他的。

我饶!

庄地自个都没想到,能答这么干脆。

那好,说出的话,吐出的痰,一口出去,就是钉子上的铁。半仙说。东家庄地一逼一迫地嗯了一声,半仙说完,又捻起了一胡一 须,仿佛,他的锦囊妙计藏在那半尺长的花白一胡一 须里。半晌,半仙神神秘秘道,你娶的不只是一个媳妇,是下河院的救命一娘一娘一,是你庄家上辈子的恩人,还有,她身上,附着三房松枝的魂。话刚说这儿,庄地顿然没了脸色,头皮上唰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妈妈哟,要真是这样,我这不是往家里搬阎王么?不娶了,不冲了,这就休,这就让她回!庄地差点就把心虚的话说出口。

半仙又开口了,你也甭怕,冤有头,债有主,虽说她身上附了三房的魂,但上身时我给她指过路,只帮你,不害你,冤冤相报,何时是头?你知道理亏,她也就能瞑目了。只是,对媳妇,你千万不可再错,再错,怕就没机会了。

说完这句,半仙便沉沉地闭了口,任凭东家庄地再怎么问,他就像座化了般,只闻见进出气的声儿,闻不见一丝活人的味。东家庄地这才想,他又是神上身了,便重重磕了个感恩的头,出来了。

一路上,东家庄地都是那句话,得饶。

饶是很难的,活人一世,最难的就是你能饶人,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比惩罚要难,比雪恨要难,难几倍。东家庄地这才饶了几次,就有些饶不下去了。未开怀就出门,他饶。满沟里乱窜,他饶。跟下人们一胡一 乱打听,他还饶。甚至,甚至不明不白飘出那味儿,药味儿,他还得硬装闻不见,得饶。这一路饶下去,还不知饶出个啥。

可不饶又能咋?

脸上有双手抚过来,绵的手,热的手,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的手。大约是见他没反应,冷酷酷的,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更切了。头偎他怀里,像个娃,像头猫,像个……庄地推了一下,没推开,反把冤家那两只肉糖糖给推到了手里。妈妈哟,几天没摸,竟绵成这个样。庄地心里一下就没了媳妇,没了愁也没了伤,坐起身,颤颤地搂了她,头在她怀里蠕一动起来。庄地的动静鼓舞了一奶一妈一,使她心里哗一下亮起来,老亲一亲还念着我哩,老亲一亲还馋着我哩。她哼了一声,一下,就把整个身一子喂了过去。

睡房里发出一连串窣窣声,那是每一次的前奏,是东家庄地独一无二的前曲儿。他要先把女人全身拱个遍,猪拱墙根一样,一寸也不放过。嘴拱着,手还要乱抓。那抓也是他独有的,似挠,似撕,似揪,似掐,传到一奶一妈一身上,却是怪怪的一种痒,一种痛,一种舒服,一种快乐。极尽挑一逗!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迅速瘫一软一下去,身一子里发出一种一浪一,滚滚的,铺天盖地。

接着,就该亮油灯了,只听哧一声,一根洋火燃起来,扑闪了两下,火苗儿传给油灯,屋子里朦朦起来。洋火熄灭的当儿,正戏开演了。东家庄地闷腾腾就发出一声唤,我的冤家儿哎,我的仁一娘一……仁顺嫂呀呀了两声,白生生的一奶一子刚从命旺嘴里掖出来,又稀里哗啦叼进庄地嘴里。这景致,外头的六根哪见过?

六根真正算是开了眼界,此后好长一阵,他都停止在这个夜晚出不来。想不出,真是想不出,世上还有这个玩法,世上还有拿野女人当一娘一的,不只当一娘一,也当丫头,当猪,当狗,当一切能当的物什。

只是,这当里,是含了无限韵意的,是含了一个男人一生的,六根尽管咀嚼了无数遍,还是不能把里面的韵味给咀嚼出来。

他又怎能轻易就咀嚼出来呢?

六根的记忆里,庄地那个贪呀,比年轻汉子还强百倍,一头栽下去,恨不得把硕一大的一奶一子全吃上。手也跟着动了,先在仁顺嫂腿上,后又到屁一股上。抖一颤的双手没几下就将仁顺嫂的裤子褪了,全褪了,浑一圆肥硕的屁一股,映得油灯不停地晃,晃,晃得外头偷看的六根都想叫,都想吼。里面,东家庄地还在贪,还在婪,他吃的那个香哟,简直能把人馋死!他吃的那个细法哟,简直让六根想不顾一切跳进去,也狠咬上两口。

真是意想不到,女人还能用来吃,还能用来一舔一,还能用来细细地咂摸。

六根陷入了困境,关于女人的困境。之前,六根只知道别人的女人是用来偷看的,用来臆想的,自个的呢,是用来打,用来出气的,用来像驴像马一样使唤的。可这晚,给了他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新鲜,这些新鲜反馈到柳条儿身上,还是一顿打,更毒更狠的打,除了打,六根找不到别的破解的办法。

终于,庄地不吃了,吃足了,吃美了,吃过瘾了。仁顺嫂舒展开身一子,缓缓躺下去……

屋里是非常吃劲的声音,东家庄地显然力不从心,他现在越来越不能对付她了,想想当年的勇一猛,无不沮丧地折起身一子说,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就听仁顺嫂梦呓般喃喃道,缓缓再来吧,老亲一亲,今黑里说啥也得行。

听听,这騷货!

风从远处刮过来,吼儿吼儿的,廊下的油灯几盏灭了,院里越发显得昏暗,显得迷一离 。空荡荡的院子,只有风的声音。后院的狗好不容易汪汪了两声,又不叫了。

死一般的寂。

终于,屋里安静下来,努力再次以失败告终,引得仁顺嫂嘤嘤哭了几声。庄地替她抺去泪,说,往后你少来吧,老了,我想图个静。仁顺嫂贴他怀里,鼻子一一抽一一一抽一地说,你终于不要我了,你个……

那只丧门星猫头鹰就是这时扎下来的,腾一声,六根差点没摔死。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后,仁顺嫂一个蹦子跳下炕,衣裳都顾不得穿,赤着身一子就想往外跑。东家庄地也有片刻的愣怔,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

慌个啥,上来。

人,外头有人。仁顺嫂吓死了,她一下就想到了管家六根,想到了那双狼眼。

上来!东家庄地重重喝了一声,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就不明白了,明明外头有人听窗根,还上来?

上来,我估摸一着行了。东家庄地的声音里突然多出股味儿,狠味儿,辣味儿,狼味儿。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抖嗦片刻,颤惊惊掉转身,上了炕。

东家庄地二话不说,压上去,没想,这回真行了,很行。

炕上折腾出一片子湿,沙河的一浪一仿佛冲了过来。

东家庄地认定偷一听 的不是别人,是媳妇灯芯。

白日里他看见过灯芯,在后墙那儿转悠。但他没想到,她会搭上梯子爬上来。第二天他在后墙那儿转悠了好长一会儿,冲后院的木手子说,找人把梯子劈了,当烧柴。

东家庄地之所以不让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往外追,就是瞬间想起了后山半仙。她做啥事都得饶!但他没想到,二番仁顺嫂上炕,他居然行了,还很行。事后东家庄地也觉有些怪,咋就在惊吓中突然行了呢?想了很久,忽然就明白了。

你想看,就只管看!东家庄地莫名其妙就冲西厢吼了这么一声,吼过,心里竟很舒服。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却没这么想,那夜,庄地很行的时候,她一点不行,不只是不行,心里还着实闹着慌,所以东家庄地在她身上做了些啥,一点也不晓得,只记得稀里哗啦一阵响,自个的身一子像是被捣碎了一般。

三更时候,仁顺嫂走了出来。一路胆寒心战,走得极尽艰难。刚拐过墙角,腾地跳出个人。仁顺嫂吓个半死,要叫,嘴被堵上了。

等进了自个的耳房,点了油灯,看清堵她嘴的是少一奶一奶一灯芯时,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就不能不叫了。

天啊——

管家六根死里逃命,竟躲过了一劫。不过,事后他也着实迷惑,下河院咋就没追哩?按说,东家庄地要追,他是逃不过去的,就算他命大,逃出了下河院,还能逃出这条沟?

管家六根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坐立不安地熬过了三天,下河院一派平静,一点异样也没。怪,怪死了。兴许他们炕上弄得太紧,没听见?管家六根禁不住抱了侥幸。三天后他装模作样进了上房,想探点动静,东家庄地正在一抽一水烟,投入得很,边上侍候的,竟成了一奶一妈一仁顺嫂。

管家六根啥也没说,吓得退了出来。

不要脸,真不要脸,竟然,竟然大明二摆起来!管家六根一边恨,一边往外走,抬头一望就看见了丫头葱儿。

你过来!管家六根喝了一声。

丫头葱儿怯怯地看住他,目光里尽是怕。我问你,东家,东家这两天说啥了没?

