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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爷讽诵列女传(2)

玉凤姑娘一听,心里一想,照那样说起来,这又不是青云山假西宾的样子,我索性被他们当面装了去了吗?看这局面,连张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气。别人犹可,我只恨张金凤这个小人儿没良心。当日我在深山古庙,给她联姻,我是何等开心见诚的待她;今日的事,怎的她连个信儿也不先透给我?更可气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将及一年,时刻不离,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个人儿,叫我和他们怎生打这个一交一 道!心里越想越气,才待要翻,又转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们都是有心算计我,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好不容易才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护送回乡。况且我父亲的灵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坟上,守护了这几年了。难道他从那时候就算计我来着不成?何况人家为我父母立茔安葬、盖祠奉祀,是何等恩情,岂可一笔抹倒?就是我这师傅,不辞年高路远,拖男带女而来,他也是为我好。更何况今日,我既有了这座祠堂,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无礼,断断不可!还用好言和他们讲理,凭他万语千言,只买不转我一个不就结了。

姑娘主意已定。她便把一脸怒容强变作一一团一 冷笑,向一邓一 九公道:" 师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顾你的脸面,不知顾我的心迹。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话,岂不是万人驳不动的大道理。但是一个人存了这片心,说了这句话,岂可丝毫摇动?假如我这心、我这话可以摇动,当日我救这位公子的时候,在悦来店也曾和他共坐长谈,在能仁寺也曾和他深更独对。那时我便学了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订终身,又谁来管我。我为甚么把眼前姻缘,双手送给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张金凤?只这一节,便是我提笔画押的一件亲供,众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镜子,师傅你就再不必絮叨了。" 一邓一 九公道:" 照姑娘你这么说起来,我们爷儿今日大远的跑了来干甚么来了?" 老头儿这句话来的更乏。书里表过的,这一邓一 九公虽是粗豪,却也是个久经大敌的老手,怎生会说出这等一句没气力的话来?

原来他这里还忙着一桩事。他此来打算说成了姑娘这桩事,还有一分阔礼满箱,此时忙在这里,秘而不宜,要等亲事说成,当面一送,显这么大大的一个好看儿。不想这话越说越远,就急出这句乏力的话了。

姑娘听了这话,倒不见怪,只说道:" 你老人家,今日算来看我,我也领情;算为我父母的事,我更领情。要说为方才这句话来的,我不但不领情,还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错。" 一邓一 九公哈哈大笑道:" 师傅错了,师傅错了!取你师傅的一胡一 子好不好?" 姑娘道:" 我这话从何说起?你老人家和我相处,到底比我这伯父伯母在先;吃紧的地方儿,你老人家不帮我说句话儿罢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来,这岂不大错?再说今日这局面,也不是说这句话的日子,怎么就把你老人家急得这样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该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节事,这话先有五不可行。"褚大娘子才要答话,安老爷是听了半日,好容易捉着姑娘一个缝子,不可撒手了,连忙问道:" 姑娘,你倒是那五不可行?" 姑娘道:" 第一,无父母一之 命不可行;第二,无媒妁之言不可行;三,无庚帖;四,无红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篱下,没有寸丝片纸的陪送,尤其不可行。

纵说五件都有,这话从我一个立誓永不适人的人来说,正是和金刚让座,对石佛谈禅,再也妄想弄得圆通,说得明白了。" 安老爷道:" 姑娘,你须知那金刚也有个不忍,石佛也有时点头,何说你说的这五桩,桩桩皆有!" 因指着他父母的神龛道:" 你看,这岂不是你父母一之 命?" 又指着一邓一 家父女和张亲家太太道:" 你看,这岂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问你的庚帖,只问我老夫妻。你要问你的红定,却只问你的父母。至于陪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却也不到得并无寸丝片纸,待我来说与你听。" 安老爷这话,就如对策一样,才不过作了个策帽儿,还不曾一条条对起来呢!姑娘听了,先就有些不耐烦。一邓一 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 好哇!好哇!我看姑娘这还说甚么?" 安太太恐怕姑娘着恼,便拉着她的手说:" 不要着急,慢慢儿说着,就有个头绪了。" 褚大娘子说:" 正是这话。好妹子,只记着我当日和你说的' 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 那句话。还是老家儿怎么说,我们怎么依着。" 姑娘一看这光景,你一言,我一语,是要齐下虎牢关的来派了。她倒也不着急,也不动气,反笑了笑说道:" 伯父不必讲了。你二位老人家,从五更头说到此时也该乏了。我师傅和褚大姐姐大远的来到这里,也着实辛苦了。竟请伯父、张亲家爹,陪了我师傅和褚大姐夫前边坐去。我同伯母和妈妈,也陪了褚大姐姐到房内说些闲话。你我大家离了这个所在,揭过这篇儿去,方才的话再也休提。如不见谅,我总括儿说一句:' 泰山可撼,北斗可移' ,我这条心、这句话,万不能改!我言尽于此,更不再谈,凭你大家万语千言,却莫怪我不答一字。" 说着,只见她退了两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说的那光景,把小眼儿一搭撒,小脸儿一括搭,小腮膀子儿一鼓,抄着两只手,在桌儿边一靠,凭你是谁,凭你是怎样和她说着,再也休想她开一开口。这事可糟了,糟很了!糟得没底儿了!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三月两月起耽搁,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二愁姑娘夜长梦多;果然一言为定,那问名纳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即在今日酉时,便要迎娶过门了。此刻这虽是怎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巳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胆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也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家,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贺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种情形,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一邓一 、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山朝顶,见庙磕头和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完了愿?至于安公子空空搭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生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糟也不糟?那可就叫作整本的" 糟女传" ,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不过,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此,不防这一着的道理。然则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姑娘不低首下心的诚服首肯,又和她皮松肉紧的谈了一会子道学,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 呈游谈易,发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正经。既讲到权术、正经,见一切诙谐话,俳优话,比喻话,影射话,都用不着。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才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作一声,他便使两眼望着太太道:" 太太,你听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 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

