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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2)

老程师爷是喝得当面退席,和衣而卧。一班少年,另有两席还不曾散。只有张亲家老爷,只管在席上坐着,却一会儿这里看看火烛,又去那里看看门户,又有家人们没空儿吃饭,他便在那里替他们照料。因此那些家人无不感激他,益加敬爱他,不敢一毫轻慢。

一时内外饭罢,更鼓初一交一 。那些亲友,也有预先在附近庙里找下下处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一邓一 九公是吃完了饭,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课,绕着弯儿走了会子,就到东书房睡了。安老爷就和张亲家老爷招护公子进去。张老把他送到上房。这日舅太太和张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对面三间住下,为是多个人照料。安太太见公子进来,叫张金凤先去招护姑娘。姑娘因是拜过堂的,安太太便叫她不一定在床 里坐,也搭着姑娘不会盘腿儿,床 里边儿坐不惯,只在床 沿上坐着。大家去吃饭的那个当儿,屋里只有几个婆儿妈妈,姑娘无可多谈,且不便多谈。

晓得干娘已经过来了,心中却十分欢喜,便叫戴妈妈说:" 妈妈,你快把干娘请了来,说我想她老人家了。" 戴妈妈道:" 姑娘,今日舅太太可进不来呀!明日早起就见着了。" 姑娘一听,心里想道:" 是呀!有这一说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见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紧的话。这句话,又不好叫人去传说。如今娘既不好进来,我又不好出去,事在无法,我只得还是拿定方才的轿子里想的那个老主意罢!" 你道这姑娘有甚的飞签火票紧要话,从轿子里闹到此时?

她在轿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来她正为她臂上那点守宫砂起见。论起她这个守宫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节,玉洁冰清。想着这世是无意姻缘定了,这话除了她自己明白,平日从不曾给人看过。' 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亲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证明这点东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胜天,不知不觉,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来了。此时事过,一想倒十分后悔,自己说道:" 今早千不合,万不合,不合叫大家看这点印记。假如我不说明这话,大家断不得知。如今是扬幡擂鼓,弄至大家都知道了,都看见了。

倘然这些女眷们,不论那一时那个人提起来,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见,那时我却把个有诗为证的东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了。别人犹可,只是张金凤,虽说我只比她大两岁,我可和她充了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见她?

再说褚大姐姐,又是个淘气一精一、促狭鬼,万一她撒开了,一呕我,我一辈子从不曾输过嘴的人,又叫我和她说甚么?" 这是姑娘飞来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轿子才想起来,要和娘要个主意已是来不及了。因此在轿子里自己打了半个牢不可破的主意。

及至此时,好容易娘来了,心中有些活动,所以急于要见见娘,偏又见不着面儿,便觉道:" 一想红,二想黑,越发把那个老主意拿住了。" 要问她那个老主意,更是可怜!依然是和她们磨它子,打着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讲明日的话。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却没管。只是这位姑娘,怎的又会这么知古今儿也似的呢?她又怎的懂得那守宫砂的原由呢?难道她还有那读史书的学问不成?这活不必这等凿四方眼儿;她纵不曾读过史书,难道《天雨花》上的左仪贞她也不知道不成?

姑娘正在心里盘算,恰好张金凤从上房过来,说:" 半日在那边张罗打发饭,没见姐姐,姐姐还吃点儿甚么不吃?" 姑娘此时肚子里不差甚么是分儿子,便说:" 不吃了。" 张姑娘又告诉她,今日公婆怎的欢喜、大家怎的高兴、一邓一 九太爷喝了多少酒、褚大姐组也喝得脸红红的了。姑娘倒也和她欢天喜地的闲谈,正谈得热闹,人回太太过来了。只见太太扶着公子进来。玉凤姑娘也恭恭敬敬和婆婆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茶,装了一袋烟。太太坐了片刻,便和三人说道:" 你们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罢。" 张金凤答应了一声。太太便站起来说:" 我过南屋里找你舅母和亲家太太去,你三口儿都不许出来了。" 又和张姑娘说:" 你招护姐姐罢,也不用过去了,我回来也就安歇了。" 说着,到南屋转了一转,便过上房去。

这里张姑娘便让公子在靠妆台一张桌几上首坐了,她姐妹两个对面相陪。一对新人是不吃姻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给张姑娘装了袋烟来。公子此时是春来天上,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倒觉满脸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儿。无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戏,自然得说几句门面话几。