丫头葱儿躲过脸,直摇头。

你聋了还是哑了,问你话哩。

丫头葱儿还是摇头。这个十来岁的孩子,打一进门,就怕上了管家六根,只要逢着他,免不了腿抖。

葱儿!西厢那边突然响过来一声,管家六根一看,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袭布衫,脸色陰得怕人。

管家六根放过葱儿,揣着一肚子心事走了出来。

是个陷阱,一定是个陷阱!站在村巷里,管家六根一次次冒出这个可怕的念头。甭看他们啥也不说,心里,还不知咋个算计呢?说不定……不行,不能这么干等,我得干点什么,得抢在老东西下手之前,干点什么?可干点什么呢?他们连被窝里的事都不在乎,不抓把一柄一还好,一抓,还把他们抓到了明处,你瞧刚才那个亲一热,那个近,还真当成四房了。这么想着,管家六根看见了中医李三慢。

中药!

管家六根想到中药的同时,脑子里哗地跳出二房水上漂,跳出当初那惨烈的一幕。我不信整不过你条老狗!

李三慢!他放上嗓子就喊了一声。

院里,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已侍候东家庄地一抽一完了烟。这是一个奇怪的早晨,就连一奶一妈一仁顺嫂也觉东家庄地有点疯了,有点不管不顾了。早晨她刚下炕,头还没梳哩,丫头葱儿就跑来喊,东家爷爷叫哩。大清早的,又出了啥子事?一奶一妈一仁顺嫂边嘀咕,边洗脸梳头,草草打扮一番来到上房,东家庄地正襟危坐等在了那儿。一奶一妈一仁顺嫂不安地把目光投过去,东家庄地看上去一脸坦然,一点不像有事的样子。

傻愣着做甚,侍候我抽烟。东家庄地并不看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声音却是不容抗拒。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喂他抽烟时,心里,就咕噜咕噜地转。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真是吓死了一场。那夜,她被少一奶一奶一灯芯打窄廊里捞进耳房,一开始还嘴硬,死活不承认去了东家那里。反正她也是豁出去了,你又没捉到炕上,拿啥硬按给我?再说了,这事也不是没提过,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头一次跟她谈话,就明着暗着把丑事儿提到了桌上,只当让她再羞辱一次。一逼一急了她还有另一招,豁出命把那些不该说的全说出去,说到全沟人面前,说到沟外南北二山去。看你公公媳妇能咋?再是东家,再是少一奶一奶一,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你能遮挡过去?

没想,少一奶一奶一灯芯软一软一句,就把她瓦解了。

你也甭怕,反正这院里,不干净的也不只你一个。再说你我都是女人,女人的苦,只有女人晓得。我不是三更半夜跑来踩你脚后跟的,我是怕这事传得太开,你家二拐子往后难活人哩……

再说了,少一奶一奶一灯芯顿了顿,一抽一了下鼻子,她像是因刚才的话难受了,嗓子里有股子呜咽。

你甭再说了!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突地打断灯芯,猛就给她跪下了。

我不好,我贱,我……

起来,没人叫你跪。少一奶一奶一灯芯伸出手,搀扶她起来,借着油灯,目光剟在她脸上,那是一道柔中带火的目光,是能看破一切又能灭掉一切的目光。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扭开头,不敢跟那目光对视。耳朵里就听灯芯说,往后,去时留个心,这院里,好人没几个,蛇哩蝎哩倒不少,你不活人二拐子还活人哩……

一席话,说得一奶一妈一仁顺嫂不得不对少一奶一奶一灯芯感恩涕零了,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再说啥,她就只有应声的份。

少一奶一奶一灯芯的心计她是懂了,可东家庄地呢,他为啥这般沉得住气,还要这早的拉她来,演戏给人看?

中药的事是在五天后败露的。

都怪一奶一妈一仁顺嫂,五天里她心神不定,做事丢东忘西,不是一揉一面时碰翻碗,就是做饭时多放了一遍盐,甚至手忙脚乱中把东家庄地的鞋也给穿鸳鸯过,惹得庄地直冲她翻眼睛。这天她刚慌慌张张从自家泥巴院子奔到下河院西厢,管家六根的脚步就到了。

在她家熬药就是那夜定的计,少一奶一奶一灯芯知道再在下河院这么藏掖下去,横竖要撞在管家六根手里。索一性一将药给了一奶一妈一仁顺嫂,让她偷偷在自家熬煎好,怀里揣个缸子捂过来,再喂给命旺喝。没想,做得这么妙细,还是让管家六根闻到了。

其实,管家六根是在头天夜黑拿到药渣的。对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和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的那点儿计谋,他一下就给猜到了。于是,他天天夜黑在仁顺嫂家的墙旮旯里等,果然,仁顺嫂熬煎好药,先是将药罐子拿出来,快快地倒掉药渣,拿土埋起来,才忙着去给西厢送药。

管家六根挖出药渣,很快出现在中医李三慢的药铺里,他把手里的药渣一放,说你给看看。李三慢慢悠悠的眼神飘荡了很久,才落到药渣上,半日,他才挤出一个字,中。

管家六根掏出一盒洋火,问,看出什么了?

李三慢默了好久,不说。

管家六根又掏出一双洋袜子,递到李三慢眼前。

李三慢还是不说。但眼神,却从药渣挪到了管家六根脸上。

那眼神忽悠悠的,贼一般荡悠。

不说就是说了。管家六根出了门,心想仁顺嫂到底是怕了,变着法儿给他漏信。不怕才怪哩,我要是稍稍跟二拐子那么一提,他爹咋死的,你老母猪抹脖子都来不及,还有那么大的心劲往老不中用的怀里钻?二天夜刚黑,他鬼鬼祟祟在仁顺嫂家的巷道里转悠片刻,确信闻到了药香,才来到下河院,径直进了上房,东家庄地正在算账,丫头葱儿不知去了哪儿,屋子里有点静。

管家六根在路上就把话想好了,他知道中药是东家庄地心头一块大痛,死痛,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松开的结。自打二房水上漂让一服中药药得七窍流血一命归西后,这中药,就成了下河院最大最狠的毒。东家庄地只要一听“中药”两个字,怕是心肝都要烂,这中药的好处,他是万万不敢再信了。对儿子命旺,东家庄地宁可让喝半仙烧的纸灰水,也绝绝不敢提这中药!

果然,话没说一半,东家庄地气得扔了算盘,这还了得,敢在我眼里下蛆儿,走!

东家庄地和管家六根半路里碰上丫头葱儿,她怀里抱只猫,正用心地玩。庄地一把打了猫说,带路。等他们站到西厢房门口时,少一奶一奶一灯芯才从炕上跳下来,一揉一着困极了的睡眼,弓腰问声好。

一股子草熏香飘出,袅袅飞到空中,也飞进东家庄地和管家六根的鼻孔。这是一种奇特的草香,好像和着野百合的味儿,还有淡淡的松枝气。东家庄地吸一口,涨满死烟的胸腔登时清爽了,明净了。他寻着目光,朝西厢房四下瞅瞅,香味是从墙角的香炉里飘出的,若明若暗的香火一旺儿一旺儿,像眨着眼睛。西厢房裹在芬芳馥郁的香气里,怎么也嗅不到管家六根说的苦药味。

屋里更是不见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的影。

东家庄地立在门口,一时也恍惚了,目光瞢然,有一瞬竟觉心旌摇曳,后来发现竟盯着儿媳解了一半的衣扣,心跳了几跳,忽然就想起自个跟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的那个夜晚,想起那一声腾,目光扑了几扑,却又忽然地灭了。转身的一瞬,像是极不甘心地说了句,把门关好,这院里,有贼!

这话让少一奶一奶一灯芯跟管家六根同时震了一下心。

一回到上房,东家庄地对管家六根便大发雷霆。成什么体统,捕风捉影,这是下河院,往后,没影儿的事你少一操一心!

一场一精一心算计过的陰谋就这样被瓦解,管家六根简直气青了肠子。咋个可能呢,咋个可能么!他往东家庄地的上房去时,明明看见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急慌慌地往西厢去,双手还捂着怀,咋就眨眼的工夫,能把一切遮掩好哩?

管家六根认定是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在里面捣鬼,从东家庄地那儿出来,想也没想,气耿耿就往耳房去。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果然在耳房里,赤白着脸,坐炕沿上喘气儿。

你——管家六根手指头差些指到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眼睛里,嘴里,竟呀呀着骂不出半个字。

咋了?一奶一妈一仁顺嫂迎住他的怒,一仰脖子问。

咋了,花椒吃着嘴麻了,大豆吃着牙疼了,你干的事,你自个晓得。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也不嘴软,忽地起身说,就是,自个晓得,偷哩,摸哩,撞鬼哩,半夜里打梯子上往死里摔哩。

你——

我咋我,走的夜路多,撞的鬼多,干的缺德事多,报的应多,怕是生下娃娃都不长屁一眼哩。

屠夫家的,不是你了!管家六根本是跑来撒野的,没想,这阵倒成了受气的筒子。他跳着脚,险些就要把那事儿说出来。

说呀,嘴实了,还是让啥亏心事给堵了,我是不怕了,不顾了,不就一条命么,横竖舍出去就是。你可得想好,怕是到那时候,还没个人给你顶瓦盆哩。

这话,哪是平日里那个仁顺嫂骂的,这话,却又尽挑毒的狠的往管家六根心上撒盐。果然,管家六根招架不住了,只要一提儿子,一提瓦盆,气立刻比谁都短了。他逃开耳房,冲出下河院,往自家跑,还没进门,砸向柳条儿的拳头就已握得格格响了。

仁顺嫂倒是让他骂醒了,话里明白无误告诉她,少一奶一奶一那儿没出事,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不过,一场骂,也让她虚脱了般,再也没气力撑住自己了。半晌,她脑子里跳出一一团一 谜,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咋就知道六根踩脚后跟的事呢?

