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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冤魂寄生于千寻肉体

  白天的武库川的景色,当然跟四天前做恶梦时看到的景色不一样。由香里顺着台阶走到武库川的河滩上。
  由于不是节假日,河滩上没什么人,只是偶尔有带着流线型头盔的自行车竞赛的职业选手们,骑着专用赛车,在自行车专用道上飞驰而过。
  千寻站在岸边,呆呆地看着流动的河水。头发和校服的裙边在风中微微飘动。
  下午的微风吹在脸上,让人觉得非常舒服。虽然闻不到什么河水的恶臭,但东岸尼崎市那一侧的工厂冒出的烟似薄雾密布,也不是做深呼吸的好地方。
  由香里静静地站在千寻身边,跟她一起看着河水。
  武库川的水质之差,一点儿不亚于东京那一带的河流。水是茶褐色的,有的地方还呈现出深灰色,让人想起在电视上见过的亚马逊河,当然大小是不能同日而语的。看着那大河特有的,猛地一看分不清是向哪个方向翻滚的波浪,可以使人混乱而胆怯的心平静下来。
  “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千寻问。从那安稳的情绪和说话声音的抑扬顿挫来看,一定是“陶子”,由香里松了一口气。“陶子”是最让人放心的人格。
  “噢,我有事想求你帮忙。”
  “我?还是千寻?”
  “你们,你们大家。”
  “陶子”那带着疑问的目光看着由香里。
  “现在这样的事情,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现在这样的事情?”
  由香里在水泥浇铸的岸边坐下,垂下双脚,距河水大约只有10公分左右。旁边的“陶子”也用双手按住裙子坐下了。
  “我知道你们大家遭别人的白眼。真的,虽然只是听说,我这五脏也像被开水煎煮似的难受。在这个世界上,不把伤害别人当回事的人太多了。不过,光靠复仇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陶子”静静地听着山香里说话。由香里斟酌着字句继续说,“你们大家都是为了保护千寻产生的人格。千寻痛苦的时候,你们替她分担痛苦,鼓励她。所以呢,我和野村老师都想让你们合成一个,我们做了很多努力。你们大家都是千寻的一部分,大家统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千寻啊……但是呢,你们之中有一个人格,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陶子”还是不说话。
  “这个人格,能做别的人格做不到的事。她代表你们大家,向那些欺负千寻的人们复仇。所以呢,你们大家也都受到那个人格的影响。但是,那个人格……”
  “那个人格怎么了?”“陶子”说话的口气中带着嘲讽。
  由香里看了千寻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已经不是“陶子”了。千寻脸上的笑容是非常刻薄的。
  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人格交替呢?由香里发现,对方把感情的波动完全与外界隔断了。
  “你要是有话跟我说,直接跟我说好了。用不着特意找陶子。”是“矶良”。她的口气好像是朋友之间闹别扭口气。
  由香里下了决心。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只有直接说了。
  “希望你就此打住,别再干下去了。我知道你在于什么,以后不要再……”
  “以后不要再什么?”
  “不要再杀人了。”
  “杀人?你讲具休一点,你不想叫我杀谁?”
  “谁?……谁也不要杀了。”
  “是吗?难道你是来为大村茜求情的吗?特意把我叫到这里来就只是为了给大村茜求情?”“矶良”意味深长地笑着。
  “当然也包括大村茜……”
  “骗人!骗人也没用。你真正想帮的,是那个高高的个子,长得很英俊的男人吧?”
  由香里心里咯瞪一下子,没想到这一咯瞪被“矶良”看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你还挺老实的。你这么拼命努力,原来是为了那个男人啊!”
  “没有的事。”
  “你还别说,你这么漂亮,跟他真是天生一对儿啊。真部老师还不得乐死!”
