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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闱异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声(2)

见那三篇文章,作得堂皇富丽,真个是" 玉磐声声响,金铃个个圆".虽是不合他的路数,可奈文有定评,他看了也知道爱不释手,不曾加得圈点,便粘了个批语。才想印上荐条,加上圈子,荐上堂去,忽然转念一想道:" 不可,一则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况且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个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

倘然把他荐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认作我要收这个阔门生,我的情操何在?" 便把批语条子揭下来,就火上烧了。在卷子上随意点了几个蓝点子,丢在一边。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阅看。

他正在看着,只听得窗外一阵风儿,扫得棂纸簌落落的响,只吹得那盏灯青焰焰的光摇不定。他不觉一阵寒噤,连打了两个呵欠,一时困倦起来,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

才合上睛,恍惚间忽见帘栊动处,进来了一位清癯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颜鹤发,仙骨姗姗,手中拖了根过头拐杖,进门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梦中见那人来得诧异,礼也不还,便问道:" 汝何人也?无故到我这关防重地来何干?" 只见那老者蔼然和气的答道:" 正是,予何人也?" 因把那枝拐杖指定方才他丢开的那本卷子说道:" 此来特为着这本成字六号卷子,报知足下,此人当中。" 他一听这话,觉得是说人情来了,便一脸秋气说道:" 怎的我问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况我奉命在此衡文,并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当中,文衡谁掌?

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来干这闲事。" 又听那老者说道:" 郎官不可这等执性。士先器识。果人不足取,文于何有?况这人的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 他那里肯信这话,便说道:" 勿讲,我娄某自来破除情面,不受请托,那个不知,难道独你不曾听得?" 那老者叹了一声道:"不想此人,果的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还须大大费番周折。" 他听得当面给他出了这等两句的考语,就待站起来,逐了那个老者去。不想才待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来,眼前早不见了那个老者,自己却依然坐在那个座儿上。再看了看那盏灯点了有寸许长,结了两个鬼眼一般的灯花,向着他颤巍巍乱动。他才悟道:" 方才经的是番梦境。" 呆了一刻,说道:" 然则梦中所见的鬼也,非人也。

我的这一团一 浩然之气,鬼也吓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干正经。" 说着,剪了剪灯花,仍待批阅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丢过一边,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号那卷。

他正在诧异,窗外又起了一阵风,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梦了!只听那阵风头过处,把房门上那个门帘,刮得起了进来,又闪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这一掀,早从门外明明的进来了一位金冠红袍的长官。他见那位长官,不是个寻常装束,不道那浩然之气,也就有些害怕了,连忙站起来,避在一旁。问道:" 尊神何来?有甚的见教。" 只听那神说道:" 你既知吾神何来,怎的还悟不到吾神的来意,也是为这成字六号,这人当中。" 读者!你只看这娄主政浑不浑。他见那神道也象是为了他托人情而来的,虽神道也罢,他竟敢和他使出个那牛一般的性儿。他却绝不想, "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 ,诚为枉法营私,原王章所不有;要知" 安老怀少,亦圣道之大同" . 一味沽名,已不是爱名;有心干事,必不能济事;无端任怨,终不免招怨;苦不近情,定转至悖情。自世上有这班执性矫情的人,凡有一事到手,没人从旁救补一句,他倒肯斡旋;和人共事,没人从旁赞扬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着一个字,就便道是托人情,这桩事、那个人算休矣!这班角色,要叫他去参政当国,只怕剥削天下元气不小。娄主政见那神道说,也为着那本卷子而来,便立刻反插了两只眼睛说道:"这事又与神道何涉,要采僭越?从来说,' 聪明正直之为神'.谓神聪明,我娄某也不懵懂;谓神正直,我娄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 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那神道大喝一声道:" 住口!" 他底下这句话,大约要说便是神道来说个人情,我也不答应。谁知那神道的性儿,也是位不让话的,不容他往下说,便兜头一喝,说道:" 狂徒!看你读圣贤书,举直错枉,虽是平日性情失之过刚,心术还不离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相应的道理来教诲你;你怎的读书变化气质,倒变成这等一副气质来!可不是不知教诲么?" 说罢,声色俱厉,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脸上来,直吓得他一身冷汗,战兢兢的道:" 尊神宥我愚蒙,留此体面,待娄养正速把这本卷子荐上堂去,免赎前愆如何?" 说着,便连连的拜叩个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颜霁,说道:" 既知悔悟,姑免深究。" 他只道那神道说完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却转向里来。他爬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梦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么时候进来,早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又见那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那老者干笑了一声道:" 不想这样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们戴纱帽的来说,才说得成。" 说着,便拄着杖站起来,那位神道倒随在身后,还扶持着他一同出门而去。紧接着便听得外间的门,风吹得开关乱响,吓得个娄主政骨软筋酥,半晌动弹不得。良久良久,听得没些声息了,才把着帘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门依旧好端端虚掩在那里。他那个跟班的,却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张板凳上。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剪亮了灯,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来;重新加了批语,打了荐条,听了听更楼上的钟鼓,还不曾一交一 得三更,打听堂上主司,正在那里阅卷。