东家庄地还怔在上房里,管家六根是让他骂走了,西厢也没看见他担心的东西。不过,他这心还是静不下来。其实他明明白白,那药味儿就在西厢里,只是藏了掩了,要不,点那么浓的香炉做甚?瞎子也能看清个道道。他所以不点破,一是不能给管家六根挑事的机会,他太能挑事了,这院里哪档子事不是由他挑一起?东家庄地对此简直恨之入骨,比恨那股药味儿还要烈,还要不可饶恕。但是,对这个六根,东家庄地只能忍着,咬着牙忍,狠上心忍,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等儿子命旺好起来,等儿子命旺长大。

另一个理由,怕也是让东家庄地更加为难的理由,就是儿子命旺。这些日子,他几乎天天往西厢去,天天要巴望上儿子一眼。甭管是黑的白的,儿子命旺的气色却是真的。他也禁不住犯疑惑,难道后山老舅真有这般神奇功夫?

丫头葱儿抱着她的猫走进来,东家庄地说,爷爷有话问你哩。丫头葱儿伸直耳朵,听明白是问她西厢房到底有没药味儿,丫头葱儿憨直地说,没,倒是前些日子在一奶一妈一身上闻见过,她病了,沟里中医李三慢开的药方子。

哦,东家庄地轻哦一声,越发不解了。这么说,自个也闻错了,仁顺嫂不舒服的事他倒是听过,下人和长工在自家吃中药他管不着,不碍他的事。可,那个香炉,还有命旺……

东家庄地沉吟半晌,跟丫头葱儿安顿,往后,去西厢房甭只顾了玩,多留点神,看见什么跟我说。丫头葱儿认真地点点头,说记住了。

当夜,丫头葱儿便溜进西厢房,一五一十把干爷的话说了。少一奶一奶一灯芯抚一着她的头发说,丫头真乖,这事儿千万甭对一奶一妈一说。丫头葱儿俏皮地眨眨眼,说,管家在盯一奶一妈一梢哩,他一定看见一奶一妈一跟干爷睡觉了。少一奶一奶一灯芯登时青了脸,闭嘴,这话往后不许乱说。

丫头葱儿吓得伸了下舌头,怯憷憷地回了自个睡的耳房。

少一奶一奶一灯芯是用一件带着鸳鸯图案的肚兜暖住丫头葱儿的。打第一眼望见,她便喜欢丫头了。这是个水灵灵的女孩儿,浓眉下眨着大眼,水汪汪的很招人疼爱。更是她女儿家的灵一性一,简直让少一奶一奶一灯芯有点舍不得。不论说话还是做事,葱儿总能想到你心里头。少一奶一奶一灯芯本想跟公公要了放自个身边,想想又改了主意,莫不如……

那件粉一红肚兜儿是她的一爱一物,原本是凉州城李太太送的。中医爹医好了她的病,除过银子,外加了这肚兜儿。灯芯在一娘一家一直舍不得穿,心想有一天嫁人了,穿给他看。没料在闺中呆成了老姑娘,再穿,有点小,心里也别扭。不过在西厢房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偷偷穿了对着镜子看。铜镜里那个粉一红身一子的女人,便让她禁不住黯然伤神,有时还会流一出几滴清泪。那日丫头葱儿来耍,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忽然心血来一潮,非要她穿了给她看。丫头葱儿羞答答脱了衣裳,在灯下穿了,立时,少一奶一奶一灯芯眼里放了异光。好看,真是好看,这肚兜儿仿佛专为她定做的,小一巧一玲一珑的身一子因了肚兜儿的衬托,忽然间放大了,像个大人了。更是那一张水嘟嘟的脸儿,一下活泛得鲜亮生动。丫头葱儿也让自个吓了一跳,随后眼里就是掩不住的喜悦,扭着身一子左看右看,直把自个看呆了。

你要喜欢就送你穿。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在灯光下说。丫头葱儿一脸惊讶,真的?

真的。灯芯忍不住伸手牵了葱儿,将她揽进怀里,不过你要常穿了给我看。丫头葱儿仰起幸福的脸,这一刻她便打定主意要听少一奶一奶一话。

幸亏丫头葱儿跑来报了信,才没让管家六根的陰谋得逞。好险啊,只差半步。不过,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心里却多了层忧虑,跟管家六根的斗争这才算个开始,往后,还不知他要出多少坏主意损主意。

夜浓浓的黑下来,少一奶一奶一灯芯的心里,是跟墨夜一般的暗黑。

连日里,管家六根无一精一打采,老婆柳条儿病倒了,躺炕上不起,屋里乱得一一团一 糟。

不值钱的烂货,不下蛋的鸡!管家六根心里气得锅滚,还是得去找李三慢。不找,四个丫头片子爹啊一妈一啊,饿得呱喊。最叫他烦的就是四丫头招弟,自打生下来,就没安分过,高烧才退,又拉起了肚,拉得鼻青脸黄,剩了个气丝丝。叫她死,又偏不咽那口气,硬是跟你较劲儿。管家六根恨不得半夜抱出去扔了,也省心点。

中医李三慢一脸坏笑地说,不是不管她么,咋又来了?

放你一妈一的贼屁,不管,我是那号人么?

中医李三慢也不管六根是哪号人,给银子就看,不给银子,门都没。他对管家六根可是够意思的。这沟里,他李三慢把谁往眼睛里看,把谁的事往心上放?他才不是那号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有那闲工夫,还不如……惟管家六根,他看得重,看得起。平日里见了,点头哈腰不说,隔空儿,还要弄点尿水子,跟他坐一起喝上两口,趁着酒劲,两个人也喧谈些下河院的事。喧谈中李三慢发现,六根这龟孙,心重,比他还重,不只重,还多几个弯弯。就是跟他李三慢,也绕过来绕过去,不肯说实话。日你丫头的,李三慢不满了,我拿你当自家兄弟,跟你掏心窝子,你倒好,拿我当傻子哄,当愣头青耍。这以后,李三慢对六根,慢了,疏了,要是换以前,甭说六根拿药渣来问他,就是稍稍给他个暗示,他也能把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可现在,不一样,还想日哄我,门都没。还拿盒洋火,日,老子没见过个洋火,没见过双袜子?你个断后鬼家的,小看人哩。

李三慢心里恨着,脸上并不显出来,见六根慢腾腾地掏出铜钱,才说,你先回去,夜黑了我来。这阵,还等个人哩。

李三慢这是在摆口,不趁着这机会摆个口,他断后鬼家的就不知道他李三慢是谁!

一直拖到夜黑很久,李三慢才快一脚慢三脚到了六根泥巴院里。六根早就等得不耐烦,后晌他只顾着看管四个丫头,饭都没顾上吃哩。见李三慢慢悠悠晃进来,不高兴地怨道,说好了夜黑,你看你,磨到了啥时候?

李三慢边往炕上坐口里边说,谁家没个忙闲,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就这,我还是搁下一药铺的人一抽一空来的。

六根心里恨了一声,一药铺的人,怕是一药铺的鬼吧,哪天老子看不惯眼,一把火把你个雞一巴药铺烧了,看你显摆。

李三慢刚坐下去,一妈一呀一声叫喊着又弹起来。原来他坐到了屎上,四丫头招弟拉下的,一摊。一股子臭味立刻腾起,熏得人直想吐。再一看这屋,哪还像个屋,简直就是个猪窝。炕上横里斜里,东一片子西一片子,尽是些屎套子。烂被窝的毛蛋一蛋往外滚,大约是六根找不到东西擦屎,把被窝撕一开了。地下,水缸翻着,水浸了一地,两只蓝花碗碎着,定是几个丫头片子打仗打的。一看这景致,中医李三慢心里就笑了,都说六根是沟里的人梢子,瞅瞅,过的这日子,猪狗都不如,还管家哩。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驴球面儿光,心里生烂疮。威风是硬撑出来的,烂才是他真实的日子。