  由香里听到“矶良”说出了真部名字,头部好像受到重重“你已经,把真部老师……”
  “ 是的。我已经把他的事,全想起来了。”“矶良”坦率
  “不过,你也要注意哟,那个人,可是个薄情郎啊…”这句话把一直保持到现在的所有的遮掩都撕碎了。“矶良”心中憋了好久的激情,一下子喷发了出来。由香里受到强烈冲击,不由地一下子自己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矶良”接着说:“那是一条漫长的旅途……”
  谁也不会相信千寻这个十几岁的少女能说出下面这些话来,更不会相信一个会有如此奇异的经历。
  同时,千奇百怪的影象,像决堤的洪水朝由香里心中涌来。她被淹没在洪水中,连转动一下身体的余地都没有,就跟着弥生追忆起那条漫长的旅途来。
  1月17日凌晨,天还是漆黑一片。弥生让真部注射了LSD和PCP的混合物之后,躺在绝缘水槽里进人了恍惚状态。巧分钟以后,弥生的意识离开了肉体。
  从天花板上往下看,可以看见绝缘水槽旁边的真部,他身穿白大褂,坐在折叠椅上,不时神经质地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监视着绝缘水槽里弥生的身体,以防她失去平衡溺水身亡。弥生全裸着身体躺在水槽里。房间的窗户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漆黑一团。弥生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但真部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当然,就是她本身发生了质的变化,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天,不知为什么,从实验开始以前就觉得心里安静不下来。
  也许是因为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只有这天,弥生磨磨蹭蹭地老在原地转圈,也只有这天,她对远离自己的肉体感到极度不安。
  体外脱离还不到十分钟的时候,突然,超音波和电磁波等人的五感感觉不到的东西,一齐从大地里释放出来,升腾到尚目_漆黑一片的天空,就像大地里栖息的无数小生物一齐发出了临死前痛苦的喊叫。弥生捂不上耳朵,只是惊恐万状地飘浮在空中。那痛苦的喊叫简直就像灵魂被勒住了脖子。
  心惊肉跳的弥生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正要飞回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的时候,突然感到从远处释放出一股巨大的能量,宛如地球内部的一个巨型水库的闸门被突然打开,水库里的水一下子倾泻了出来。
  惊人的能量,步步逼近。
  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开始是竖着摇晃,接着是横着摇晃。飘浮在空中的弥生感觉到这是一次非常强烈的地震。
  综合人类学系大楼好像一个巨大的动物,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回到5楼的实验室,弥生看到的是从未见过的剧烈摇晃。她刚刚穿越的墙壁尖叫着裂开来,天花板分崩离析,砸在漂浮在绝缘水槽里的弥生的肉体上,僻嚼啪啪地溅起起了水花。
  没有盖盖子的水槽马上就被砸毁了,溶人了硫酸镁的水流得满地板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弥生的肉体已经被压在了水泥板下边。
  “帮帮忙!老师!我的身体……”
  当然,她的声音真部是听不到的。真部从摇晃着的地板卜爬起来,看见天花板在劈里啪啦地往下掉,吓得尖叫着,连滚带爬地从门口逃了出去。
  弥生觉得大地摇晃了足足有一分多钟,但实际上只有十儿秒。
  地震刚刚结束,弥生就钻进瓦砾堆里,试图回到自己的肉体上,可是她的胸部被水泥板压着,已经停止了呼吸。
  弥生疯了似地在附近转了半天,想不出任何办法拯救自己的肉体,她拼命地四下寻找真部,她知道此刻真部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惊慌失措地窜出大楼的真部,已经跑到操场上,蹲在那里,根本没有回去救她的意思。她向真部哀求着,遗憾的是真部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蹲了一会儿,真部站起来,呆然地朝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看厂一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弥生知道,她完全被真部放弃了。
  弥生再次回到自己肉体旁边。那赤条条的身体正在变冷,缓慢地进人了化学分解过程。
  这个叫高野弥生的人,永远在地球上消失了。
  这时,弥生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光线都暗淡下去,伴随着无尽的丧失感,她被慢慢地吸入无边的黑暗。这种无尽的丧失感,恐怕是没有任何人经历过的。
  失去了现实感的弥生,从坍塌的大楼里钻出来,仿徨于黑公音的夜空。
