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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天的黎明,天上没有玫瑰色的手指。厚重的云层下面,万物都沐浴在一片稀薄、均匀的光线之中,既无光辉,也无暗影,毫无深浅之分。一轮满月仍然高悬在天际,仿佛一个久留不去的怪客。这一幕犹如一个新手的画作,画布上生涩笔触与用色,达不到写实的境界。
  露辛达将视线从敞开的窗户,移到了躺椅上。弗莉还在睡着。她脑袋下的枕头是粉紫色的塔夫绸质地,上面覆盖着极薄的上等刺绣麻布。她身上盖着一条手工缝制的淡紫色缎面被子,只有脑袋和香喷喷的肩膀裸露在外面。她的睡袍是泡沫白色的,脖领处穿着紫色缎带。
  浪漫的颜色和象征着爱情的蕾丝带,软化了她那英俊硬朗的脸孔上的男子气。紧闭的双眼,无意识半张着的双唇,即便不是纯真无邪,也是毫无防备。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被她的美丽所触动,但是她的美丽,却令露辛达的敌意加速增长。如果她又老又丑的话,那就很容易引人生恨,但偏偏她不是。露辛达想要恨她。
  露辛达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被子。突然的动作,令床的弹簧嘎吱作响,于是她几乎是以冰川移动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坐起了身子,将双腿悬在床沿,直到赤裸的脚底,悄无声息地触到冰冷的地板。
  她等待着,弗莉没有反应。
  露辛达光着脚丫子,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动作缓慢得一如她下床的时候。片刻之后,她来到了二楼的走廊上,轻手轻脚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弗莉仍然睡着,却有谈话声从楼梯井下传来。
  “由于克劳摇响铃铛时,艾尔科特和斯伟恩两个人都在楼下,所以,不可能是他们杀害了他。”
  露辛达抓着楼梯顶部的栏杆把手。杀害了他?克劳?……这声音如此陌生,说话的人是谁?
  “厨娘玛莎睡在车库里,独立于这所房子。我想你大可排除她的嫌疑。”这是拜佐尔·威灵医生健朗的声音,“我们知道,没有人从外面进入这所房子,是因为雪刚停,雪地上没有任何痕迹。这样,就只剩下四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儿,在戴维·克劳先生被害时,与他同处一层——克劳的妻子塞丽娜、艾尔科特的妻子金妮维拉、斯伟恩的妻子伊莲娜·弗尔松·斯伟恩,也就是弗莉。当然,还有斯伟恩的女儿——露辛达,对不对?”
  听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冷漠却又如此随意、亲密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感觉多么奇怪啊。
  “是的。露辛达只有十五岁。昨天晚上,她处于极度情绪化的状态,我们给她用了镇静剂,送她上床睡觉。自那以后,我们就没有叫醒她。”
  “一共四个女人——不,五个。你忘了自己的妻子,拜佐尔·威灵医生。”
  “一个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错误,马洛特上尉。尽管我的潜意识里十分清楚,她与此事无关。”
  马洛特上尉?难道是利兹军队驻扎地的州警察官吗?
  “理论上讲,所有这些女人,都具备杀掉戴维·克劳的自然条件。”
  “的确是这样没错!……”拜佐尔·威灵医生很不情愿地回答说,“但是,目前就我所知,她们都没有动机。”
  一声脆响传来,好像某个身体笨重的人,在一把轻巧的椅子上变换了姿势。
  “难道你是在告诉我,男人不能杀害他,而女人不会杀害他?”
  拜佐尔·威灵医生抛出另一个问题反击:“你已经排除了所有自然死亡的可能性了吗?”