号了脉,开了药方,李三慢说,这病不轻哩,怕是一服两服的好不了,这阵子,你怕是得耐上一性一子,给她多熬煎几服。再者,手不能再欠,有些事儿打是打不来的,莫不如……

六根腾地红了脸,放啥屁哩,放响点。

算了,跟你这号人说也没用,等柳条儿好过来,我跟她说。

六根自然清楚,李三慢是对哄着让他吃药哩,学草绳男人,四处找药吃,说这黄水能吃下儿子。呸,才不信哩。母鸡不下蛋,公鸡踩死也是闲的。

这夜,六根破例有了耐心,蹲灶火边给柳条儿熬起药来,六根也是见不得中药的,那苦味儿一漫出来,心里就发沤得想吐。但他忍。眼下这光景,他得尽快一抽一出身一子,到下河院去。

该收的菜子都收了,自个是吃了亏,但亏不能白吃,得变着法补回来。这么想着,他竟耐着一性一子,给柳条儿一勺一勺地喂起药来。

这景致,直把柳条儿傻得一肚子难肠话说不出来。

几番忙碌后,油坊的事终于忙出个眉眼,这天六根骑着青骡子刚到油坊,就看见马巴佬正带着小巴佬们做最后的准备。六根跳下骡子问,日子看好了没?马巴佬说,看好了,明儿个太陽影冒。六根又问,表纸和香呢?马巴佬说都备齐了,就等你一句话。六根抬头望望天,天很蓝,没有一丝儿云,看来明天确是个好日子,就说,那你今天把啥都备好了,明儿个开榨。

次日,天色微明,一匹枣红走马驮着下河院东家庄地走出朱漆大门,栽着红绒的马鞍异常耀眼,黄铜做的蹬子在拉着薄雾的晨光里发出锃亮锃亮的光儿。骑着高头大马的东家庄地更是威风耀人。一骑上这匹走马,东家庄地就换了个人似的精神,他目光炯炯,黑色礼帽让他的头颅显得高高昂起,青色长袍下的身一子像是鼓荡着壮年男儿的激一情。他双脚踏蹬,策马前行。身后跟着管家六根,管家六根的青骡子跟枣红走马一比,立时就矮了几分。再看那人,就越发觉得不像他自个了。他畏缩着,甚至抖动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里更是一片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他们赶在日出前到达油坊,马巴佬早已恭候在门口,马刚停稳,他便急急走过去支好身一子,双手抱住蹬子,让东家庄地踩着他的身一子落地。

院里,一应家什早已准备停当,大小巴佬加上新来的学徒全都恭身站在香案两旁,那景儿,就像是迎接什么重大的典礼。

沟里,早有看热闹的人不畏秋寒,裹一着棉衣甩开腿往油坊奔,一年一次的开榨香会,是沟里人难以得见的大场面,怕是昨儿个晚上,就心急得没睡着。

东方泛出一片红光时,东家庄地庄严地跪下,五张神桌一并齐儿摆开,上面供满了供品,财神爷露着慈善的笑脸,笑看着这个世界。东家庄地手掬檀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弓身上香,嘴里念念有词,祈求财神爷保祐下河院香飘四季,财源滚滚——

庄地上完香,倒退三步,跪在财神前。便有人牵来三只大羯羊,管家六根高声唱道,财神爷在上,下河院油坊今日开榨,东家供奉羯羊三只,祈求财神爷彻展大领,保佑东家油如海水,富贵长流。小巴佬们忙忙抬过水桶,将冰冷刺骨的河水浇在羯羊背上。众人的目光哗地聚过来,齐齐盯了羊望,就见中间的羯羊摇头甩耳,想挣开的样子。管家六根急道,摇头不算,彻展大领。众巴佬便也齐声高呼,彻展大领——三只羊摇了阵头,便瞪了眼望众人,眼里,似惊,似慌,陌生生的骇人。小巴佬忙忙又舀了水,分开羊背上的毛,往脊梁杆子倒。东家庄地匍匐在地,心里祈求快领快领,众巴佬更是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快领快领,彻展大领。果然,三只羯羊齐齐地甩起了背,管家六根高声呼道,大领了,大领了。东家庄地这才直起腰,接过表纸,点燃了。

油坊顶上,马巴佬扯开嗓子,冲远处的青山高喊,油坊开榨了,油坊开榨了——

外面的炮仗噼噼叭叭响起来。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水闸一开,一股清澈的河水沿木槽飞泻而下,巨大的木齿轮在水花喷溅中咯咯地转起来,带动油坊的碾子。霎时,一股扑鼻的油香从石碾中飞起,香了沟谷,香了四野。

一年一度的榨油开始了。

过了一个时辰,一温一 暖的陽光下,下河院赶来的屠夫提着明晃晃的刀,一捅一进了羯羊脖子。三只羊头裹一着红纸献到了财神爷前,羊心,羊肝,羊鞭一一装好,那是东家庄地的下酒菜。三只肥硕的羯羊很快被剁成拳头大的块,煮进锅里。中午的巴佬们又能美美吃一顿了。

管家六根打这一天起,就要离开下河院,住进油坊,直到一年的菜子榨完为止。

也就在这个早上,东家庄地跟管家六根离去不久,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差丫头葱儿将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唤到了西厢里。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昨黑里没睡,天黑下去不久,她从自个屋里偷偷摸一摸端了中药出来,拐过巷子时突然就碰见了中医李三慢。李三慢躲在暗处,就等着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出现。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吓得差点掉了怀里的药缸子,嘴上却道,死人家的,黑灯瞎火,装啥鬼哩。李三慢不说话,一把拽了仁顺嫂,往药铺去。仁顺嫂急着要送药,想打他手里挣出来,李三慢陰恨恨道,听话就跟我走,不听,少怪我多嘴!

到了药铺,李三慢先是不说话,盯住仁顺嫂的怀望,望得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直哆嗦,几次险些丢开手。李三慢望足了,望过瘾了,猛地扑将过来,一把从怀里夺过药缸子,手就往仁顺嫂一奶一子上去。惊得仁顺嫂死死捂住一奶一子,死人家的,要做甚哩,放开,我要喊哩。

喊?李三慢突地丢开手,你喊,大声喊,冲全沟人喊,就说我李三慢要一奸一你哩,要扒你裤子哩。

仁顺嫂突然就没了声,眼里,是屈,是辱,是不得已的怕。半晌,吐出一句话,你想咋?

咋?明知故问哩,就你那个一奶一蛋一子,兴他吃不兴我吃?李三慢说着又要动手动脚。仁顺嫂忽然说,你也不怕你死去的哥拿眼瞪着哩?

哼,他瞪,我还没跟他算账哩,他欠我五服中药钱,还有两个嘴巴,到了陰曹地府,我也得找他还!李三慢嘴上说着,手却老实了许多。

仁顺嫂死去的男人是李三慢亲一哥,只不过,李三慢生下来后抱给了舅舅李家,成了李家的儿子,这关系,就慢慢地淡了。但,李三慢对仁顺嫂的垂涎,却一日也没淡。

你得了他多少好,这个你咋给忘了!一提旧事,仁顺嫂的恨就出来了,胆子也正了。

没心跟你说!李三慢岔开话,双手捧着药缸子闻了闻,转身问,这是第几服?

少问。

他是你仇人,你真要帮他?

这事跟你没关,你最好开你的药铺,少一操一烂心。

有关!李三慢一把撕住仁顺嫂,听着,你男人咋死的,我一清二楚,还有,甭忘了,下河院欠我李家两条命——

那是你李家的事,跟李家说去。仁顺嫂说着,就要抢过药缸子。再磨蹭下去,到了少一奶一奶一那儿,又一交一 待不清。

李三慢一把按住药缸子,两个人争抢间,药缸子打翻了,黄澄澄的药汁洒了一地。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吓得脸都白了,这可咋是好,咋是好,药是少一奶一奶一灯芯一服一服给的,她看得比自个的命还贵重,没成想,竟让这挨千刀的给洒了。

不急,我给你备下着呢。说着,李三慢一奸一笑着从屋里端出一碗药,轻轻倒进了缸里。

你——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惊得竖一起了眼睛。

你啥你,我这是为你好,还真以为她拿你当自己人?傻子,迟早要给她害死。她是毒蝎子,趁早认清楚。

仁顺嫂不语了,少一奶一奶一灯芯的心计,她又何尝不知,只是……

你只管端过去,这药,色味我调得一模一样,就算她有十双眼睛十张嘴,也休想识出来。

你……一奶一妈一仁顺嫂顿感事儿不那么简单,大瞪着双眼,瞪住李三慢。

啥也甭问,只管按我说的做就是了。李三慢完全像是控制了主动,一点不在乎仁顺嫂的诧异。

我……我不!

那好,我后天就请陰陽,给你男人迁坟,好歹他也是我哥哩,我倒要看看,坟里头到底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还有,三房松枝的事,也该让东家和他媳妇知道了……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早已没了人样,她的腿软一下去,软一下去,软得没一丝儿气力了……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昨夜里端给命旺喝的,就是沟里中医李三慢的药。

问你话哩,听见没有!少一奶一奶一灯芯一连问了几遍,不见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有何反应,忽然就声高了。

你说甚?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忽地抬起头,惊颤颤盯住少一奶一奶一灯芯。

这是甚,说啊!

少一奶一奶一灯芯手里拿的,是一粗布做的小鬼,身上还扎着针。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扑通就给栽下去,还以为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对昨夜喝的药有觉察了,没想,没想她竟翻腾出这个!