  西宫大学的建筑物受损害的速度,远远的超过了周围的民房。有的完全倒塌,有的倒塌了一半,还有的,像综合人类学系大楼,中间的那一层被压垮,9层楼变成了8层楼,摇摇欲坠。连接各个建筑物的半透明的所谓空中走廊,全部掉到了地面,面目全非。
  弥生从鹜林寺下山,经过甲阳园、苦乐园南下,来到夙川。这一带的震情,也远远超过了她的想像。
  到处是倒塌的民宅和大楼。
  从瓦砾堆的缝隙里透出无数闪烁不定的光团,那是人的灵魂的光团。光团周围飞舞着金粉般细小的粒子,金光闪烁。渐渐地,光团形成许许多多垂直的光柱,直指苍天,好像把大地和苍天连接了起来。
  这庄严的景象,就连几乎处于麻痹状态的弥生,都产生了敬畏之情。
  看着死去的人们的灵魂升天的庄严景象,弥生问自己,我也死了吗?她知道,自己的肉体确确实实已经死掉了,但她的灵魂却没能像那些灵魂那样庄严地升天。
  事到如今,她既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她在惨遭横祸的大街上毫无目的徘徊。
  不久,周围渐渐地亮起来了。随着亮度的增加,她开始感到有一种说不出任何原因的茫然的恐怖,逼着她必须马上逃跑。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恐怖感。
  接着,从东方过来的一道光芒射在她身上,她立刻感到全身烧灼般的痛苦。她知道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恐怖感了。她被太阳光照射着,就像一条被放在烤箱里烧烤的灿蜒。
  光芒宛如大力神射出的箭,不断地袭击着她,她拼着性命迅速下降,以逃避那些箭矢的袭击。在她下降的过程中,周围的热度在一个劲儿地升高。晨蔼升起,白茫茫一片。弥生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她慌不择路,钻进一户坍塌几乎辨不出模样的民宅,以躲避那无法忍受的光和热。
  直到现在,弥生才意识到自己的体外脱离实验在什么地方犯了本质上的错误。与临死体验同步产生的体外脱离,是不会如此惧怕阳光的。
  大概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体外脱离实验才选择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并只能在深夜才能取得成功。
  她在瓦砾堆下面一直呆到日落。地面上的救援活动持续到很晚,人们烦躁,哭泣,愤怒。她虽然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但不知为什么,地面上的人们的痛苦,清清楚楚地变成了她的痛苦。
  让她感万分恐惧的太阳终于沉下去了,令她感到安全的黑暗重新笼罩着大地,她从藏身的瓦砾堆下面爬了出来。
  整个儿一个吸血鬼!她自嘲道。不!从完全脱离了肉体这个角度来看,自己也许比吸血鬼离开人类还要远。
  这时候,她周围的世界在慢慢发生着质的变化。
  刚刚体外脱离的时候,还保留着听觉和视觉的感觉残像,能看见,也能听见。但过不了多久,声音可以感觉得到,却听不到,物体可以感觉得到,却看不到。接着,莫名的恐怖感和不协调感袭来,吓得直出冷汗。无论听觉还是视觉,都让她觉得异样。
  迄今为止的体外脱离实验,从来没有脱离过这么长时间。她第一次知道,体外脱离持续一定的时间以后,一切都会归结到一个单一的感觉上。
  这时候感觉到的世界,如果勉强用视觉形象来表现的话,就好像在一片灰色中加上了很多干扰视线的条纹。物体也好,声音也好,光热也好,都被那些条纹干扰得难以辨认。
  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弥生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她已经失掉了自己的肉体,却无法自然地死亡。就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而被阳光烧灼而死,更叫人感到恐怖。
  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的时候,弥生渴望找到一个活人的肉体。不管多么丑陋的肉体,只要能在那肉体里活下去……
  她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徘徊,寻找着可以栖身的肉体。
  所有的生灵是不可能看到她的,奇怪的是,当她经过一处临时住宅的时候,一只茶褐色带黑色条纹的猫,从窗户里一直盯着她。在昏暗的月光下,那只猫的视线一直跟着弥生转。
  在一处开着灯的临时住宅里,弥生找到了第一个目标。
  那是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大地震使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工作,从傍晚他就开始喝酒,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喝得酩酊大醉,昏昏睡去。
  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加上酒精的麻醉,那男人的精神活动能力极度低下。弥生悄悄地向他的意识深处伸出了触角,打算同化到男人的肉体中去。