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 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和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她是:肯的,不用人求;她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说了。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面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未可知。我们女孩儿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婆婆和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也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不必费心劳神,这事完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你想如何?" 安太太就先说:" 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安老爷摇着头道:" 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事的责任太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谋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的心热;有等不知道的,道你本就不能尽心,不曾着力,有意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语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 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唉!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为作到她的正传文章,写得出色。如今且不去管它。

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她" 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 ,不觉暗喜道:" 到底还是她知道我些甘苦。" 及至听她说倒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她身上这些话,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 好个小张金凤,难道连你也要和我作对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儿拉着小人儿坏肠子了!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哪叫情哪叫义,我要不起根发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明明白白,我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 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

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她依然答应公婆道:" 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和姐姐说,姐姐尚不容;公婆和姐姐说,姐姐又何能容。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例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样罢了不成?

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怒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再听消息,让媳妇去求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 安老爷听到这里,只和太太说了声:" 太太,我们也只得如此。" 说完,拉了一邓一 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她在那里梗着小脖颈儿,撑着一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着膝盖头,匹马单槍,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她一开口,先给她个下马威。那知人家不过来,只见她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 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褚大一奶奶和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该给姑娘倒杯茶来。" 众人听了,忙着分去倒茶。倒了茶来,她便先端了碗茶,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 姐姐,喝点茶罢。" 姑娘欲待不理,想了一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说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学了人家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 多礼我不敢当。" 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向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 妹子,请坐罢。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 张姑娘笑道:" 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 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安太太一手接烟袋,只扬着脸,皱着眉,望着她长出气。张姑娘但低头微笑,然后才给她母亲装烟,不过给她母亲装烟,却不在那儿等烟抽着了。只见她用小手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闪着身子,把烟袋锅儿靠在左边,烟袋嘴儿让在右边,用着弯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她装好烟,却用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香火说:" 你老人家自己点罢。" 原来并不是她姑奶奶的脾气,亲家太太那根烟袋,实在又辣又臭,恶歹的难抽。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脸的向她道:" 姑奶奶,你别闹了。你道,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 张金凤道:" 妈,不吃会子烟,这亲就说成了?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不成还是不成啊!" 说得褚大娘子和太太掩口而笑。姑娘听了,益发不受用。又听安太太吩咐道:" 你们也给你大一奶奶装袋烟儿。" 因和张金凤道:" 你有甚么话,只管坐在那里和姐姐说。" 张金凤答应一声过去,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恰好华妈妈送上一碗茶来,张姑娘接过茶来,一面喝着,一面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碗里的茶打量主意。

霎时喝完了茶,柳条儿又装上烟来,因见太太在上面坐着,她便隐着烟袋,递给她家大一奶奶。张姑娘接过来,不敢当着婆婆公然就抽烟儿,便顺在身旁,回过身去,抽了两口,又扭了头,喷净了口里的烟,便把烟袋递给跟人,暗暗的摇摇头说:" 不要了。" 从来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不过一个北村里的怯闺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会把她调理到如此。

张姑娘正待说话,只听婆婆那里吩咐晋升女人道:" 你告诉院子里听差的那几个小厮,此时无事,先叫他们出去,等用着再叫。他们那里是听差,都贪着听热闹儿呢!就连你们也可以换替着在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蜡尽了,先不用换呢。

大家答应了一声,忙去传话。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经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 姐姐。" 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 怎么样?" 只看第一句,这亲就不象个说的成的样子了。

张金凤道:" 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和姐姐从长细讲。" 正是:千红万紫着花木,先听莺声上柳条。

至于张金凤和何玉凤怎样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

在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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