小鬼是她做的,不光拿布做,还拿面做过。一奶一妈一仁顺嫂脑子里,哗地就闪过新人进门的那个四更。

她也是听沟里神婆说过的,若要恨一个人,若要让这个人死,最好的法儿就是拿布或面做个小鬼,做时心里念着这个人,念着对她的恨,念着对她的死,做成,小鬼就成了这个人的魂,你拿针扎,她就得疼,你拿火烧,她就得烂,你拿菜刀剁了她的头,她就活不过三天。娶亲头一天,她怀着对下河院一肚子的恨,骂了半宿,做了半宿,终于做成了小鬼,还在小鬼肚里装了三只蚂蚁,两条臭虫。按神婆教的法,她点了三张表纸,冲南方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把祈愿托给了天,托给了地。新人下轿进门时,她快快从怀里掏出小鬼,埋到了火盆里,她想烧死她,让肚子里臭虫蚂蚁吃掉她。总之,想让她死。

没想,这都过了多少日子,神婆的话还不灵验,她非但没死,活得还一天比一天带劲,一天比一天有样儿。她不安了,怕了,这才又做了个布的,天天拿针扎,塞身一子底下臭,甚至拿菜刀剁她的头!

没想,这么隐秘的东西,竟让她翻腾了出来!

后山中医刘松柏选在一个一温一 暖的午后,站到了菜子沟百年老院的朱门前。

抬眼望去,午后的下河院一片宁静,菜子打碾完后,百里长沟进入一年里最为逍闲的时刻,榨油是巴佬们的事,下河院的男人女人却要在浓郁的油香里闭上门,好好地躺在炕上睡上一觉。天马上要冷,冬天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他们要赶在冬季到来之前,把一年的瞌睡睡足。

午后的太陽斜斜地射下来,将偌大的院子包一皮围在一片祥和中,中医刘松柏站了一会儿,抬腿迈进了朱门里。眼前的一切既模糊又熟络,仿佛一个久长的梦,让他做了整整十年。很多记忆瞬间跳到眼前,又让他觉得那都是昨天里才发生的事,在感叹光陰如梭的同时,他的目光一刻也没闲过。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前院后院耳房偏房一一扫了一遍,然后凝住南墙根的那棵老榆树不动了。

老榆树怕也有百年了吧,粗一大的树干已经枯死,干裂的枯皮四下戳起,几只碗大的洞黑乎乎地露着,往外渗出黑酱般的树油。只有树梢那几枝新插出的丫枝和丫枝上还绿着的叶子,才告诉人们这棵老树还活着。

物是人非,很多复杂的感情让这位曾经下河院的座上客着实悲伤了一会儿,直到他想起如今这院里还有一个人是他女儿时,他纷乱的思绪才渐渐平定下来。

最先看到他的是一奶一妈一仁顺嫂,仁顺嫂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旋即嗓子里就发出吃惊的叫一声,是大舅哥,不,是亲家老爷呀。一奶一妈一仁顺嫂一时弄不清该称他什么,站在离他丈几处一搓一着手,眼里却是跳出又落下的惊诧。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的通报很快引出下河院的主人庄地。东家庄地这天偏巧没睡午觉,所以他头句话便是我说咋睡不着哩,原是要来贵客呀。说着话便把亲家公让进上房,丫头葱儿快快上了茶,跑西厢房报信去了。

坐定,两个人互相张望了会儿。中医刘松柏眼里,菜子沟大财主庄地老了,老得都让他记不起十年前什么样儿了,只是他的眼还亮堂着,有道精明而老辣的光。东家庄地却感叹曾经的大舅哥现在的亲家公还是那么精神灼人,仿佛十年的岁月未曾经历过一般。两个人互相祝了褔,客套了会儿,东家庄地就让一奶一妈一去张罗晚饭,还特意安顿让后院的屠夫挑只膘肥的羯羊宰了。

上房寒暄的时候,西厢房沉浸在一片焦灼的期待中。少一奶一奶一灯芯得知爹来了下河院,心就像长了翅膀,恨不得立刻飞爹的怀里。从丫头葱儿报完信到现在,她已跑到长廊上张望了四次。目光翘盼着,渴望爹的身影出现。直到吃了晚饭,还听不到公公唤,便想今夜无望了。思念伴着浓浓的伤情,在屋里蔓延。

这段日子,灯芯在给公公和命旺缝冬天的棉袄棉裤。这些活往年都是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做的,今年她想自己缝。一娘一家的时候,她便练就了一手好针线活。灯芯也想给爹缝件棉裤。下河院有的是上好的羊毛,洗干净放太陽下一晒,羊毛便像云层般蒸腾起来,丝丝棉棉的,看上去都暖和。爹穿了厚厚的棉裤,再也不怕冬天出门看病腿冷了。灯芯还想给爹做双棉鞋,一想上好的布料剪了做鞋底,灯芯忍不住就心疼,可一奶一妈一说下河院从不用破布。灯芯说好布沾鞋底真是可惜,一奶一妈一说上好的布放在那里不用岂不是更是可惜。想想也是,灯芯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那么多布,就是天天穿新衣也不见得穿完。下河院就是下河院,东西多得只愁你用不完。想到这儿,灯芯就觉爹的话对了,指给她的是条金路。

后山地少,多的人家一入冬就没了面吃,漫长的冬季只能靠洋芋跟山果打发,要不就是讨饭。爹看了病却不见得能要到银两,有时连药也得白搭上。但病又不能不看,乡里乡亲的,不能眼睁睁望着人死。灯芯的记忆里,爹更像是做善人。有那般好的手艺却挣不到养家的银两,她长这么大,很少吃过下河院这样的一顿饭。

命旺的病在这个季节里一天天好转起来,让灯芯渐渐看到希望。爹的药吃下去,命旺那儿有了明显变化。起先还天天流,后来少了。硬还是硬,但东西不出了。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赶过年就能好,那么……

想到这儿,灯芯的脸兀地红了,心也跟着飘荡起来,胸口禁不住阵阵发一热,像有只猫在抓挠,忍不住就想掀一开被子看看命旺那物。说来也怪,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那物是稀罕的,珍贵的,是她想见想要的,也是让她发羞发臊的。平日不,平日只觉得它是命旺身上一个部件,跟手跟脚没啥两样,只是这部件生了病,需要她一精一心医治。就跟手指头烂了要洗伤口,要上药,脚脖子扭了要一搓一酒,要扭一捏一样,并不会生出啥想法。现在不同,现在她是用女儿家的心思去想它,那东西就活了,就有了灵一性一,一下神秘了。她颤颤地伸出手,忍不住就给握住了。心顿时跳得跟兔子样,那热一烫的硬一物令她全身激荡,身一子一下酥一麻了。血液如潮水般从脚底奔涌,很快席卷了整个身一子。但也只是在瞬间,爹的话在耳边响起来,就像一道巨大的铜闸,咔嚓一声,滚滚一浪一潮便被它闸死了。灯芯无力地松开手,脑子里像退了潮般空荡,身一子也软一瘫成一片。

二十二岁的灯芯对男一女之事并不陌生,生在中医世家的她打小就跟着爹给人瞧病,虽说没学下医术,却也经见了不少。尤其爹的祖传秘方就是不一孕不一育,有时也给管家六根这样只结瓜不生豆的人开一个偏方儿,吃了还真管用。灯芯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早地介入到男一女之事中。可正是这样,关于那事儿的启蒙就比别的女儿家要早。但直到今天,还不能跟男人真正有上一次,就让她越发痛苦不已。

灯芯摸索着下了炕,想去长廊里再站会儿,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却进来了,手里端着香喷喷的油饼。进屋便说,我给亲家爷炸的,你快趁热吃几块。灯芯说,你端回去吧,我没心思吃。一奶一妈一说,看看你,不就迟说会话儿么,犯得着急成这样。

小鬼的事让灯芯轻易就饶了过去,明明知道那个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的小鬼就是她自己,灯芯还是装了傻。一则,来自后山中医世家的少一奶一奶一灯芯自小从不信这,也就没真往心里去,只是觉得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到现在还这样做,未免也太不把她当回事。正是因了这想法,少一奶一奶一灯芯才想饶过她。得饶人处且饶人,虽说到现在还不知晓一奶一妈一仁顺嫂为啥也要这样恨她,但心里,却认定了这恨跟下河院有关。另则,她来下河院,是有远大抱负的,决不能因了一个一奶一妈一,坏了她的计划,那样不值。况且这计划一旦真要落实起来,还得处处用她这个人,灯芯的心思是,能拢她一天算一天,就算拢不住,也不能把她推到管家六根那边去。总之,灯芯是饶过她了,她甚也没说,当着一奶一妈一仁顺嫂的面,将那布做的小鬼丢到了炉火里,不是想让我死么,我就自己烧给你看。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大约没想到会这么轻松地躲过一劫,所以这些日子,她的腿格外勤快,脸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堆得厚。看着她颠着一双小脚整天跑来跑去,灯芯也为她难过。这也是个苦命人啊——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哄孩子似的哄她一会儿,说,你就心放宽了,赶明儿我跟东家说,让亲家爷到西厢房跟你说一天的话儿。