  就在这时,男人那一直处于冬眠状态的意识醒了过来,向弥生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弥生吓了一大跳,为了完全进人那男人的肉体,与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男人认为自己是在做恶梦。
  震灾之前,那男人是一个汽车修理工厂的工人。恶梦中,他穿着满是油渍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把大扳子,瞪肴大眼睛看着天空。
  在那个男人的意识里。弥生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蚂蜡。蚂蜡是那男人最为厌恶的生物。变成了蚂蜡的弥生,张着直径20米以上的血盆大口。弥生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只巨大的蚂蛾就是自己。
  弥生开始采取绥靖政策,但男人的攻击没有丝毫的放松。在男人的意识里,地震就是弥生引起的。他挥舞着大扳子,把工具箱里的工具都拿出来朝弥生扔过去。弥生只好从男人的意识里撤了出来。
  第二和第三个对象弥生选择了女人和孩子,可是,遇到的抵抗甚至比那个男人还要强烈。她的挑战接二连三地失败了。值得庆幸的是,被弥生选中的对象都做了一个恶梦就过去了。
  弥生明白了,自己是无法进人精神正常的人的肉体的。精神正常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井然有序地支配着自己的肉体,拒绝一切外来的精神个体寄生进来。
  弥生开始寻找有精神疾病的缺乏抵抗力的目标,其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严重的精神病患者的内部世界是荒凉的沙漠。她刚刚踏进那无边的沙摸,立刻就变成长着人的面孔和长长的脖子的毒虫,而遭到猛烈的攻击。
  弥生经过一片栽满了郁金香的田野的时候,无数的郁金香全都变成了长着利齿的狰狞的嘴巴,都想咬她一口。
  弥生彻底绝望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安身之地,她只有等着发狂这一条路了。
  就在这时,具有丰富的心理学知识的弥生想起了多重人格障碍患者。这类患者的日常生活是依靠各个不同的人格支配的,已经习惯了他人存在于自己的心中。进人这类人的肉体可能不会遭到拒绝,那里也许是她的栖身之所。
  对了,那个少女……弥生的意识好像受到了天神的启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叫森谷千寻的少女。
  弥生依靠模模糊糊的记忆,开始玩儿命地寻找千寻。以前只在千寻放学回家的路上见过一次,基本上没怎么说话,恰巧对那副漂亮可爱的脸蛋儿,至今记忆犹新。
  弥生好不容易找到了千寻的家,又找到了千寻的学校,但都没有找到千寻。她又发疯似地找了两夜,终于在一家综合医院找到了千寻。
  弥生在潜人千寻的身体的时候,基本上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已经达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依靠一种求生的本能,就像一头穴居动物潜人巢穴似地潜了进去。
  已经有很多人格住在那里了。弥生一进去,人格们吓了跳,吵吵嚷嚷地折腾了一阵,但没有对她发起攻击。
  千寻直接向她问话的时候,她在朦胧之中什么也没回答。不是因为没有听懂,也不是因为失去了语言能力,而是因为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惟一在脑子里闪现的是最后在人世间用肉眼看见的一排英文字母。弥生借用千寻的左手,把开头几个字母写了下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沉人深海般的千寻的潜意识里,扩散开来,进人了休眠状态。
  对于弥生来说,千寻是扩张了的自我,也是母亲。弥生在千寻丰饶的潜意识的海底休眠的同时,追述了千寻的整个经历并加以吸收。脱离了肉体的弥生逐渐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属性,已经干涸了的弥生的精神,被赋予一个新名字—“矶良”,复活了。
  “好了,我的旅途结束了。托这次旅行的福,现在我已经不需要绝缘水槽,也不需要药物,就能自由地体外脱离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怎么样?挺有意思的吧?”表面看去还是一个纯情少女“矶良”,往上拢了一下头发。
  由香里好像从某种咒语之下被解放出来似地,恢复了自我。
  “矶良”长长的述说,就像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述说,由香里听着听着就进人了精神恍惚状态。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以后,她感到眩晕、恶心。
  由香里用手绢捂住嘴,抑制着自己没有吐出来。
  ……弥生好像确实寄生在千寻的心里。但是,难道没有某种妖术在做怪吗?