便和何玉凤道:" 再不想我和姐姐悦来店一面之缘,会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思,岳父岳母的默佑,也是你妹子从中周旋。从此你我三个人,须要倡随和睦,同心合力侍奉双亲,答报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 公子这几句开门炮儿,自觉来得冠冕堂皇,姑娘没有不应酬两句的。不想姑娘只整着个脸儿,一声儿不言语。张金凤道:" 姐姐和人家说话呀!" 姑娘倒转过脸来,和她笑笑。公子一看,这没落儿呀!只得又说道:" 便是你两个,当日无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联,作了同床 姐妹。岂不是造化无心,姻缘有定?" 张姑娘道:" 姐姐,人家又说了这些句了,开谈哪!怎么发起呆来了呢!" 姑娘仍是对着她笑笑,不和公子答话。张金凤怕羞了新郎,只得说道:" 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罢。" 说着,便叫两个妈妈,烛燃双辉,香添百合;又叫花铃儿、柳条儿两个侍儿,在西间屋里伺候大爷换衣裳。公子起身过去,那柳条儿是服侍惯了的,花铃儿是今日初次服侍大爷,未免有些害了羞,不甚得劲儿。这边张姑娘便让新人方便,自己服侍她卸了妆,便吃着袋烟,同她坐在床 沿上,和她谈心。谈了几句,悄悄的在她耳边又不知说些甚么。那玉凤姑娘一一的点头答应,及至听到这番悄悄儿的话,立刻把脸一沉,便站起来道:" 哎!那你可是自说了。" 张姑娘听了,两只小眼睛儿一愣,心里说:" 这是甚么话?挤到这会子了,怎么说白说了呢?" 正待和她再讲,公子早从那屋里换好衣裳,穿着件一裹圆儿,戴着顶小帽子,搭着双鞋过来,张姑娘只得把话掩住。一时两个妈妈进和合汤,备盥漱水,张姑娘便催新郎给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贵荣华,都插在东南墙角上。因又嘱咐说道:" 姐姐方才听见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

明早过来给姐姐道喜。" 说着,才待举步,姑娘一把拉住她道:" 你不准走!" 张姑娘生怕惹出她的累赘来,一面丢脱了袖子就走,一面回头笑向新人道:"屈尊成礼。" 笑向新郎道:" 勉力报恩。" 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说:" 暂且失陪,明日再会。" 说着,便笑嘻嘻的把门带上去了。张金凤这一走,姑娘这才离开那张床 ,索性挨过桌子那边坐下了。公子道:" 姐姐,二更了,我们睡罢!" 说了两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题目来正言相劝,说道:" 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就不想一位老人家,为你我两个费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乏了这几日。岂有此时,还劳老人家悬念之理?" 说了半日,姑娘却也不着恼,也不嫌烦,只是给你个老不开口。公子被她磨得干转,只得自己劝自己说:" 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娇羞故态,我不搀她过来,她怎好自己走上床 去?" 一面想着,便走到姑娘跟前,搀住姑娘的手腕子,嘴里才说:" 好个姐姐请睡,不要作难。" 一句没说完,姑娘只把手腕轻轻儿的往怀里一带,公子早立脚不稳,一个扑虎儿往前一扑,险些就要磕在那铜盆架上咧!只见姑娘抬起一只小脚儿来,把那脚面一绷,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个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玩杠子似的盘了半日才站起来,笑道:" 怎么又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了?" 姑娘到底不作一声儿,索性躲到挨门儿一张杌子上,靠门坐着。

这边两个新人在新房里乍来乍去,如蛱蝶穿花;若即若离,似蜻蜓点水。只苦了张金凤,自听见了姑娘那可是白说了的一句话,捏着两把汗。只恐怕一番好事,变作一片战场,打将起来。坐在西屋里,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过去听听,又恐这班仆妇丫鬟不知其中的底里深情,转觉外观不雅。没奈何带了两个妈妈,悄地里站在窗前,听了半日,不见声息。忽然听得新娘嗤的一声笑将起来。