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荐上堂去。主考接过来,不看文章,光看了看是本汉军旗卷,便道:" 这卷不消讲了,汉军卷子,已经取中得满了额了。"那娄主政见不中他那本卷子,那里肯依,便再三力争,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没法了,大主考方公说道:" 既如此,这本只得算个备卷罢!" 说着,提起笔来,在卷面上写了备中两个字。

读者!你道这个备卷,是怎的一个意思?我作者原先也不懂,后来听得一班发过科甲的讲究,他道:" 凡遇科场考试,定要在取中定额之外,多取几本备中的卷子。一来预备那取中的卷子里,临发榜之前,忽然看出个不合规式,不便取中的去处,便在那备卷中选出一本补中;二来叫这些读书人看了,晓得榜有定数,网无遗才,也是鼓励人才之意;其三也为给众房官多种几株门外的虚花桃李。这备卷,前人还有个比喻法,他把房官荐卷,比作结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备卷,到头来依然不中,便比作个半产。他讲的是一样落了第,还得备手本送贽见,去拜见荐卷老师,便同那结了胎,才欢喜得几日,依然化为乌有,还得坐草卧床 ,喝小米儿粥,吃鸡蛋,是一般滋味,倘有个不肯去拜见荐卷老师的,大家便说他忘本负义,何不想想那房师的力量,只能尽到这里,也就同给人作个丈夫,他的力量也不过尽到那里是一个道理。你作了榜外举人,落了第,便不想着那老师的有心培植,难道你作了闺中少一妇 ,满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无心妙合不成?" 这番比喻虽谑近于虐,却非深知此中首苦者道不出来。

然则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半产婴儿了,可怜他阖家还在那里没日没夜的盼望出榜高中!这便是俗语说的:" 世事没个早知道也".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这天。前两天内外帘的主考监临便隔帘商量,因本年赴试的士子较往年既多,中额自然也多,填榜的时刻便须较往年宽展些。因此到了九月初九这日,便封了贡院头门,内外帘撤了关防;预先在至公堂中设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设了二位监临的公案,东西对面排列着内外监试和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设了一张桌儿,预备拆弥封后,标写中签,照签填榜。当地设着一丈许的填榜长案,大堂两旁,堆着无数的墨卷箱,承值书吏,各司其事。还有一应委员房吏差役,以至跟随人等,拥挤了一堂。连那堂下丹墀里,也站着无数的人,等着看这场热闹。那贡院门外,早屯着无数的报子;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价,买着里面的书办,到填榜时候,拆出一名来,就弄出一个信去。他接着便如飞去报,图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也多得几贯赏钱。

不一时预备齐集,点鼓升堂。主考才离了衡鉴堂,来到至公堂,和监临相见,各官三揖,参谒已毕。便有内帘监试,领了内帘承值官吏,把取中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当中,又把第六名以下中卷,一束一束挨次摆得齐整,然后才把那束备中的卷子,另放一处。向例填榜,是先从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后倒填前五名。这个原故,已在这《儿女英雄传》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已经交代过了,此时不须再赘。