  弥生那人的属性越来越稀薄的精神个体,了解了干寻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时候……
  由香里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受到叔叔的性虐待和同学们的欺负以后,千寻苦恼,绝望,愤怒。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长时期脱离肉体,形成了非人的冷酷,加上被人抛弃以后产生了强烈复仇心理的弥生,将会在千寻内部产生一个多么可怕的人格啊!
  “千寻的叔叔,也是你杀的吧?”
  “是啊,杀了那个人,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杀人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矶良”面向大河,伸展了一下身体,“这是我多次企图勉强寄生到别人的肉体里去而遭到失败以后得到的经验。人的生命有什么用处。谁也不知道吧。我学会了潜人人的意识死角的方法。平滑肌,知道吗?支配着人的意识的肌肉。……在这儿。人的心脏,脆弱极了。”
  “矶良”莞然一笑,双手放在左边的乳房上,摆出一个正在恋爱的少女的姿势,“心肌总是以相同的节拍收缩着的,这就是心跳。你听,嗵,嗵,嗵……。但是,只要在心肌上稍微做点儿手脚,通向大脑的血流就会停止,用不了几秒钟,人的意识就没有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矶良”璞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那样做……挺有意思的。真的,特好笑,大脑里的终端呼吸中枢的开关一打开,立刻就下巴突出,呼哧呼哧地喘起来。可是,心脏怠工,玩忽职守,不管吸进多少氧气也没用啊!你说人傻不傻?我在图书室看了这方面的书,叫什么‘亚当斯托克斯症候群’。你知道吗?”
  阴天了,从河面吹过来的风突然凉下来。梅雨季节还没过,也许要下雨了。
  “弥生,已经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请你不要再杀人了!”由香里拼命想说服她,“真部也好,大村茜也好,受到的惩罚已经不少了,他们都觉得对不起你,都很痛苦,所以请你不要……”
  “哎哟,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矶良”站起来,掸掸裙子,扭头就走。
  “弥生!”由香里大喊一声。
  刚刚踏上台阶的“矶良”回过头来,“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内,谁也不杀,我保证。”
  “三天?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这个嘛,你自己考虑。可以吧?三天。”千寻轻盈的身影飘上台阶,在由香里视线之内消失了。
  由香里呆呆地站在那里。“矶良”的感情在最后阶段严密地遮蔽了起来,没有泄漏出一点儿信息。
  三天……“矶良”到底在想什么呢?
  真部的公寓在夙川。那是一座9层的建筑,经历了那么一场大地震,安然如故。
  开门迎接由香里的真部胡子拉碴的,因睡眠不足红着眼睛。独身中年男人的房间一般都收拾得很整洁,但真部的房间却是乱七八糟。客厅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酒瓶子,真部白天就开始喝酒了。
  “今天去学校了吗?”
  “今天请了一天假。我跟他们说我感冒了……”真部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他的头在痛。由香里从厨房里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好像一个刚刚结束了沙漠之旅的人似地一口气就把水喝干了。
  “由香里能到寒舍来,我真像做梦一样。请坐。我这儿有点儿乱。”真部站起来想收拾一下桌子,谁知刚站起来身体就倾斜了。
  由香里赶紧扶住他的胳膊,真部突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由香里,不料脚下一软,朝着山香里这边倒了下来。
  由香里赶紧用手撑住沙发扶手,总算没有倒下。她刚想尖叫的时候,听见了真部内心的声音。真部根本没有打算对她怎么样。
  “是我把她给扔下了。”真部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我要不是拉着她搞那项实验就好了。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情……我要是不这样做就好了。”
  真部的身体哆嗦起来,由香里默默地被他抱在怀里。
  由香里并不认为真部是一个无情的人。能够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的人,难道不是一个纯粹的人吗?
