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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志过铭嫌隙成佳话 合欢酒婢子代夫人(3)

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至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衣裳,仍到上房来伺候。舅太太见她姐妹两个过来,笑道:" 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 安老爷早拦道:" 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 舅太太道:"喂!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儿子吃着,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

回来还是让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怎么个糙礼儿,老爷不管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程大哥吃去。" 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 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和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和她让会子,也是搅不过她。" 安老爷道:" 我倒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一温一 一温一 其恭,无法竟没奈她何?" 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金、玉姐妹,调停座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留一个放菜的地方。

把安老爷夫妻坐位安在东席面西;她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和金、玉姐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座;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座。张太太和舅太太道:" 咱俩到底也要给他老公母俩斟个钟儿哪!" 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甚还要闹个双双手儿捧玉钟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 安太太也拦道:" 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 舅太太也道:" 有理。" 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姐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

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处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 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矜持,你只管照常喝。" 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 想是酒凉了。" 只见公子欠身回说:" 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 为甚么?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 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 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会宴也不曾喝。" 老爷大笑道:" 我只晓得个发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发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一党一 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便有许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场,则曰:' 惟酒无量。' 夫无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谓也,只不过不及乱耳。

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的工夫,比你这区区取科第何如,又何曾听得他几时戒过酒。况且今日舅母和你岳母这一席,正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显亲继志而设。正是你菽水承欢之日,非伛偻听命之日也。" 因回头道:"太太,叫人取过大杯来,你我今日,就借二位亲家这席,给他开酒。"金、玉姐妹两个,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为了闺房一席闲话,惹得公子赌了个中举、中进士的誓,要摔那玛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却从那日起滴酒不闻,两个心里正有些过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说到那里,应到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乡试连捷,并且探花及第,衣锦荣归了。两个十分过意不去之中,又加了一层喜出望外。此时觉得盼人家开酒的心,比当日劝人家戒酒的心,还加几倍。因此从前几日姐妹两个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备个小酌,给这位新探花郎贺喜开酒。却也未尝不虑到人家的气长,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几句俏皮话儿,一番讨人嫌的神情儿。恰巧今日舅太太先凑了这等一席庆成宴,料着他一定兴会淋漓的快饮几杯,这场官司,可就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打过去了。晚间洗盏更酌,便省却无穷的婉转。不想公子从此时起,便推托不饮,倒惹得老人家追问起来,正愁他不好对答。

忽然听得公婆要给他开酒,两个大喜,答应一声,便连忙站起来,过去觅盏寻冠,想要凑这个趣儿。只见公子向她姐妹说道:" 你两个叫人把我书阁儿上那个玛瑙杯取来。" 她两个一听公子指名要那个玛瑙杯,心里早料着他必有些作用。

便想到当日开菊宴那天的情节,虽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词气之间,也未免觉得欠些圆通,失之盂浪。倘然他一时高兴,在公婆面前尽情说出来,倒不当稳便,却又不好拦他,只得叫人去取那个杯子。两个人四只眼睛,却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看看公婆。那知安公子毫无成见,倒是燕北闲人在那里打算,要归结他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一时取了那个玛瑙杯来,安太太看见说道:" 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来就得使这么个大钟子,我只说你还是爱喝酒。" 公子陪笑道:" 今日使这个钟子却不为喝酒,有个原故在里头,且回明白了父母这个原故,再领这杯酒。" 他这个话;不但张太太摸不着,舅太太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个甚么原故,大家只呆着颊儿,听他说。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须,向他问道:" 却是怎的个原故?" 便听他回道:" 今日所以要用这个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开酒;二因当日戒酒,是向这个杯上戒的,所以今日开酒,还向这个杯上开;三则当日戒酒的原故,也不专为着用功而起。" 老爷道:" 又为着何来呢?" 公子道:" 说起来原是儿子媳妇们三个人一时的孩子气;不想凑到今日这个机会,觉得这桩事,暗中竟有个道理在里头。" 安孝爷此时喝得十分高兴,听了这话,便和太太说道:" 太太你听,原来他们作探花的喝杯酒,都有如许大的讲究。" 太太听老爷这等说,更是欢喜,便笑道:" 你快说罢,不用文诌诌的尽着呕腻人了。" 公子这才把他前年给他岳父母开斋那天,怎的除备饭之外,又备了席酒;怎的见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时高兴,要同了两个媳妇赏菊小饮;始而金凤媳妇怎的拦他吃酒;后来玉凤媳妇怎的酿成他吃酒,却又借着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各下了一篇规劝;他怎的一时性起,便和两个媳妇赌誓,要摔这个玛瑙酒杯,落后怎的不曾摔得;便从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层层不瞒一字,回了父母一遍。安太太听了,先道:" 我的话再不错不是?老爷可记得,老爷给他定功课的那天,我说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横劲来了?也不知是两媳妇儿把个懒驴子逼得上了磨了?