真的?灯芯一下捉住一奶一妈一手,双眼在油灯下发出一股奇亮。

真的,敢骗你不成?一奶一妈一仁顺嫂说得很认真。

下河院的规矩是一娘一家来了人一律到上房说话,且要在东家庄地的眼皮子下。任何说私房话儿或背着东家说话的行为都是遭禁止的。灯芯相信一奶一妈一会帮她破这个例,心里一阵高兴,就拿起油饼吃起来。一奶一妈一在边上问,香不?灯芯说,真香。一奶一妈一说我特意卷了茴香跟芝麻。

这时候炕上的命旺醒了,眼睛明闪闪地,望灯芯吃。一奶一妈一拿了一块走过去,递他手里。一奶一妈一仁顺嫂正要解一衣,就见命旺自个抱了油饼喂嘴里,大口吞吃起来。当下惊得傻在了炕下,解一衣的手僵了好一会儿,直等命旺全吃了下去,才转身惊叫,他会吃了,少东家自个会吃了……

灯芯转了身,见一奶一妈一的怀好好的,一粒扣儿还都没解一开,命旺手里的饼却真是不见了。便更惊地叫道,他真是自个吃了?

这真是个大喜事。灯芯亲自望着他又吃了一块,才确信男人不一吮一奶一也能吃了。当下喜得不知说啥,一奶一妈一颤着嗓子说,准是亲家爷带来了喜,把少东家给冲好了。

一奶一妈一仁顺嫂说完就跑上房报喜去了。灯芯望住命旺,目光复杂成一片。莫非真是爹带来了喜?要不怎么晚饭都一吮一了一奶一的,这阵咋就不用了?

次日刚吃过早饭,就听长廊里响起丫头葱儿的声音,紧跟着便听到爹的脚步声。灯芯跑出去,看到葱儿引了爹正朝西厢房走来。

进了屋,父女俩相互张望半天,灯芯的泪哗就下来了。爹冲她和善地笑笑,说,看你,都多大人了,还管不住眼泪。灯芯也笑了,说,人家想你吗。

父女俩在里屋坐下,丫头葱儿知趣地退了出去。简单寒暄几句,话题落到命旺上。爹问了情况,就出来给命旺号脉。

后山中医刘松柏这是第一次给自己的外甥现在又是女婿的命旺号脉,他包一皮给女儿灯芯的那些药其实是靠经验和猜测开出的方子,凭的就是人们对下河院少东家病情的描述。现在他的手握在了命旺的脉搏上,顿时神色凝重,一脸肃然。灯芯望他的目光也紧张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中医刘松柏用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才松开自己的手,这时他的额上已有细碎的汗渗出来。他又掀一开被子,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回到里屋,刘松柏好久都不开口,屋子里的气氛因了他那张脸愈发沉闷,空气压得灯芯抬不起头来。很久,他开口说话了。

脉络紊乱,气血甚虚,不是一般的病症呀。他长长地叹口气,目光一下子陰郁。

女儿灯芯的心随之提紧,不敢轻易问出什么。

中医刘松柏沉思良久,又说,气血两虚,肾一精一过亏,按说不是他这年纪得的呀。

你是说……没治了?女儿灯芯怯怯问。

也不。中医刘松柏忽然扬起脸,百病总有一医,只是他这病症实在是怪,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你也知道,中医之理,重在对症下药,百病总有起因,因便是关键。就他这病,因怕不在一处,或者在病外,我也困惑得很。

难道真是泼鬼缠了身?灯芯又问。

这也难说。你知道中医并不完全排斥此说,有时气脉两旺,但人就是一胡一 言乱语,天地博大得很,有些事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灯芯忽然惊骇至极,爹的困惑让她坠进深谷,表情接近僵死。

后来她忍不住又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爹说的这么可怕,为啥他又能自己吃?

这便是反常。人在久病中总有一些反常,切不可拿它当好症状对待。你要记住,久病之人不在于一时表现,得一步步调理,所谓日月之病还得拿日月来医,犯不得急。和血养一精一,肾才能积聚原气,原气足而病自除,他这病,没个三年五载的,怕是见不得转机。

爹真的能医好他?

这便是爹来的目的,虽说爹没百分的把握,但也不至于让他等死。只是……

只是什么?

苦了你哇,爹的话你一定要记牢,切不可让他沾你身一子。你得忍。

一个“忍”字,引出了女儿灯芯一串子酸泪。不过她还是挺一起了身一子,说,我忍。

爹又说,你先把药停了,等我回去想好方子,再给你把药带来。期间有啥反常,你要想法儿告知爹。

灯芯点头。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爹忽然转过话题,问,管家六根呢,咋没见他走动?

灯芯便把管家六根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爹默思片刻,说,你也不能心急,他树大根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搬倒的,定要从长计议。灯芯说,我明白。爹进一步安顿,千万不可打草惊蛇,蛇不死反咬一口,会要你命,他是个狠毒的人哪……

中午时分,中医刘松柏跟亲家公告辞。女儿灯芯没去送他,爹说免得她路上啼啼哭哭,惹人笑话。其实灯芯知道,爹是不想让公公有啥猜疑,爹说,只有他放心了,爹才能常来看你。

一个“看”字,又让灯芯怔想了半天。

中医刘松柏走后一个时辰,东家庄地悄无声息地进了西厢房。儿媳灯芯坐里屋缝棉袄,庄地摆摆手,示意不必理他。他是来看儿子命旺的,打昨夜听了一奶一妈一报的喜,他就一直盼着看这一眼了。站在炕前,东家庄地的眼立刻懵懂成一片,儿子的睡相接近贪婪,梦里也没忘巴唧嘴唇。望着这不是睡着就是傻着的脸,东家庄地的心再次悲哀起来。昨夜里他跟亲家喧至半夜,期间刘松柏也曾拐弯抺角提起过中医,不是他自己,是他结识的凉州城名医吴老中医。有一瞬庄地的心扑闪着动了,甚至都要点头了,可二房水上漂惨死的脸相又跃然眼前,他果决地摇了头。二房水上漂让一服中药药死的事实粉碎了他对中医的全部信任,到现在都没法恢复。可眼前的儿子瞬乎间又让他动了这个念头,不是说已经好转了么?这段日子可没请过道士跟和尚呀,难道那个一直藏在他心底的泼鬼压根就不存在?一系列的念头让他陷入了片刻的混沌,有什么办法能让儿子真正好起来呢?难道真得要照后山半仙的话等着冲三次不成?

后来他把目光移到里屋儿媳的身上,泻满陽光的屋子里儿媳干活的表情近乎专注,一点也没让他打扰,丰润的脸上染着太陽的色泽,屋子里的薰草香浓浓地包一皮裹一着她,让人觉得她的生命是那么的可一爱一,一点也不比儿子轻贱到哪里。东家庄地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三房松枝,儿媳眼里有松枝一样的水状的东西,她要是哼曲儿说不定也能哼出一山的野风花香。这一刻他眼里禁不住多了东西,那是近似于怜一爱一的父亲般的关怀和一温一 暖。对于儿媳灯芯,他忽然就心软一了,湿了。

事实上自从儿媳拿着算盘在各场上奔走时,这东西就开始有了。他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证实了他对儿媳的猜想,她是要跟管家六根斗法儿哩。儿媳的这个举动尽管幼稚得接近于鲁莽,但还是给了他某种希望。有时心里不免要替儿媳隐隐担忧,难道他不知道管家六根在做什么,难道多收了菜子就一定能多榨油?儿媳毕竟是女人呀,管家六根能骑到自个头上还怕她不成?这么想着他把目光又转到儿子身上,所有的希望只能寄托于他了。

东家庄地最后果决地摇了摇头,在下河院所有的人当中,他是最不愿想管家六根的。

冬季眨眼就到了。

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在夜间落下来,次日早起,一眼的白耀过来,世界凝固成一片。沟里的白跟后山不同,后山长满了松,雪落下后立刻让高大的松化成了碎片,那白是一点一滴的,连不成片的,倒像是松挂了彩,或是戴了孝,世界在眼里凄凉得很。沟里的白竟是茫茫无顾的,山不见了,沟不见了,河不见了,世界连成一片,皑皑白雪盖住了一切,天地顿然纯净一气,找不见一丝儿瑕疵。那白是透心的白,是煞人的白,是叫人喘不过气的白。

灯芯穿了棉袄,戴了棉手套,拿把扫帚,掺在扫雪的人当中。二尺厚的白雪带给下河院一片忙乱,雪是要扫的,房上的扫地下,地上的扫堆拉出去。东家庄地是不容许院里有一把雪的。厚厚的白雪看起来壮美,扫起来却相当费劲,不多时,灯芯就累得喘不过气。停下扫把,忽然就觉好日子不是蹲着过的,它能蹲掉人的力气。

