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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诺义周贫 矍铄翁九秩双生子(3)

褚大娘子说:" 哎哟!妈呀!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呀?" 因和安老爷说道:" 她问的就是跟我干娘的那个长姐儿姑娘。论那个人儿啊,本来可真也说话儿甜甘,待人儿亲香,怪招人儿疼的。不是前番我干娘在我们那庄儿上住了那几天吗?

她就和人家好了个蜜里调油。临走和那个怪哭的,只问人家多早晚还瞧她来。那一个就赚她说:' 得了空儿就来。' 她就从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日个了。" 看只一个长姐儿,也会闹得这等千里逢迎,众口一交一 赞,可见声气这途,也不可不走的。

只是这些事,安老爷怎的弄得清楚?无奈那位姨奶奶还只管在那里唠叨着问,老爷只得随口说:" 等我回去,大约她就该来看你来了。" 说着,才细看那两个孩子。只见一个漆黑,一个雪白。那漆黑的是个宽脑门子,大下巴,逼真的一个一邓一 九公;那雪白的是个肉眼泡儿,扁脸蛋儿,活脱儿就是他们姨奶奶。安老爷看了看,到底确是本店自制,货真价实,原版初印,一丝不走的两个孩子,心中十分欢喜。说道:" 好两个孩子,宜富宜贵,既寿且昌,将来一定造化。" 把个一邓一 九公乐的说:" 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这两孩子还没个名字呢,老弟索性借你这管文笔儿和这点福缘儿,给他俩起个名字,替我压一压好养活。" 安老爷说道:" 这倒用不着文法。" 因想了想道:" 九哥你这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东海。就本地风光上给他取两个乳名,就叫他' 山儿' ,' 海儿'.那个大名字,竟排着我家玉格那个马字旁的骥字,一个教他一邓一 世骏,一个叫他一邓一 世驯。骏,马之健者也;驯,马之顺者也。你说好不好?" 一邓一 九公拍手道:" 好极了,好极了,就是这么着。老弟你瞧愚兄,是个粗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师收门生的规矩,率直说了吧,简直的我就叫这两孩子,认你作个干老儿,他俩就算你的干儿子,你将来多疼顾他们点儿。你说这比老师门生,痛快不痛快?" 安老爷见他这样至诚,倒也无法,只得也收在门下。这才和老头儿出了那间屋子,彼此坐谈,叙了些离情,问了些近况。

一邓一 家来的那班男客,因一邓一 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劳动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一邓一 九公的几个徒弟和他家门馆先生们款待。

内里的女眷,也有一邓一 家从淮安跟了九公来的几个远房本家女眷们张罗。只一邓一 九公和安老爷这阵演说,养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巳吃了面,告辞而去。褚一官是里外应酬,忙得不得住脚。才得进来,褚大娘子便迎头嘈嘈地道:" 喂!你竟忙你的吧!老爷子来了这么半天,你也不知张罗张罗他老人家的!" 褚一官道:" 这会子呢!我才就问了华相公了。他道二叔在悦来店,早吃了饭来了。" 一邓一 九公听了,便嚷起来道:" 可是只顾一阵闹孩子,我怎的也不曾问老弟,你吃饭不曾?你来自来到了,却怎的又在镇上打尖,不到我们这里来吃?" 老爷才把此来从水路载得一百二十坛好酒,给他祝寿,恰好今日也到镇上,方才在那里遇见,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车辆都留在后面,自己骑了个驴儿先来的话说了一遍。一邓一 九公听了乐的连道:" 有趣,有趣!多谢,多谢!这够愚兄喝几年的了!喝完了,还要耐着烦儿活着,再和你要去。" 正说着,后面的酒车、行李车也来到了。一邓一 九公便叫褚一官,着落两个明白庄客,招呼跟来的人;又托他家的门馆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嘱咐把酒先给收在仓里间来,自己去收。

褚大娘子,便叫她带人把老爷的行李都搬进来。安老爷道:" 行李不必搬进来了,我在什么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岂不省事?" 一邓一 九公道:" 就请你先去看看,我给你预备的这个地方。" 说着便扯了老爷就走。

安老爷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见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间东厢房去。安老爷同他进去一看,只见那三间屋子,糊饰得干净,摆设得齐整,铺陈得簇新,里间儿还安着一分极清洁的床 帐。临窗也摆了一张书案,上面也摆了些墨砚。最奇不过的是这老头儿家里,竟会有书,案头还给摆了几套书。老爷看了看,却是一部《三国演义》,一部《水浒传》,一部《绿牡丹》,还有新出的《施公案》和《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这分东西,弄了个齐全。甚至如新买的马桶,新打的夜壶,都预备在床 底下。安老爷看了这两件家伙,自己先觉得有些用不惯,便说道:" 老兄你实在过于费事了,但是我在里头住着,究竟不便。" 正说着,褚大娘子和那位姨奶奶也过来,褚大娘子听见,说道:" 你老人家只好将就点儿吧!依我们老爷子的主意,还要请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块儿住来着呢。

还是我说的,我说那位老爷子的脾气,保管断不肯。我费了这么几天的事,才给你老人家拾掇出这个地方儿来。那边厢房里就是我和女婿住着,这又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说着,不由老爷作主,便和她女婿说:" 你把华相公叫来,我告诉他,就叫他们大伙把行李搬进来,我这儿就瞧着归着了。" 安老爷处在这凿不来方孔的地方,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她调度。一时搬进行李来,凡是老爷的寿礼;以及合家带寄各人的东西,老爷自己却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厮们早一份份的打点了送上了。大家谢了又谢。老爷觉得只要有了他那寿酒寿文二色,其余也不过未能兔俗,聊复尔尔而已。