当下只见那位大主考归座后,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里头一本第六名拿起来,照号吊了墨卷,拆开弥封。拆出来大家一看,只见那卷面上的名字叫马代功,汉军正白旗人。原来这人的乃翁,作过一任南监制,他本身也捐了个候选同知。其人小有异才,未闻大道。论他的才情,填词觅句,无所不能,便是弄管调弦,也无所不会,是个第一等轻浪浮薄子弟。却正是那位汉监临大人当日未发以前,来京就馆时候教过的一个最得意的阔门生。如今见第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乐得掀髯大叫道:" 易之中了。这人正是我的学生,聪明无比,他家要算个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别号叫作篑山。不推算他们旗人中第一个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个才子。三位老前辈今日取了这个门生,才叫作名下无虚,主司有眼,可称双绝。不信,等他晋调的时候,把他那刻的诗集要来看看,真真是李、杜复生,再休提甚么王、杨、卢、骆。" 却好这卷,正是那位娄主政荐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听得这话,十分得意,便道:" 这所谓文有定评了;可见我这双老眼,竟还不盲。" 说着,那位监临大人,便把他的朱卷抓在手里,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诗句。这个当儿,那边承书中签的两个外帘官,早已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等着对过朱墨卷,便标写中签。

不想得那位监临大人看着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来道:" 慢来慢来!为啥了,他这首诗,不曾押作官韵呀?" 方老先生听了,也觉诧异,说:" 不信有这等事,想是誊录错了,对读官不曾对得出,也不可知。" 急急的把墨卷取过来,亲自又细细的对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韵了是甚么呢?怔了半日,倒望着大家道:" 这便怎样?偏偏的又是个开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将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时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个个推上去,那卷面上名次都要改动,更不成句话了;不么,我们就向这备中的卷中,对天暗卜一卷,补中了罢,大家以为怎样?" 众人连说:" 言之有理。" 说着,大家都站起来。那大主考便打开那一束备中的卷子,挑出几本合字号的来,另搁在一处。立刻秉了一片为国求贤的心,毕诚毕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来搁在一处的几本备卷抖散了;他的左手,还有些信不过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腾了一阵,暗中摸索出一本来。一看正是那位娄主政力争不退的成字六号那一卷。连忙叫了坐号,吊了墨卷来,拆开弥封一对,只看那卷面上写的名字,正是安骥两个字。大家看了那个" 骥" 字,才悟到那个表字易之、别号篑山的马代功,竟是一位不称其力称其德的良马,人代天功,预备着换安骥来的。只可怜那个马生中得绝高,变在顷刻,大约也因他那浮浪轻薄上,就把个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断送了个无影无踪。此时真落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止吾止也了。这等看起来,功名一道,岂惟料甲,便是一命之荣,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难望立得事业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极登峰的,也会变生不测,任是争强好胜的,偏用违所长;甚至眼前才有个机会,被他有力者夺去了,头上非没个名器,会叫你自问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游戏弄人,也未必不是为了自己的暗中自误。然则只吾夫子这薄薄儿的两本《论语》中,为山九仞一章,便有无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儿。如人废而不读,读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至公堂上把安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举人,占了先声,当下那班拆封的书吏,便送到承书中签的外帘官跟前,标写中签。

那官儿用尺许长寸许宽的纸,笔酣墨饱的写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书吏,双手高擎,站在中堂,高声朗诵的唱道:" 第六名安骥,正黄旗汉军旗籍庠生" . 唱了名,又从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绕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转着,请看了一遍,然后才一交一 到监试填榜的外帘官手里。就有承值填榜的书吏,用碗口来大的字,照签誉写在那榜上。此时那位娄主政,只乐得不住口的念诵:" 有天理,有天理。" 他此时痛定思痛,想起那日梦中那位老者说的" 他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 这句话儿,一发觉得幽暗之所,没有一处不是鬼神;鬼神有灵,没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场外那一起报喜的,一个个擦拳抹掌的,都在那里盼里头的信。早听得他们买下的那班线索,隔着门在里面打了个暗号,便从门缝中递出一个报条来。打开看了看,是" 第六名安骥" 五个字。内中有个报子,正是当日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去报过喜的。他得了这个名条,连忙把公子的姓名写在报单上,一路上一个接一个的传着飞跑。那消几个时辰,早出了西直门,过了蓝靛厂,奔西山双凤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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