  由香里抚摸着真部的后背,暗暗下了决心。不能眼看着他被杀死,如果这样做了,下次后悔的就该轮到白己了。
  “真部,你听我说,”由香里离开真部的怀抱,抬起头来说,“你的生命有危险。”
  真部根本不理解由香里的话意思,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由香里把森谷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高野弥生变成了千寻内心的人格“矶良”,以及“矶良”至少已经杀了四个人的事,全都告诉了真部。
  就连真部也不能马上就相信由香里的话,“难道真的会有这种事?”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不过这都是事实。”
  真部本来一直看着由香里的脸来着,现在却躲开了她的视线。
  由香里知道真部怀疑她精神不正常,于是说:“你一定以为我脑子有毛病……”
  “不是那个意思,可是……”
  “那么,要是我能给你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明的话,你就可以相信我了吧?”
  “这……”
  由香里虽然没有听到真部心里的声音,但在他的脸上看见了肯定的回答。她一咬牙,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
  “你小时候经历过这样一件事吧?你被塞进一个狭小黑暗的箱子里,外边有人拼命地摇那个箱子。”
  真部哑然,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由香里接着说:“从那以后,你特别害怕黑暗狭窄的地方和摇动。大地震时你陷人梢神恐慌状态,根源大概就是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件事。”
  “你等等!我记得小时候确实有那么一件事。”真部拼命想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如果找不到的话,他会怀疑自己精神不正常的。这也是人心本能的防卫反应。
  “如果是直感相当出色的精神分析专家,也许能推测得到。地震引起精神恐慌,跟小时候精神受到过刺激有联系,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真部心里这样想着,但他知道这个说法是说服不了他自己的。
  “我没有精神分析的经验,我的直感也不出色。”由香里采用了直接打中真部要害的说法,因为她知道,等到真部冷静下来,就听不到他内心的声音了。
  “什么?你……”
  “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吧。为什么你被关进了一个狭小黑暗的箱子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由香里的话作为开端,真部的脑海里展现出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是真部三四岁时候的事。真部在跟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突然发现了一台被扔在空地里的冰箱。
  “冰箱吗?”由香里问。
  真部吓得心里扑通一跳。那是他不想回忆的往事,但是,由香里既然说出了“冰箱”这个关键词,故事就不由自主地继续下去了。
  真部小时候,年龄不同的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儿,大的有小学生,小的才三四岁。其中有一个淘气大王,一眼看见了那台冰箱,就把冰箱门打开,让别的孩子往里钻。好几个孩子钻进去以后都关不上门,大家的目光一齐落在了个子最小的真部身上。
  “这段往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为什么由香里就知道是冰箱呢?”真部心里嘀咕着。
  真部记忆的影像在继续播放。他被淘气大王和另外几个大点儿的孩子七手八脚地塞进冰箱以后,冰箱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他在里边哭着,喊着,拼命向外推冰箱门。但是,那门好像被什么吸住了似的,怎么也推不开。当外边的孩子们觉得关得时间太长,想把真部放出来的时候,冰箱门怎么也打不开了。
  “冰箱门打不开了……你特别害怕。”由香里解说道。
  孩子们慌了,真部更加感到恐怖。慌了神儿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推卸起责任来,这个说我不知道,那个说跟我没关系,不知道是谁“哇—”地大叫一声,所有的孩子像受惊的兔子四散奔逃。
  被遗弃在冰箱里的真部,面临的可不是一般的恐怖。他幼小的心灵被死亡的恐怖笼罩着。谁知这还不算完。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开来了一辆卡车停在了冰箱旁边,真部觉得自己跟冰箱一起忽地被人抬了起来。他想大叫,可是过分的惊吓他发不出声音来了。
  “有人来抬冰箱了吧?”由香里追着真部的回忆做着注解。
  真部惊得脸色苍白。
  冰箱被抬到了卡车上,冰箱里边的真部觉得好像被悬在了半空。随着倒车是“倒!倒!倒”的叫声,冰箱剧烈地摇晃起来。在黑暗狭小的冰箱里,加上这毫无规则的晃动,真部的恐怖达到了极限,他大小便失禁,狂呼乱叫起来……
  “你,你是……你会心灵感应传心术?”真部说出这话以后,好像看着一个怪物似地看着由香里。
  由香里看到这目光,心里好难过,但她还是平静地说:
  “我有感情移人功能,只能听见伴随着强烈感情的心声。”
  “感情移人功能?难道真有这种事……”真部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心里一团乱麻。他坐在沙发上移动了一下身体,双手抹了一把脸,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使劲儿揉着太阳穴。
  “真部,你相信我的特异功能吗?”