听听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不是?" 老爷道:" 且慢,他这话还不曾讲得明白。" 因问着公子道:" 就便如此,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翰林也点了,清秘堂也进了;并且玉堂金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尽是了;何以方才还不肯喝那杯酒?然则你这杯酒,要直戒到几时才开?"公子将要回答,脸上却又有些酸酸儿的,这句话却不敢说。

老爷道:" 忽然怎的又有个不敢起来?" 公子原觉他要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好开口。无如他此时是满怀的遂心快意,满面的吐气扬眉,话挤话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 意思直要等两个媳妇作了夫人,那时叫她两个双手接过那轴五花官诰去,才算行完了她两个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时请教她两个,我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开这杯酒。" 安太太不等老爷说话,便啐了一口道:" 呸!不害臊!这还不亏了人家两个媳妇儿呀!还有那反将和人家赌气呢?就狂狂的你怎么着?别扯他娘的臊了。" 安太太这话,才叫作打是疼,骂是爱。早见老爷一副正经面孔说道:" 住着,太太这话,也欠些平允。这不是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以至丫头女人们都在此,听我从公评断。他夫妻三个,这段情节,就面子上听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持,媳妇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婉转,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 说到这里,便举起右手来,伸着两个指头,望空画着圈儿,说道:" 我以为皆是也。人生在世,第一桩事,便是伦常。伦常之间,没两件事,只问情性。这其间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处,惟有夫妻一伦,最不好处。若止就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讲起来,凡有血气者,都该晓得的;又何以见得夫妇一伦的难处呢?殊不知君臣以义合,君有过,不可无廷诤之臣;诤而不听,合则留,不合则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脱冕而行也。父子为天亲,亲有过,不可无婉谏之子;谏之不从又敬以违,劳而不怨,此大舜之道,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也。兄弟谊在一交一 勉,本于同气,所以说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责善,可以择一交一 ,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间,以情合不以义合,系人道不系天道,嫁娶多在二十后,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间,不比朋友相违两地,性情过深,期望未免过切。偶见夫妻有些差处,就不免有一番箴规劝勉;只这箴规劝勉上,又得自己讲得出来,又得夫子听得进去,这是桩性情相感的勾当,只此已就大不容易处了。不料我家两个媳妇,竟认得准玉格的性情,预存' 沈潜刚克' 一片深心,果然激成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解得出她两个的性情,不失' 高明柔克' ,一番定力,果然作得个水到渠成;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儿佳妇。至于玉格方才说:' 因两个媳妇说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她作成个夫人,然后再开这杯酒。' 那便叫作意气用事,不是性情相关,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过犹不及,非孔门心法也,切切不可!来!来!来!两个媳妇,你两个便在我二老面前,亲执壶盏,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气。然后玉格再公酬两个媳妇一杯,算取个和。这不但算你三人闺阁中一段快谈,还要算我家庭间一桩盛事。语有云:' 清官难断家务事' ,你大家看这场酒公案,只我这等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老县令,判得何如?" 说罢,哈哈大笑。

当下安太太听了,先乐得连声赞好说:" 到底是老爷说的明白。" 舅太太那边也接口道:" 要都象后半截这几句话,谁还敢不服!可见不用请出孔夫子来,事儿也弄清楚了。" 张太太也道:" 说的是啥呢?" 这边金、玉姐妹听了公婆这番吩咐,好不欢欣鼓舞。当下她姐妹便随着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张太太的酒,然后二人才一个擎着那个大玛瑙杯,一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马金刀儿坐着,受了那杯酒,然后才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那个长姐儿早上来接过杯去,用一温一 水过了,拿来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顺着父亲的话,执壶过去,给她姐妹斟了一杯,她两个倒恭恭敬敬的,也学婆波那个样儿,站在一旁,摸着燕尾儿,行了个旗礼。你道怪不怪?只这么个两不对帐的礼儿,竟会被她两个行了个满得样儿。把个舅太太乐的笑说:" 叫人瞧看好舒服,你们来给我换钟热的;今儿就醉了,也是受用的。" 公子听了,忙亲自过去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归座,便让金、玉姐妹干那杯酒。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满面的对瞅着为难。

太太探头瞧了瞧,才看见公子给她两个斟的那杯酒,原来斟了个流天澈地,只差不曾淋出个尖儿,扎出个圈儿来。便望着公子道:" 瞧瞧,你这孩子儿,她们俩那儿喝得了这些呀?你替她们喝一半儿罢!" 公子笑嘻嘻的道:" 母亲吩咐,不敢不遵;只是她两个这钟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饮。" 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妇儿的,便道:" 惹气,这就算人家求着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们这儿有个绍兴坛子呢。" 说着,便叫:" 我的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些儿的钟儿来,替你两位大一奶奶喝一半儿去。" 那个长姐儿看着两位奶奶和大爷这番觥筹一交一 错,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却又不能没个" 梦到神仙梦也甜。" 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艳羡,忽听太太这一吩咐,乐得她从丹田里提着小官调的嗓子,答应一声" 啧" ,连忙去找钟子。太太道:" 不用去找了,你就等着,拣你两位大一奶奶个福底儿罢。" 当下金、玉姐妹每人喝了约莫也有一小钟酒;那杯里还有大半杯在里头,便递给长姐儿。她拿起来一口气就喝了,酒干无滴,还向着太太照了照杯;乐得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二位奶奶请了个安。太太和公子道:" 我们也干了,也值得你那么拿糠作醋的。" 公子此时,倒没得说。长姐脸上那番得意,她直觉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没梦见过这么个乐儿,就连个虞姬跟着黑锅底似的霸王,貂婵跟着一篓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蛮、樊素两个空风雅了会子,也不过" 一树梨花压海棠" 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么个老头子;那都算她们作冤呢?安公子和金、玉姐妹都归了座,众丫头换上门面杯来,正要撤那个玛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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