  “那要等到我拿到解剖报告了,但是,我已经有一种感觉,这不止是自然死亡那么简单。”
  “为什么?……考虑到我们已经知道的实际情况。我和我妻子几个小时之前,才刚刚来到这里,而且,这些人我们以前,一个也没有见过。戴维·克劳先生死的时候,另外两个男人和我在楼下。在楼上的四个女人和那个小女孩儿,是那种只有在极大压力之下,才会行凶杀人的类型。昨天晚上,她们当中只有一个,显露出承受压力的迹象,那个女孩儿,露辛达,当她……”
  “哎呀,多谢了!……”露辛达朝着楼梯井的方向怒目而视。
  她本想开口反驳,但那样太幼稚了。她又想低声咒骂,但是,由于家庭和学校里荒唐的陈腐氛围,她的词汇有限。她所能想到的词只有“见鬼”、“该死”、“畜生”和“婊子”,可是这些都不算咒骂。这些不过是书中人物千古不变的台词。她没有读过合适的书。她得让万雅列一张,关于其他方面的书单……
  “……这么说,你觉得她昏厥发作,和戴维·克劳先生的被害没有关系了?”
  “至少现在还没有。”拜佐尔·威灵医生缓慢地做出回答,仿佛他对这个看法,并不十分确定,“我必须承认,当两件令人费解的神秘事件,碰巧发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时候,它们之间必定有联系。但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出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不清楚她昏厥的原因?”
  “不清楚。等她醒了,你可以去问她。”
  “她会不会只是被敲打声吓到了?”
  “她昏厥以前,并没有显露出害怕的样子。相反,她好像十分激动。”拜佐尔·威灵医生大声强调着,“我若是猜测那敲击声,是一场恶作剧的话,我会首先怀疑她。”
  “畜生!……”露辛达心里暗骂。
  “她接了那个电话以后,才昏过去了。”
  “可是,你认为她并不是装的?”
  “不是装的,是真的晕过去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肯定地点头说,“我知道,是因为我检査了她。那时候,她确实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而你却一点儿都不清楚,是什么发出敲击声?”
  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之前,是一阵沉默。一阵用于思考的沉默。或者只是停下来点一支烟?露辛达无从得知。这就好像电视显像管短路,只能听见声音。
  “我无法回答,我只能猜测。”
  “你真的认为,戴维·克劳是自然死亡吗?”
  “还是猜测。在我粗略检査之后,他的尸体上没有任何,表明其他死因的迹象——没有外伤,没有中毒或窒息的现象。只有剖检后才能得到确切的答案。我建议尸体检验要详尽彻底、毫无遗漏。”
  “会彻底检査的。”那个肥胖男人点头说,“有一个问题,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回答的。他为什么在遇害之前,要摇三次铃呢?他应该只有在受到攻击时,才摇铃的。这真是让我费解。”
  “我也很费解。我敢说,戴维·克劳嘴上不承认,但是在他的心里,他已经把那个鬼故事,看得很是认真。多数人羞于承认,自己认真看待这类事情,但是,你在小时候习得的知识,印象更为深刻,在这一点上,人类和动物是相同的。这在动物学上被称做‘胚教铭记’。那个传说陪伴着戴维·克劳长大。当他独自一人留在那间所谓的‘鬼屋’中时,他的精神一定极度紧张。心跳、呼吸、血压……于是,就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鬼屋?露辛达的视线,游移到楼梯对面那扇紧闭的门扉。戴维·克劳是死在那里的吗?独自一个人?他在里面干什么?
  “他独自坐在里面,一个小时以后,他越发紧张。如果他听到了,或是自以为听到了什么响动……”拜佐尔·威灵医生侃侃大谈起来,“他很可能会摇铃,若是他呼吸困难,无法叫喊出声,更可能会这样做。如果他有心脏病的话,这样的恐慌会让他的心脏难以承受。”
  “铃档只响了三声吗?还是一共摇铃三次,每次都响很多声?”
  “它响了三次。铃铛的响声很清晰,但间隔很短。每次铃响听不清多少声。”
  “这么说,我们无法确切得知,戴维·克劳是否在遵循预定的暗号?”
  “你是指摇一下表示他看到了什么,两下表示有东西对他讲话,而三下表示有东西袭击他?不,很难说他是否在遵循暗号。”
  “他的病史中,有心脏病的记录吗?”
