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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风 第四章

  哥白尼克把这件事告诉大家的时候,警长办公室里只有五个人:一个速记员、警长、哥白尼克、我和伊巴拉。伊巴拉坐在椅子上,挨着墙,向后仰着,他的帽子盖住了眼睛,但是那温和的目光在帽檐下面若隐若现,那凝滞的微笑挂在他那线条简洁的拉丁风格的嘴角上。他并没有直直地看着哥白尼克,而哥白尼克根本都没有瞧他一眼。
  我和哥白尼克在走廊里握着手,有人给我们拍照,哥白尼克的帽子端正地戴在头上,枪杆直挺挺地被拽在手里,脸上露出庄严肃穆而又意味深长的神情。
  他们声称已经知道沃尔多的身份,但是不会告诉我,我倒不相信他们会查出来,因为警长的桌子上放着沃尔多躺在停尸间的照片。他们把他收拾得很干净,头发梳过了,领带打得笔挺,灯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没人看得出这是一张被两枪打中心脏的死人的照片,他看起来就是一个舞池里风度翩翩的风流男子,正在考虑到底是带个金发美女还是带个红头发的姑娘回家。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公寓门已经锁上了,我正在毛手毛脚找门钥匙的时候,黑暗中飘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短短几个字:“请听我说!”但是我认得这个声音。我转过身,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敞篷车映入眼帘,就停在不远处的路缘边上。车灯没有开,而街灯的光线正好洒进了一个女人明亮的眸子里。
  我走过去,说:“你真是傻到家了。”
  她说:“上车。”
  我钻进了车里,她随即发动了车,沿着富兰克林大道开了一个半街区,继而转向金斯利大道。灼热的狂风依旧席卷着大地,肆意怒号。公寓大楼有一扇遮掩的边窗打开着,里面传来欢快的广播音乐。尽管这里停满了车,她还是在一辆崭新的帕卡德棚式汽车后面找到一个空位,那辆新车的挡风玻璃上还贴着经销商的贴纸。她戴着手套,先把车向前开到路缘,接着把车倒进了车位。
  她现在一袭黑衣,不过颜色更像是深棕色,戴着一顶可笑的帽子。我又嗅到她香水里檀木的味道。
  “我对你非常不友好,对吗?”她说。
  “你救了我的命。”
  “发生了什么事?”
  “我叫来了警察,又对一个我讨厌的警察撒了几个谎,让他毫不怀疑地接过这个摊子。你帮我搞定的那个家伙,就是他杀了沃尔多。”
  “你是说——你没有对警察说起我?”
  “女士,你唯一所做的事就是救了我一命。你还有其他事想做吗?我准备好了,我愿意为你效劳,鼎力相助。”我又说。
  她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顺便说一句,我自己也不认识你。”
  “我是弗兰克·C·巴萨利夫人,住在212号弗里蒙特大街,我的电话号码是奥林匹亚-2-4-5-9-6,这些不就是你想知道的吗?”
  “谢谢。”我喃喃地说,指缝间夹着一根没抽过的干烟。“你为什么回来?”我又问道,我用左手打着响指。“来拿帽子和夹克吧,我上楼去给你拿。”我说。
  她说:“不只是为了这个,我想要我的那串珍珠。”我不禁被惊得微微一跳,好像她只留下了帽子和衣服,没有珍珠。
  一辆车从旁边飞驰而过,比规定速度快了两倍,扬起了滚滚尘埃,在街灯下打着旋儿,继而消失殆尽,留下一股淡淡的呛人气味。她快速地摇起车窗,阻止这阵尘土袭来。
  “好了,跟我说说珍珠的事吧。今天我们目击了一场凶杀案,邂逅了一位神秘女士,遭遇了一个疯狂的杀人犯,获得美人及时拔枪相助,还协助一位警探作假报告。现在我们又将寻找一串珍珠项链。好吧——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我本来要花5000美元把它买回来,就从你口中的沃尔多,我口中的约瑟夫·科茨那儿买。珍珠应该在他那儿。”
  “他没有珍珠。从他兜里掏出来的东西里没有珍珠的影子,有很多钱,但就是没有一串珍珠。”我说。
  “珍珠会不会被他藏在公寓里了?”