  “只能相信……可是……不,你是绝对不会骗我的!”真部声音很小,呻吟似地说。
  “既然如此,请相信我的话。我已经看见了‘矶良’的心,那不是一颗人心。”
  真部站起来,走到厨房里,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起头来,冲了足足有一分钟。
  幸运的是,真部是一个接受现实能力很强的人。他用毛巾擦头的时候,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弥生,不,矶良,要来杀我吗?”真部问。
  “你回忆一下你在冰箱里时候的心情吧。你是不是认为你是被那些孩子遗弃了呢?”
  真部“嗯”了一声,他知道由香里想说什么。
  “弥生也一样,她认为是你遗弃了她。如果她是爱你的,她的报复心理会更厉害。”
  “那也没有什么不对……我是罪有应得。”
  “真部,别泄气,我们得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好办法吗?”
  真部和由香里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是啊,怎么办呢?防止“矶良”杀害真部的办法,由香里一个都还没有想出来过,除了在“矶良”脱离千寻的身体之前杀死千寻这个绝对不可行的力、法以外。
  “……我认为只能通过对话……”
  “对话了可是,对话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
  “‘矶良’给了三天的期限。她说三天之内谁也不杀。我不明白她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不管怎样,明天一早我们去见她,诚心诚意地向她谢罪。这是第一步。”
  “可是,她会原谅我吗?”
  “现在还说不好,但是……”
  由香里想起了“矶良”那非人的冷酷性。“矶良”真的只是要求真部谢罪吗?还是三天以后……
  “真部,她来过这个公寓吗?”
  “来过一次。研究室的同事们在我这里吃过一次饭。”
  “走!离开这里竺”
  “什么?”
  “说是三天的期限,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今天晚上就来也说不定。”
  真部赶紧站起来,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
  “不要紧,现在不在附近。‘矶良’经常向周围放射出强烈的恶意,如果在附近,我能感觉出来。”由香里安慰着真部,“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问题,四个被害人都是夜里被杀死的,体外脱离只有在夜间才能实现吗?”
  “也不是绝对的……”真部说着看了看表,“不到6点……我们成功的实验确实都是在夜间进行的,理由还不太清楚……也许是因为夜里安静,容易进人恍惚状态。现在的弥生可能也是如此吧。”
  由香里想起在“矶良”的记忆中,阳光对她是致命的威胁。恐怕“矶良”只有到了夜里才出来。
  但是,最近几天是阴雨天气,在这种情况下“矶良”会不会出来,谁也不敢断定。
  “不管怎么说,只在这里是危险的。我们必须马上转移,到‘矶良’,不,到弥生不知道的地方去。”
  真部点点头,二人一起走出真部的房间,坐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真部的车在最里边,那是一辆雪铁龙。
  “43号公路不通,2号公路也不通……”真部右手捂着额头,酒好像还没醒。
  “先出去再说,出去以后在考虑去哪儿。”
  汽车发动起来,不一会儿就奔驰在住宅区里了。
  由香里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真部,我们能防止‘矶良’体外脱离吗?”
  “防止?说说而已,谈何容易。”
  “比如说用药物。”
  真部的眼睛立刻恢复了光亮,“有这个可能。在体外脱离实验中,幻觉剂起了促进作用。所以,服用跟幻觉剂药理作用相反的药,也许能行……”刚说了一半,真部又泄气了,“可是,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暂时的……”
  “那也值得一试。千寻内心里其他人格也许同意连续服药,至少我们可以争取时间再想别的办法。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袭击你!”