  “你得去问他的医生了,但有人即便没有先前发病记录,也会死于心力衰竭。”
  一个打哈欠的声音传来。露辛达惊呆了。
  难道现在警察对于罪案,已经如此习以为常,甚至在调査进行中,也会犯困吗?就算熬了半宿,他们也无权打哈欠。
  “再来点儿咖啡怎么样?玛莎刚才端了一些到餐厅。热乎乎的、新煮的咖啡。”
  露辛达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这让她惊讶不已。为什么他之前一声不吭?而后她又想起来,拜佐尔·威灵医生协助纽约地方检察院工作,这就在纽约州,赋予了他一个特殊身份,而她父亲只不过是个目击者,在警察的眼中,甚至是个嫌疑人。大概讨论结束后,他才从餐厅走进房间。
  “热咖啡听起来不错。”
  脚步声远去。寂静犹如悄无声息、上涨的潮水,涌入了下面的房间。
  此时她确定下面空无一人,但是,她总是习惯于偷偷摸摸。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对面,那个房间的门前,转动门把。锁住了。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露辛达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在一层走廊,楼梯下面有个柜橱,用于存放户外大衣。她在里面找出了自己的雪地靴、风雪衣和连指手套。她的羊毛休闲裤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威灵夫人还睡在里面,但她的法兰绒睡衣又厚又暖,而且对她而言,这件风雪衣有些肥大,刚好盖过屁股沟子。露辛达因此不会觉得冷。
  她拉好风雪衣的拉链,把连衣帽罩在头上,拉紧下颌下面的抽绳。
  客厅里冰冷冰冷的。露辛达望向壁炉。白色的灰烬中央,还泛着一丝玫瑰色的火光,却没有人费心去放好挡火板。这暴露出他们有多么烦恼不安。对火灾的恐惧,根深蒂固地植入了所有居住在偏远树林中的人的意识中,在旱季,这就会引发一场大火,尤其当房屋坐落在远离城市供水的地区。
  露辛达不由自主地拿起拨火棍,打散并弄灭了余烬的柴火,然后放好了挡火板。是的,雪片似的白灰下面,埋着一块通红炽热的火块儿。她停住了。灰疼中的一件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露辛达手中的拨火棍的前端,弯成了一个钩子,与手柄的夹角刚好合适。这令她轻而易举地,将那个小东西钩了出来,拉到近前。她跪在地上,仔细査看。
  是一根柔软的金属薄片,中间有些轻微的弯折。中间部分有个小孔,看起来好像曾经拧着一颗螺丝钌。那么,这会是什么东西呢?
  她把它装进风雪衣的口袋里,继续打散余灰。有那么一会儿,她渴望地看向电话,但是不行。她不敢打电话。可能会有人听到。也可能那边是万雅妈妈接的电话。
  况且,她也不能在客厅里久留。拜佐尔·威灵医生、她的父亲还有警察,随时都有可能回来,那样的话,她就失去了行动自由。
  想到这里,露辛达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把挡火板放在炉火前面,然后才走向大门。
  户外的空气冰冷、纯净,清新宜人,使出去的人仿佛潜入了山中的湖泊。露辛达在台阶前停住脚步。雪地上,脚印连接着房子和停在车道上的一辆空车,车门上还有纽约州的标志。车道上留着轮胎印。通向车库里玛莎住所的小径上,也印着杂乱地脚印。而其他地方,积雪如一页白纸。
  露辛达走下台阶,小心翼翼地让脚踩在已有的大脚印中。台阶下面有个小储物间,里面放着雪橇和滑雪手杖。露辛达拿出自己的雪橇,坐在最下面的一节台阶上,把雪橇穿在了脚上。她将冰冷的手插进羊毛衬里的皮手套中,顺着车道急转直下的弯道,“出溜”一下迅速地滑了下去。对于留下的清晰痕迹,露辛达也束手无策。一旦滑到公路上,她留下的任何痕迹,都会很快被车轮印抹煞。
  在两棵参天耸立的松树中间,她发现早前另有访客的证据——一只狐狸,但是,房子周围仍旧没有任何人类的痕迹,可以掩盖她此刻留下的雪橇印。