一时交代完毕,一邓一 九公又请安老爷到他那庄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趟。见外面也有个小小的园子,也有两处坐落。那地势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个东庄儿宽敞多了。到了西边,他那个演武厅,便是他说的和海马周三赌赛的那个地方。安老爷看了看,见当中五间大厅,接着大厦,果然好一个宽敞所在。见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戏台,预备他寿期祝贺,闹闹吵吵,忙成一处。

一邓一 九公又去应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旧让安老爷来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经齐齐整整摆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繁文,都不必琐述。安老爷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开了几样,要了分纸墨笔砚来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笔不加点,就把给一邓一 九公作的那篇生传写出来。写完,先把大意和老头儿细讲一遍,然后才一手擎着杯,高声朗诵给大家听道:义士一邓一 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未尝一见其人为憾。

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子齐鲁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媳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狱,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缭经,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槽于京邸,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知义士一邓一 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巅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一交一 ,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予媳褚者,介以见翁。

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

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老翁均身任之。

已乃为女执柯,以之配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妇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来归,合卺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远千里来,遗女甚厚。与予饮于堂上,以酒属予日:" 某浪迹江湖,一交一 游满天下,求其真知某者,无如吾子。

吾九十近矣,纵百岁归居,亦来日苦少,子盍为我撰墓志以需乎?" 予闻命皇皇,疑从翁之言,则豫凶非礼;以不敏辞,又非翁所以属予之意,而没翁可传之贤。

考古人为贤者立传,不妨及其生存而为之,如司马君实之于范蜀公是也。

翁平生出处,皆不类范蜀公,而学海视君实且弗如远甚。

然其例可援也,请得援此例以质翁。

谨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九行,人称日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从永明王入滇,与一邓一 士廉、李定国诸人,同日殉难。父某公时以岁贡生任训导,闻之弃官,徒步万里,冒锋镝,负骸骨以归,竟以身殉。呜呼,以知翁之得天独厚者,端有自来矣。

迨翁人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应童予试,不售,觉咕嗫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乃从事子长槍大戟,驰马试剑。改试武科,试之日,弓刀矢石皆应上考,而以默写武经违式应见黜。典试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许以冠军。翁怒日:" 丈夫以血气取功名,谁复能持白镪,乞怜昏夜哉!" 然犹得缀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绝意进取,乃载先人柩,去乡里,走山东,择茌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红柳树地卜家筑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红柳树一邓一 九公云。

性诚笃而教,间以侠气出,恒为里间排难解纷,抑强扶弱,有不顾者,则奋老拳捶楚之。人恒乐得其一言,以为曲直,久之举益豪,名益重。时承平久,萑苻蜂起,南北挟巨资通有无者,多有戒心。闻翁名,咸挟重币来聘翁,偕护行箧,翁因之得以马足遍天下,业此垂六十年,未曾失一事,亦未尝伤一人。卒业之日,诸大贾榜其门曰:" 名镇江湖".此诚不足为翁荣,然亦可想见气概之轶伦矣。

翁身中周尺九尺,广颡丰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须如银,长可过脐,卧则理而束之,尝谓:" 不惜日掷千金,此须不得损吾毫末也。" 晚无他嗜好,惟纵酒自适,酣则击刺跳躅以为乐。翁康强而富寿,时有伯道之戚,居辄快快日:"使一邓一 某终无子,非天道也。" 予以《洪范》五福,子与官不与焉解之,而翁终不怿。

岁庚戌,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载酒来,为翁寿。

入翁门,适作汤饼会。问之,则翁造室已先一月,协熊占而又孪生也。噫嘻!

学海闻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长,此理数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闻,乃翁之所以格天,与天所以报翁,一若有非理数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

然则翁之享期颐,宜孙子,余庆方长,此后之可传者,正未有艾。学海幸旦暮勿死,终将濡笔以待焉。

安老爷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一邓一 九公听了,不知乐到怎的个神情。那知他听完了,点了点头,只不言语,却不住的抓着大长的那把一胡一 子,在那里发愣,象是想着一件什么为难的事情一般。

老爷看了,大是不解,不禁问道:" 九兄,你听我这篇拙作,可还配得来你这个人?" 只见他正色道:" 什么话?老弟,你这个样儿的大笔,可还有什么说的。就只我这么听着,里头还知一点过节儿,你还得给我添上。" 老爷忙问:"还添什么?" 他道:" 你这里头,没提上我们姑奶奶。我往往看见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写在后头。再你还得把你方才给两小于起的那两名字,也给写上。"老爷道:" 啊!不是这等办法,文章各有个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好混在一处?如果要照那等体裁,岂但老兄的子女,连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来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处,都要人在后面,这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此时如何忙得?" 一邓一 九公道:" 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见着老弟你了,你只当面儿给弄齐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爷被他弄得没法,只得另要了张纸,给他写道:" 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 他看了这才欢喜。又笑嘻嘻的递给安老爷说:" 好兄弟,你索性把后头那几句四六句儿也给弄出来。" 安老爷道:" 老哥哥你这可是搅了,那叫作墓志铭,岂有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在这里我给你铭起墓来的理?" 一邓一 九公道:" 喂!老弟拿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还有这些忌讳,那就叫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 老爷在书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时落得被这老头儿道得个不通,想了想他这句话,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写了一行,写道是:" 铭日,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德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孪,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老爷念过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了,只道了句:" 得了,得了。" 跳起来,趴下给安老爷磕了个头,老爷忙得还礼不迭。又听他说道:" 老弟呀!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身子是父母给的,我这个名是你留的。我有了这件东西,说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话。横竖咱们大清国万年,我一邓一 振彪也万万年了。" 说着,又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爷此时,事是完了,礼是送了,和他放量喝了一回。吃过饭,便过厢房去安歇。此时那个麻花儿,是和一邓一 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过来陪着安老爷,又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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