读者,你道她因甚的笑将起来?原来新郎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人不了这位大宗师的眼,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 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果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性开开门出去。" 不想这句话才把新姑娘的话逼出来了。她把头一抬,眉一挑,眼一睁,说:" 啊,你叫我出了这门到那里去?" 公子道:"你出去这屋里,便出房门;出了房门,便出院门;出了院门,便出大门。" 姑娘益发着恼,说道:" 嗯,你待轰我出大门去,我是公婆娶来的,我妹子请来的,只怕你轰我不动。" 公子道:" 非轰也,你出了大门,便向正东青龙方,奔东南巽地,那里有我家一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儿,土台儿上有深深的一眼井子。" 姑娘不觉大批说道:" 呀!安龙媒,我平日何等待你,亏了你那些儿!今日才得进门,坏了你家那桩事,那叫我去跳井!" 公子道:" 少安毋躁,往下再听:那井口边也堆着一个碌碡,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关眼儿,把它提了来,顶上这两扇门,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了。" 姑娘听了这话,追想前情,回思旧景,眉头儿一逗,腮颊儿一红,不觉变嗔为喜,嫣然一笑。只就这一笑里,二人便同人罗帏,成就了百年大礼。张金凤听到这里,就默的念了一声道:"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碌碡哇,可够了我的了!" 读者,你看这位姑娘的磨劲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虽然被婉磨了一场,到底酬了素志,还得了个佳妇;安龙媒、张金凤虽然被她磨了一场,到底一慰亲心而得艳妻,一被贤名而得腻友。便是那一邓一 家父女,以至俺舅太太,或破资财成义举,或劳心力尽亲情,也到底算一交一 下了一个人,作完了一桩事。只可怜我作《儿女英雄传》的燕北闲人,果然与我何干,却累我一锭墨是磨灭了,一枝笔是磨秃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从这书的第四回"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起,被她没日没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咳!

百岁光一陰一有限,一生事业无穷,我燕北闲人,果然生来的闲身闲心,现成的闲茶闲饭,闲得没事作,叫我作这闲笔墨,消这闲岁月,倒也罢了。想来我也该作得些事业,爱个小小声名,也须女嫁男婚,也须穿衣啖饭,却都不许我作,偏偏的要我作个闲人。闲人之为闲人苦矣!悄然不亏这等一磨,却叫我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呢!

张金凤听得一对新人双双就寝,才觉得两只小脚儿站了个生疼,连忙扶了个人过上房去见公婆。那时褚大娘子和几家亲族女眷都已分头安睡。只有都为儿孙作马牛的老人家还在那里闲谈静候。张姑娘把话悄悄的回了婆婆,他两老才得放心。张姑娘也就回房,还招护了母亲、舅母,然后就寝。

次日便是筵席。才一交一 五鼓,张姑娘便起来梳洗妆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绣带蹁跹。一切完毕,正要过去请新郎起来,早见公子笑嘻嘻过这屋里来。张姑娘连忙起来道喜。公子道:" 与卿同之。" 又道:" 闲话休提,你且给我梳了辫子,好让我急急的洗脸穿衣,去禀知父母,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放心。" 张姑娘道:"正该如此。只是我得张罗姐姐去了,你叫妈妈给你梳罢。" 公子道:" 无论谁梳都使得。我见过父母,还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难道我还好照娶你的时候,只作新姑爷,诸事惊动老人家不成?" 说着,忙忙梳洗。张姑娘便过新房,去请新娘起来。一揭帐子,看见新娘早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张姑娘先裣衽万福,说道:" 姐姐可大喜了。" 只见玉凤姑娘一把拉住她道:" 好妹妹,你今日可断不许呕我了,回来你还得嘱咐褚大姐姐。你们闹的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呕我,我可就急了!" 张金凤道:" 不是呕姐姐,这叫个床 第之间,不失夫妻姐妹之礼。便是褚大姐姐见了也要道喜的,她如何肯呕你!" 说着,让她下了床 。伺候的人叠起被褥。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头酒来了。

舅太太那时早巳起来,急于要进房看干女儿,因等个齐全人踩过门,自己才好进去。见褚大娘子来了,便也同张太太随后进来。姑娘此时见了娘,倒也没甚么可商量的了。只听见满耳朵里一片叫姑奶奶的声音,也听不出谁是谁来。一时看看这些人,虽是这等亲热相关,想起自己父母不在眼前,不觉性动于中,情发于外,一阵伤心落泪。再转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这等人家,奉着这样公婆,随着这样夫婿,又多着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合意同心的张家妹子,不知何等欢喜。

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来。舅太太忙劝道:" 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来哭得眼睛桃儿似的,人家笑话!" 姑娘听得人家耍笑话了,才止悲不语。大家应酬了几句吉祥话。张太太道:" 我见着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她又往那里去?原来这桩喜事,安太太算来算去,只得请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张亲家太太这么三位新亲来。

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么算,两下里都是单儿。然则安老爷这样一个旧家,还请不出十位八位新亲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层原故:第一层,这桩事,安老爷恐姑娘的性儿拿不定,不知这日究竟办得成办不成,并不曾通知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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