  公路上的斜坡渐渐变缓,露辛达滑雪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她并不担心。从房子里已经看不到她了。她不用着急,除非她听到身后传来呼喊声,若是如此,她就丢下雪橇,逃进树林深处,那里的草丛会减慢他们追踪她的速度。现在要是夏天就好了!只需要进入树林几码,她就彻底无影无踪了。但是在冬天,树叶都落光了,大半草丛枯死,难以隐藏踪迹。
  露辛达走了将近一英里,到达公路上的一个岔路口,便向左转。此时,高耸的松树间,已经可以看到万雅家的烟囱了。房子坐落在一个地势低于公路的空谷中。她脱下雪橇,抱着它们徒步而行。如果有人循着她一路上留下的雪橇印,找到了这里,便会继续寻找雪橇痕迹,而不会注意脚印。她每落一步都向前踢,好让足迹变得模糊不清,并且看起来更大一些。她希望加上雪橇的重量,会让脚印看来像是一个体重稍重的人留下的。
  她在房屋后面、万雅房间的窗户下面,停住了脚步。厨房门旁边的玫瑰丛,在冬日里覆盖上了一层稻草。她在积雪下面摸索着,直到在盛夏绝放的玫瑰根下,找到了一些小石子。
  当第五颗小石子砸到窗框时,窗户豁然而开,万雅探出头来。头顶着一团乱发,睡眼惺忪。
  “哦,是你啊,小虫子。有什么该死的……?”
  “嘘。别这么大声,万雅。我有事情,必须立刻和你说。”
  “现在几点了?”
  “大概六点。”
  “上帝啊,你疯了吗?我要继续睡觉。”
  “不行,万雅!……那边出事了。”露辛达激动地说,“我家突然发生了很多事。你不能下楼来,放我进厨房去吗?只要你小心点儿,不会吵醒你妈妈的。”
  “出什么事了?”
  “我没法儿站在这儿跟你说。要是我们继续像现在,这么大声地讲话,会吵醒你妈妈的。够朋友一点儿!让我进去。否则你会后悔的。”
  “好,好。我这就下来。”万雅说着,悄无声息地关上了窗户。
  滑雪的时候,露辛达并不觉得冷,但现在站着不动,她感到寒气逼人。她把雪橇立在房子的墙根下,缩着脖子,双臂抱胸,试图保持身体温暖,但却毫不管用。她发着抖。他会不会回去睡觉,留她一个人站在这儿了?
  门一敞开,露辛达就清楚了拖延的原因。万雅先去穿上了便鞋、长裤和毛衣。
  “你不需要穿戴整齐了再下来。”露辛达边说边从他身边擦过,“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你在害怕。”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我是很害怕。我不会逞强装勇敢。昨天夜里,戴维·克劳先生死了。州里的警官现在就在我家。我趁他们在餐厅的时候,偷偷地溜出来了。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他们以为我还在睡觉呢。”
  “戴维·克劳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事发的时候我在睡觉。但我刚才偷听到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和警察的谈话。他们提到,这和楼梯对面的那个房间有关。就是一直上着锁的那个房间。那个据说闹鬼的房间。我想他就死在里面,而且……”露辛达有些退缩,但仍然勉强说出了口,“我想他是被谋杀的。”
  “和你我无关。”万雅飞快地说。
  “哦,是吗?”
  “嘿,快打起精神来,小虫子,我去给你弄点儿咖啡。”
  “你知道怎么煮吗?”
  “是速溶的。”
  “呃!真恶心!……”
  “你已经很幸运,能够有速溶的咖啡了。”他飞快地在她面前,放下一个马克杯,里面只放了一勺咖啡粉和两勺糖。
  “我要一个杯碟。我是文明人。”
  “我也是,但是我妈不是。”他的语调升高了,滑稽地模仿着妈妈,“你不想来杯咖啡吗,亲爱的?……当然是用马克杯。我们是马克杯一族。”
  “反正我不是马克杯一族。我要一个杯碟和一支调羹。”
  “好吧!……”万雅将一个黄油碟推到马克杯下面,又递给露辛达一支用旧了的勺子。水壶发出了哨声。他把热水倒入她的杯子中。
  “你妈妈为什么是那样?”
  “哪样?”