  “会。就目前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项链有可能被藏在加州的任何地方,就是不可能在他身上。在这么灼热的晚上,巴萨利先生怎么样?”我说。
  “他还在市中心开会,不然的话,我也来不了。”
  “哦,你可以带他一起来啊。他可以坐在后座上。”我说。
  “噢,我不知道,弗兰克重200磅,相当结实。我觉得他不愿意坐在这个小小的敞篷车后座上,马洛先生。”她说。
  “我们现在这是——究竟要说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戴着手套的双手百无聊赖地轻轻拍着细细的方向盘。我把手上没点过的香烟扔出窗外,稍微转过身,一把拥住她。
  当我松开手的时候,她尽可能地靠向车的另一边,离我远远地,用手背蹭着自己的双唇,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一时间,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然后她慢慢开始搭话:“我想要你抱我,但是我通常不会像刚刚那样。自从斯坦·菲利普斯死在了飞机上,我就变了。如果他没死,我现在就是菲利普斯夫人了。那串珍珠是斯坦送给我的。他有次告诉我,那项链花了他15000美元。雪白的珍珠,一共有41颗,最大的直径有三分之一英寸。我不知道有多少颗,我从未拿去估价,也没给珠宝商看过,所以我不知道这些细节。但是因为斯坦,我很爱这串珍珠,我爱斯坦。而你刚刚所做的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你明白吗?”
  “你叫什么?”我问。
  “罗拉。”
  “继续说,罗拉。”我从兜里又抽出一支烟,夹在手指间,摆弄着那根烟,不想让手指闲着。
  “项链上带有简约的银质搭扣,呈两片扇叶的螺旋桨的形状,中间那颗珍珠表面镶有一小颗钻石。我给弗兰克敷衍说项链是我自己从商店里面买的,他也不知道其中的差别。我敢肯定,要鉴别真伪也不是易事。现在你发现了吧——弗兰克嫉妒心很重。”
  黑暗中,她凑近我,我们肩并着肩挨着,但是这次我没有了冲动之举。窗外夜风呼啸,树木和着风的节奏晃动着身体。我继续用手指转动着香烟。
  “我想你肯定读过一个故事,里面讲的是有一位妻子拥有一串货真价实的珍珠,而她却告诉她的丈夫珍珠是假的。”她说。
  “我读过,毛姆嘛。”我说。
  “我雇了约瑟夫,那个时候我丈夫在阿根廷,我有点寂寞难耐。”
  “你——寂寞情有可原。”我说。
  “我和约瑟夫常常开车去兜风,有时候,我们还会小酌一两杯。但是就没有别的了,我不是随随便便到处——”
  “你给他讲了关于珍珠的事,而你那体重200英磅的大个子老公从阿根廷回来之后,便把他扫地出门——他顺手偷走了那串珍珠,因为他知道那串珍珠是真品。后来他向你要价5000美元才把珍珠还给你。”
  “是的。我当然不想报警,显然,在这样的情况下,约瑟夫并不怕我知道他的住处。”她轻描淡写地说。
  “可怜的沃尔多。我为他感到有点儿惋惜。意外撞见昔日的仇人真是倒霉透了。”我说。
  我取出根火柴在鞋底一擦,点燃了指间的烟。这炽热的风吹干了烟草,香烟像干草一样肆意地燃烧。姑娘现在静静地坐在我身旁,双手又搭在了方向盘上。
  “这些飞行员他妈的——太不把女人当回事了。那你现在还爱着他,或者你觉得你还爱他。你把那串珍珠放哪里了?”