  雪铁龙轿车的缓冲器舒服得让人难受,由香里坐在车里,一直竖着心灵的耳朵,监视着“矶良”的动静。
  “就是那个女孩子呀。”
  真部的声音里充满极不自然的紧张感。在汽车游客旅馆里躺了5个小时也没睡着。整个晚上都在跟恐怖作战的神经已经极度疲劳。
  由香里点了点头。刚才一错过去的那个走在便道上的女孩正是森谷千寻。
  早晨上学时间,同学们都在朝学校走,但千寻前后50米没有一个学生,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往前走。
  雪铁龙掉头以后慢慢朝千寻追过去,学生们纷纷把脸转向雪铁龙。这车太引人注目了,由香里想。在停车场看见这辆车的时候由香里就有点儿担心:跟千寻要是谈不拢,让她记住这辆车可就麻烦了。
  “停车!我一个人过去,马上就回来。”
  真部长出了一口气把车停下,由香里下车以后快步朝千寻追了过去。回头看了真部一眼,只见他无力地趴在了方向盘上。
  “千寻!”由香里叫了一声。
  千寻回过头来。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漂亮的女高中生,跟昨天“矶良”浮出表面时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贺茂姐姐,您来这儿干什么?”
  千寻往上拢了拢头发,面带笑容看着由香里,由香里马上就认出是哪个人格了。
  “是‘陶子’吧?太好了。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现在可以吗?”
  “现在?马上就该上课了。”
  “用不了多少时间,两三分钟就行。”
  “嗯,不过……”
  “接着昨天的话说,她—‘矶良’说,给我三天时间。”
  “这事儿啊,我不太清楚。”“陶子”转身就走。
  由香里咽了口吐沫,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了!
  这时,千寻又慢慢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由香里知道,人格换了,但换的究竟是谁,由香里没看出来,反正已经不是那个表情丰富的“陶子”了。
  由香里发现,千寻的眼睛正盯着那辆雪铁龙轿车。不过,由香里已经跟雪铁龙拉开了相当的距离,车里的人千寻肯定是看不清楚的。
  “现在没时间,放学以后好不好?”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平板的公事口吻。
  “……啊,好的!”
  “学校前边的有个咖啡店,我们在那儿……对了,今天轮到我扫除,3点半见面,怎么样?”
  “知道了。”
  “那,3点半见!”千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转身向学校走去,晨风中,她的裙子很自然地飘动着。
  由香里回甲子园饭店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真部去一家桑拿浴室洗澡刮胡子,从浴室出来,真部显得精神多了。
  “虽然还有点儿早,咱们找个地方吃午饭怎么样?”
  “……啊!”由香里模棱两可地回答说。
  “怎么了?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一定跟什么事有关系。今天早上那孩子的态度??”
  “那个叫‘陶子’的人格吗?”
  “开始是确实是‘陶子’。但中间又换了,我没看出来换的是谁。从她的冷静沉稳的表情来看应该是‘明子’,不过,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那孩子让我在学校门前的咖啡店等她。我跟‘明子’进过那家咖啡店,但早上那口气分明是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恐怕是忘了吧。”
  “不可能,四天前的事,怎么会忘了呢?…嗯,那绝对不是‘明子’!”
  在饭店大厅里,由香里拨通了晨光中学的电话。
  “你好!我是2年级2班森谷千寻家里的人,家里有急事,您能帮我叫一下吗?”
  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人来接电话了,“喂,我是森谷千寻的班主任田中。”
  “啊,您好!”
  田中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感,“森谷千寻上午上课的时候突然肚子疼,已经回家了。您是哪位啊?喂!喂!??…”
  由香里没有答话,不声不响地把电话挂了。
  “怎么样?”真部担心地问。
  由香里摇摇头没做声,伸手拿过电话簿查出森谷龙郎的电话号码,又把电话打到森谷家。
  “喂!这里是森谷家。”
  “我是晨光中学的,千寻同学回家了吗?”
  “千寻?千寻去学校了。”
  “是吗?那……对不起,打搅您了。”
  太可疑了,由香里感到坐立不安,呆然地挂上了听筒。
  “不在?”真部问。
  “啊,等等……”只打这两个电话,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由香里突然想起一件必须确认的事情,她再次去拨晨光中学的电话。因为太着急,两次都把号码按错了。
  浩子马上就接了电话,“喂!是贺茂吗?”
  “是我,老师,突然想问您一个奇怪的问题,昨天,学校里有什么变化吗?”
  “何止是变化!现在学校陷人极度恐慌状态,我现在正要出去。”
  “出什么事了?”
  “又死了一个学生,也是心脏麻痹。森谷千寻的同班同学,叫大村茜。这回不只是学生,连老师都慌了神,学校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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