雪一落,沟里就要生火了。一时间,沟里人家吆了驴车,来下河院拉煤。

在沟里,下河院就是一切,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没一样它不备着,没一样它不为沟里人一操一心着。

煤是早备好的,南山的煤窑早早就把一沟过冬的煤送来了,不仅备好,还抹成了煤块。沟里人只需按自家要的数拉了去烧,账记着,等来年菜子收了一并算。因了管家六根要榨油,这道活计每年都由东家庄地亲自做,还未落雪,他便将各家的账簿订好了。

煤在后院里码放,后院还开了西门,平日锁着,这些日子便由驴车进出。东家庄地一大早就站在后院里,穿着灯芯新做的棉袄,戴一顶棉毡帽,统着手。他的样子不像个东家,倒像是这院的大管家。从早起他就吆喝到了现在,这些下人越来越不像话了,东西绊倒脚也不知挪一下,煤块上落满了积雪,却没人去扫,只得亲自拿了扫帚扫。

灯芯吃完早饭也赶了过来,知道人手少,便穿了一身干活的衣裳。见公公正在扫雪,忙过去要了扫帚。边扫边跟公公说话。一进了冬天,公公跟她突然随和起来,有时还冷不丁冒出一两句玩笑,反把灯芯弄得尴尬。灯芯这才想公公原本不是个古板的人,言语里却也能透出不少鲜活的乐趣。扫完雪,又摆顺东西,拉煤的驴车便从西门进来了。

这一天过得非常的紧凑,公公在一边写票,灯芯在煤垛上付煤。碰上人手少的人家,灯芯便要帮着装车,码煤,样子非常利落。沟里人的赞叹便像雪融化后的水汽在后院荡漾开来,听到这些溢美之词,东家庄地会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冲儿媳望上一眼,目光里溢出赞许和默认。如果不是中医李三慢,这一天应该是个很好的日子。

东家庄地跟中医李三慢的吵架到了后晌,其实写票的庄地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煤垛,他知道手脚不好的人会钻灯芯空子。中医李三慢偷煤的时候庄地并没吭声,毕竟李三慢是有点脸面的人,当众辱他显得自己小气,可中医李三慢的臭架子惹恼了庄地,他是见不得别人冲他端架子的。中医李三慢傲慢地走过来说,这冷的天你不歇着,不怕天爷冲撞了你呀。庄地并没说话,他在等李三慢说下句,果然李三慢跟着说道,钱在世上,有人有挣的命却没花的命,有人有花的命却没挣的命,你就悠着点儿吧。庄地抬起头来,悠他一眼,不打算跟他吵。可这一悠让他瞥见了东西,是李三慢手里的洋火。那洋火一看便是下河院的,庄户人家用不起。沟里的洋火都由下河院供,惟独李三慢手里拿的那种洋火不供,那是东家庄地自己用的,凉州城也很少见。

只一眼庄地便明了,管家六根拿了他的洋火,还送了人。管家六根绝不是一个轻易送东西给别人的人,定是有什么事儿求李三慢。庄地怔想半天,没想到。就听李三慢慢悠悠地说,这院里终日漫着股子药味,好像我把药铺开过来了。庄地知道这是李三慢在报复他,李三慢是第一个上门提亲的人,想把自个的丫头嫁进来,这话分明又是在咒他,他忍不住了,起身冲下人说,把驴车吆过去,煤卸下。

一听这话李三慢慌了,这是下河院的规矩,卸下便是全罚了。李三慢先是死活不承认偷了煤,还说世人有偷煤的么,有么,你不怕倒霉我还倒霉呢?东家庄地也不跟他强辩,只说,卸下来数,要是我冤枉你,这一院的煤,你全拉走,白送!李三慢知道抵赖不过去,口气软一下来说,多装的给你,掏钱的凭啥也要给你?庄地冷冷道,你要我把驴子也拴下么?就有下人走去解驴套。李三慢这才彻底服了软,毕竟驴子跟煤比起来,还是重要得多。

夜饭后天幕及时掩住了大地,麻黑的夜空下灯芯揣着心思去见公公,白日里的事让她背着包一皮袱,都是自个不上心,才让小人得了手。东家庄地的屋里亮着灯,油灯的颜色跟主人的脸色一样昏黄而又捉摸不定。待媳妇连责带怪把自个贬一顿,东家庄地才明白似地掩去脸上的愁色,强笑着说,他要是真偷,你盯了又顶啥用?斜倚在门框里的灯芯一时辩不过,公公避开她而谈及别人,分明是用一种穿透黑夜的光儿给她浑沌的心打开世理之路。她在公公的话里上下游走了几个来回,最后才从油灯掩着的那双眼里看到了答案。她释然一笑,紧绷着的心瞬间轻松下来。公公接着说,按说偷啥也不偷煤,他是故意跟我找茬哩。下河院不吃他的药,他发不了财,有气。公公自然没提提亲的话,媳妇白日里一连串的举动完全超出他的预想,他像是在麦田里意外捡到西瓜般的振奋。

一待媳妇转身离去,他振奋的心立刻回到现实中。白日里惩罚李三慢的快意早已散在了后院里,此刻却是另一番愁绪。连李三慢这样的人都敢跳出来撒野,这下河院的前程真就暗淡到人尽可辱了?

没等煤拉完,下河院的活又来了。冬日成圈的羊和牛全从山上赶了来,喂草就是件大事。院里的下人本来就少,偏让东家庄地又打发了两个,人手一下吃紧。

想想下人,东家庄地忍着的火复又窜到头上。下河院的下人,在老管家和福手上,真是没得说,懂规懂矩不说,干活那个劲,恨不得把自个的力气全淌到院里。一到六根手上,这下人,一天天没了样。就说赶走的这两个,一个夜里到厨房偷肉,说是偷肉,却抱住一奶一妈一不放,看见一奶一妈一身上的血口子,东家庄地就觉脸皮让喂肥的狼抓了,那口子到了心上,烂的就不只一个洞。气归气,家丑又不能扬到沟里去,咽了气打发了事。另一个,躺在暖烘烘的草垛上睡觉。本该热火的草院子让庄地闻到了冷清,进去就看见这只懒猪。想想收留他时也这样睡在南山坡的暖陽里,一股子失望便从脚底升起。这头懒猪还争辩说是铡草的黄五病了,动不成,但草院里那么多的活,独独他就看不见,遂给了一把麻钱打发走人。

下河院不让沟里人进院帮活的规矩在这个冬天里让东家庄地把自个变成了驴子,刚从磨道里下来就得到碾道里。铡草的黄五确是病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别的人,铡草不同别的,不是谁也能一操一住铡刀,稍不留神一铡刀下去,喂草的人双手就没了。没办法,只有他亲自来。灯芯看见公公脱了棉袄,满头大汗铡草的样子像是跟谁赌气。公公的作为在这个冬天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丰富着她的思维,让她顿悟要撑起下河院绝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遂默默拿了钗,往草棚里钗草。

夜黑更有夜黑的事儿。

下河院管家有管家的账,东家有东家的账。大到牛羊布匹,小到针头线脑,凡是沟里人用了的,东家庄地都要记到账上。这绝非一件简单容易的事,凭的不只是耐心,还有对整条沟每一户人家的把握。越是小账,你越要跟人家一交一 待清,免得人家说你偌大个下河院,竟打三分两分的主意。沟里确有那么一些小人,眼睛专盯着这三分两分的事。闹不好,下河院几辈子的声名就要坏到这三分两分上。因此庄地做起来,就格外的用心。

这天他推说眼睛疼,差人唤了灯芯记账,自个却抱了烟壶端坐。油灯勾出两个人的轮廓,算盘声和着水烟壶的咕嘟儿声一直响到深夜。中间一奶一妈一怕一盏灯不够用,又添了盏,没等一奶一妈一出门庄地扑地就吹灭了。

一奶一妈一心里嘀咕,不就一盏灯么。

灯芯却硬是留心到了这个细节。

忙至后半夜,儿媳灯芯回屋后,东家庄地忙不迭地从椅上奔过来,翻开账本,仔细地查看起来。一张枯脸因激动瞬间溢出难见的喜悦,慢慢便兴奋得不能自已。账记得工整,一笔笔的,清晰而一目了然,特别是他有意弄错的几笔,竟也给不露痕迹地改了过来。

东家庄地震在了那儿。

摇摆的灯光下,一脸愕然的东家庄地手抱烟壶,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离下河院五里远处,油坊却是另番景致。

自开榨后,下河院的油坊终日彻响着碾子的隆隆声,白雪覆盖的沟谷上空,一股子清洌洌的油香日夜飘荡。

新盖的廊房里,管家六根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这廊房是春后盖的,也就是娶灯芯前不久,四大间,却花了足足有六间的银两。当时,东家庄地忙着应对四处上门提亲的人,油坊的事一应儿一交一 他手上。管家六根那阵儿闹得慌,心堵,不只是东家庄地要娶儿媳妇,是他跟油坊马巴佬的关系出了点岔。这岔出得也日怪,开春某一天,马巴佬忽然跟他提起了前年一档子事,油的事。马巴佬的意思很明显,那十几桶油不清楚,主要是下路不清楚,油卖了钱呢?狗日的马巴佬,他倒记得清楚,前年的事,他竟还记着。六根当时说,过去这久了,我也给忘了,还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甚?马巴佬说,不对,管家这话不对,啥叫个陈谷子烂芝麻,事儿就是事儿,搁多久也是个事儿,该说清还得说清。这事能说清,说清我这管家还有啥当头?六根心里气恼着,嘴上仍旧支支吾吾,没想马巴佬重腾腾丢过来一句,要是说不清,我找东家说去!