  “放在我的梳妆台上,一个俄罗斯的孔雀石的珠宝盒里,同其他配饰放在一起的。如果我想戴它的话,我必须放在那儿。”
  “可它值5000美元,而你认为约瑟夫可能把它藏在了他住的公寓里。是31号房间,对吗?”
  “对,我觉得我要求得太多了。”她说。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我受了你的恩惠,我先去看看。我们这栋公寓里的门都不难搞定。一旦警察把沃尔多的照片登到报纸上,他们就会找到沃尔多的住处,但是我想他们今晚不会来。”我说。
  “你真的太贴心了。我要在这儿等你吗?”她说。
  我一只脚踩在车的踏板上,探进身子,望着她。我没有回答她的提问,我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闪亮的双眸,然后关上车门,朝富兰克林大道走去。
  任凭这大风吹打着我的脸,我依然能闻到她发丝之间的檀木香,还能感觉到她柔软的双唇。
  我打开了伯格伦德公寓的大门,穿过寂静的大厅来到电梯口,径直来到了三楼。我迈着轻柔的步子,沿着同样寂静的走廊,仔细搜寻着31号房间的门牌。没有灯光。我敲了敲那间房门,门上印着老旧的若隐若现的神秘的文身,是个走私犯,他的裤子后袋异常地深,满面笑容。没有人回应,我拿出一张又厚又硬的赛璐珞胶片,我平时把它放在钱包里,搁在驾照上当保护膜用。我用胶片在锁和门柱之间来回摩擦,紧紧地握着门把手朝着锁转轴的地方猛推。胶片卡住了弹簧锁,锁芯猛地向后一弹,发出了一个清脆得就像冰柱咔嚓断裂的声音。门打开了,我置身于屋里的一片黑暗之中。街灯闪烁,光线星星点点地从窗外探进来。
  我关上门,快速打开了灯,环顾四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过了一会儿我才闻出那是深色制烟的味道。我静悄悄踱步到窗边的烟缸托座台,去找吸烟的位置,低头便看见四个棕色的烟头——产自墨西哥或者南美洲的烟。
  我的头顶上方就是我住的四楼,此时有人走进了浴室。我听到一阵厕所冲水的声音。我走进了31号房间的浴室,除了有些垃圾之外,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可用来藏东西的地方。厨房空间稍微大了一点,但是我只搜了一半。我知道那串珍珠不在这间屋子里。我断定沃尔多当时急急忙忙要走出酒吧,肯定是有什么东西悬在他的心上,却在转身时从老仇人那儿挨了两颗枪子儿。
  我回到客厅,开始转动壁床,透过有镜子的一侧,往更衣室看去,眼睛四处打量着里面静静摆放着的物件。随着床的转动,我停止了搜寻,而是呆呆地盯着一个人。
  他体型娇小,俨然已经步入中年,鬓角呈铁灰色,皮肤异常黝黑,穿着一身浅黄褐色的套装,打着酒红色的领带。他一双匀称的褐色小手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一双小脚上套着一双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脚尖正好垂向地面。
  他被一根带子绑住了脖子,那根带子拴在床的金属顶部。他的舌头从嘴里长长地伸出来,长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尸体晃动了一点点,让我觉得恶心,我随即合上了壁床,他又静静地躺在两个夹得很紧的枕头之间了。我还没有用手碰过他,不用摸他我也知道这身体已经像冰一样寒冷了。
  我绕过他走进更衣间,掏出手帕来包住抽屉把手。这个单身汉独居的地方,除了一些零星的垃圾,整间屋子被腾得干干净净。
  我从更衣间出来,开始搜这个死尸。没找到钱包,可能已经被沃尔多拿走扔了。他兜里有个扁扁的烟盒,里面还有半盒烟,烟盒上印着金色的字:“路易·皮塔·伊·瑟亚,派桑杜街19号,蒙得维的亚。”火柴来自斯培西亚俱乐部。腋下佩戴着一把黑色纹理的手枪皮套,里面装着一把9毫米口径的毛瑟枪。