  “马克杯一族。”
  “哦,是她长大成人的那个时代,我猜。三十年代。那时候,反势力风潮盛行。很多人破产,就乐得节俭过活。廉价陶器代替了瓷器,木珠子代替了珍珠,某家旅行社的海报,代替了细致精美的版画。人们一旦习惯了,就再也不会改变了。我妈妈还在念叨,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方式。你知道吗,她还在读巴甫洛夫及其后继者的作品,还把里面的每句话奉为名言。她逢人便说我开朗外向,适应力强,都是因为她从不宠溺我。”万雅得意洋洋地喋喋不休,“当然,现在的好学生,可不要求适应力强,天知道我有多么努力,但是,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因循守旧已经过时了。人们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所有人都活不过三十岁。”
  “你觉得我们也会这样吗?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也会觉得我们老土过时?”
  “不会的。我们不一样。”万雅轻声唱道,“太阳也许在夜晚升起闪耀,鸟儿游泳,鱼儿飞翔……”
  露辛达跟着他一起轻唱:“哈依……哇喀,一切都好,我们还是一样……只不过我们不一样,当然了。”
  “不,我们是不一样的。”万雅在露辛达的身旁坐下,捧着自己的咖啡杯暖手,“当你还不到二十岁时,嘲笑老人很容易……”
  露辛达仰起了风骚的脸蛋儿,万雅便抱着亲吻了她。
  “你不怕感染上我的病毒吗?”
  “我才不怕病毒呢。”
  “你害怕什么?”
  “万雅……昨天晚上九点,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真的在这儿吗?”露辛达激动地问道,“我要知道真相!……你不许骗我。如果你骗了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露辛达的声音令万雅严肃起来。
  “我就在这儿,小虫子。我的嗓子疼得要命。当然我是想出去,我想去你家里,实行我们的计划。可是家人不让,我跟他们软磨硬泡都不管用,我甚至告诉我妈妈,你在等我。但是她就是不听。她让我吃了阿司匹林,喝了一杯热柠檬水,然后上床睡觉。于是我上床前,给你打了电话,几分钟以后我就睡着了。给你打电话是我清楚记得的,昨天晚上办的最后一件事。如果你不相信我,去问我妈。可是……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真的响了。”
  “什么玩意儿响了?”
  “敲击声。”露辛达激动地说,“而你又不在那儿。”
  万雅放下了马克杯:“老天爷,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就在你来电话以前。”露辛达大声说,“当声音响起时,我以为是你在敲呢。”
  “嗯,我会的……夜晚的时候,老房子自然会发出吱嘎声,但是……”
  “不,万雅,那个声音不是。”
  “你怎么知道?”
  “你还不明白吗?我真以为是你在弄出声响。”露辛达激动地大声嚷嚷,“毕竟,我们仔细地计划好了一切。记得吗?”
  “嘿,那当然了。”万雅连连点头。
  “我依照计划进行。我……”她的嘴唇颤抖着,“我大声喊:‘跟我做,分足先生!’然后我拍手三下,接着……”
  “接着怎么样?”万雅激动万分地注视着露辛达。
  露辛达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哦,万雅,有三下敲击声回应我。”
  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意识到,我们的情绪有多么的激动,直到我们达到恐慌的顶峰。而这一次,则是露辛达初次体验到这种感觉。
  整个早晨,露辛达都像一条压紧的弹簧,甚至觉得永远都不会放松下来。此时,她把恐惧融入了说出来的字字句句,这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心中的害怕,她感到震惊不已。而在这震惊之下,一切都崩塌陷落了。
  泪水滑落下了露辛达的脸颊,她的双眼却圆睁着,一声抽噎也没有。这是她第一次无声哭泣,第一次体会到一种人格分裂,一种流泪只是纯粹的、身体反应的人格分裂。
  露辛达眼中的泪水,将天光折射为七彩光线。透过这炫目的光彩,她看到万雅目瞪口呆的面孔。
  “你发誓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我发誓。”万雅激动地说。
  从他的眼中,她看到和自己一样,剧烈的恐惧之情。之后,她不再怀疑他。
  “那么……如果不是你……那是什么?哦,上帝啊,那是什么?……是什么?……那是什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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