挨天刀的马巴佬,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这么要挟他!六根压住火,息事宁人地说,算了,马巴佬,不就几桶油么,你要是缺油吃,今年给你补上,瞅瞅今年这菜子,满地绿的,怕是到时你一家大小天天喝都来不及呢。

球!马巴佬恨恨吐了个脏字,管家你哄谁哩,我是三岁大的小孩,我是吃屎长大的?管家你听着,我马巴佬也是眼里糅不得沙子的人,你要是想糅,尽管糅,可我把丑话说前头,哪天我要是活得不爽心了,也是能张开口咬几下人的!

一句话说得,六根怕了。跟马巴佬的关系就像是一对犁地的犏牛,得合着劲儿往犁沟里走。一头耍了一性一子,另一头的苦就到了。打心里,他是怵马巴佬的,也不敢真惹翻他。他马上赔着笑脸道,好,好,好,啥话也甭讲了,这不要盖廊房吗,补给你,前缺了后补,你跳个啥蹦子吗?

就这么说,六根一手指挥着在油坊盖了四大间,一手,却悄悄差人,在马巴佬的老家,也像模像样盖了两间。这事才算平下。

但他跟马巴佬的关系,却再也无法回到原先那个密上。

躺在驼毛褥子上,管家六根大觉睡完睡小觉,整日里显得无所事事。油坊那点事就算他完全不上心,马巴佬也不敢一胡一 日鬼,这点上他还是有把握。其实他躺在炕上,听碾子和油榨一响,一天能出多少油多少渣便了如指掌,马巴佬又怎敢蒙他。

他的心思,在另桩事上。

侍候他的正是今年新来的小巴佬七驴儿。这是一个让人咋看咋顺眼的人,年纪轻轻,人却活泛得不是个一般。活泛是指他那双眼睛,叽哩咕噜的,一看就个精明鬼,端茶倒水洗脚捶背没一样不给你做到点子上。这娃长得白净,人又一爱一干净,有这样一个人侍候着,管家六根应该说很满足,可是偏巧心里就钻了鬼。六根的经验总是提醒他,看上去越顺眼的人,越得多留个心眼儿,这号人啥都不显在脸上,往往到时候给你个摸不着。况且,他对这娃还不十分地知底细。六根向来对不知底细的人不掏半片心,尤其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管家六根一直在琢磨七驴儿,他想赶在出油前把这个娃彻底掌握清楚。可这事看来有些难,这个自称是马巴佬远方亲戚的外沟人从他进入油坊的那天起,就自告奋勇要来侍候他,六根一开始还开心,后来又想,这机灵鬼家的莫不是存了啥意图?身为下河院大管家的六根这些年无意间养下个毛病,看啥人都觉是抱了意图,越是想跟他近的人这意图就越重,越让他猜疑。可接连试探了几次,七驴儿就是不露一点马迹,他浑沌未开的样子反倒让六根心病越发重。他在夜里不止一次问过马巴佬,真是你远方亲戚?马巴佬一搓一着尖下巴上那撮脏一胡一 子说,哪敢骗你,是我舅家的表孙,喊我姑爹哩。马巴佬的话管家六根一向只信三分,另七分他宁可当成狗屁。真是他表侄倒也罢了,若要不是,这大的事一交一 给七驴儿真是让他麦芒尖上跳绳哩。

管家六根担忧的是往外送油的事。油坊一出油,他和马巴佬那份就要赶着送到沟外去,送到沟外才能变成银子。往年这事儿不劳他费心,马巴佬轻车熟路,出不了错。可今年让他烦。送油的小孙巴佬去年最后一趟死了,骡子惊了连车带人滚到石崖下。油坊其他的巴佬又都不能用,惟有七驴儿是个新手,可他就是放不下心。

油灯剥儿剥儿响,火盆里的炭映得两张脸紫里透红。马巴佬显然对管家六根的猜疑心存不满,但又不敢露在脸上。让七驴儿送是他的主意,不仅要送,他还想让七驴儿把油房外面的事接手起来,当然,这只能是下一步。这小子灵泛得很,张嘴就知你肚里的话。马巴佬太需要这样一个机灵鬼来跟管家六根打一交一 道了,这几年他帮着管家六根吃了多少苦,担了多少心,却又得了几个银子?一想牙缝里就扎针,脊背里就走凉气。

就他一个嘴黄儿未干的外沟人,敢坏你的事?两间房盖在院里后,马巴佬的话原又回到原来的水平上,每一句都含一着对管家六根的尊重。管家六根说,谅他也不敢!

一连观察了好些个日子,也拐弯抹角试探了许多,管家六根的心渐渐平落下来,他确信是自个多疑了,放着这么好的娃,硬是给一胡一 猜疑哩。有时候疑心太重也不是个好事,六根把自个埋汰了一通。加上送油的事迫在眉睫,一刻也不容耽搁,管家六根思来想去,最终将信任一交一 付在七驴儿这娃身上。

次日天麻,十五岁的外沟人七驴儿套好了骡车,车上载着满沉沉两大桶清油,上路了。

望着渐渐消失在山壑里的七驴儿,管家六根心里涌一出一股对下河院女人灯芯报复的快乐。细细一算,这个女人让他今年少收了五石菜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管家六根不会让她少拨拉掉一个子儿。一进油坊,他便让马巴佬将油榨的碾子调细,出的油自然会多,至于油香不香味儿足不足不是他眼下考虑的事,再在油渣上动些脑子,损失一分不少就给补了回来。

安当完这一切,管家六根心里美滋滋的,有时候,管家六根也认为给下河院当管家是件很美妙的事,美的不是自个到底捞多少好处,关键是从谁手里捞,捞了还让他说不出来,这才更有意思。

嘿嘿。

天刚麻亮,裹一着一身棉袄棉裤的灯芯走出西厢房。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打出几个寒噤。

昨夜又是一场好雪,只可惜鸡叫时停了。寒流卷着冰凌儿打在脸上,很快就在发梢眉眼上结上冰霜,那股冷,也是格外的爽。

灯芯提起扫帚开始扫雪,这段时间,她主动将西厢房的家务承揽下来,惹得一奶一妈一仁顺嫂很是不安。倒是东家庄地暗含一着满意说,持家过日,多张口多穷,多双手多褔。昨夜她还是跟公公记账,天上漫下雪花的时候,公公手里的烟壶放下了,站在窗前,凝望着满天飞雪,公公眼里,扑儿扑儿的闪出一股东西。灯芯怕公公受凉,不声不响将一件羊皮褂子披公公身上。公公转了一下一身,目光在她脸上驻足片刻,一闪,又到了窗外。灯芯再次低下头做账的时候,就听公公由衷地发出一声喜叹,明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呀。灯芯禁不住再次抬头,真想轻步过去,跟公公站一起,望住这满天祥和的雪。

一挑儿一挑儿的油灯光亮下,一层祥和浮上公公渐渐舒展的脸庞,这张脸一旦舒展开来,竟也能透出一股子诱人的光,那额饱满,虽是沟壑纵生,却也掩不住那一额的智慧。鼻梁楞挺,高高地翘一起,衬托得那张脸越发有了股英气。面颊虽是早生斑点,却也……灯芯一时想不到词,带几分暗羞地垂下眼去。心里一个劲提醒自个,这是公公哩,不可乱盯了望。终还是忍不住浮出一层不该有的瞎想,公公年轻时,却也是个颇有英气的人哩,怪不得……想到这一层,灯芯是真正羞了,心臊得扑儿扑儿跳,脸颊莫名地飞出两一团一 红,若不是油灯遮着,真是害死人哩。

公公半天听不见她的声音,自顾自地说,雪养地气,明年的菜子又能提前下种,好兆头。一听公公提起菜子,灯芯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大落落地走过来,跟了公公一起赏雪。瑞雪飘飘,在夜空下舞出美丽的弧线,夜风一吹,雪花飞进来,落在她和公公身上,打个颤儿,化了。屋子里暖暖的炉火熏蒸在他们脸上,映得两张脸比白日里更红,灯芯又替公公拽了下羊皮褂子,好让他身一子更暖和些。毕竟是冷冬,稍不留心,着了风寒或湿一热,可就败了这雪的美意。雪飞雪落中,两颗心横溢着对下河院未来的美好向往。许是雪景太过美了,公公居然忘了禁忌,转过身一子,慈祥的眼睛盯住她跳跃的眼神说,陪我到雪里走几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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