  那把毛瑟枪衬得他很专业,这让我心里就好受些了。但是这把连打穿墙都不在话下的毛瑟枪,还乖乖地待在枪套里,看样子他也不是什么超级行家,或者说就凭赤手空拳应该不能把他这样解决了。
  我稍微把脉络理了理顺,但事情还不是很清晰。有人抽了四支棕色烟,所以当时有人要么在这等候要么就是有过谈话。沃尔多站在某个位置,他顺势扼住了这个小个子的喉咙,用那种可以让他几秒钟之内失去知觉的姿势制伏了他。腋下的毛瑟枪此时就如一根牙签一样,毫无用武之地。接着沃尔多用带子把他吊了起来,此时小个子可能早已经断气了。可能是因为他在赶时间,他没有来得及清理这个房间,因为他心里还悬着那个姑娘。这也可以说明他为什么连车的发动机都不关就停在酒吧外面。
  也就是说,如果沃尔多确实杀了这个人,这里也真的是沃尔多的公寓,而我并没有被算计,那么这一切的未解之谜都有了答案。
  我又搜了搜小个子的其他口袋,在裤子左边的一个兜里找到了一把金色小刀,上面还镀了银。左边后袋里面放了一张折叠整齐,带有香氛的手帕。右边后袋是开着的,但是什么也没有。右侧腿部的兜里放着四五张纸手帕。这个兜下面挂着一小串崭新的钥匙夹套,上面挂着四把钥匙——崭新的车钥匙。上面也印着金色的字体:R.K.福格尔桑股份有限公司谨致,“帕卡德之家。”
  我把搜到的东西放回原位,又把壁床转回最初的位置,用手帕把抽屉把手和其他凸出部分及平坦的表面都擦拭了一遍,关上灯,开门探出脑袋,发现整个走廊空空如也。我下了楼,走上街,来到了金斯利大道的一角,那辆凯迪拉克还停在原地。
  我打开车门,倚在车门上,她好像也丝毫没有挪动过。她的脸上,难以觅见任何表情,看不穿猜不透,只有她的双眸和下巴,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檀木香依旧。
  “这香水味连教堂执事都为之着迷……没有找到那串珍珠。”我说。
  “好吧,谢谢你肯去试着找找。”她用低沉而又灵动的声音说道,“我想我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我要不要……我们是不是……或者……”
  “你现在回家吧,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不管发生什么。正如你可能再也不会见到我一样。”我说。
  “我不想那样。”
  “祝你好运,罗拉。”我关上车门,往后退了一步。
  车灯亮了起来,车子发动了。这辆大轿车迎着风在街角缓慢而又高傲地转过弯,扬长而去了。我依旧站在刚刚下车的位置,呆呆立在路缘边上。
  现在天色已晚,之前放广播的那间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我静静伫立着,盯着那辆崭新的帕卡德敞篷汽车的车尾。我之前见到过这辆车——在我上楼之前,在同样的位置,车当时就停在罗拉的车前面。车停在那儿,没有亮灯,没有任何声响,透亮的挡风玻璃右手边依旧贴着蓝色贴纸。
  而我的脑子里正浮现出另外的画面,那串崭新的钥匙套上印着的字:“帕卡德之家。”而那串钥匙就在楼上,在那个死人的兜里。
  我走到敞篷车前,掏出一只小手电,打量着那张蓝色贴纸。跟钥匙套上的是同一商家。商家的名字和宣传语下面是用钢笔写的一个名字和地址——尤金妮·科尔勤克,阿维厄达大街5315号,西洛杉矶。
  这真是离奇了。我又来到31号公寓门前,像之前那样撬开了门,走进屋,来到了壁床后面,从那具悬挂着的整洁的棕色尸体的裤兜里取走了钥匙套。五分钟之后,我又回到了敞篷车旁。钥匙正好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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