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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格教授的鼻烟

  早上才10点钟,舞曲声就已响起,声音震耳欲聋。嘣、嘣、嘣、嘣、嘣。低音炮里的音调低沉无比,地板似乎都在振动。乔·贝提格鲁握着电动剃须刀在脸上上下滑动,发出嗞嗞的声音,舞曲的声音融入其中,震得地板和墙壁发颤。他的脚尖似乎感受到了颤动,颤动一直延伸到他的双腿。邻居们一定都是舞蹈发烧友。
  已经早上10点了。杯子里盛着冰块,脸颊发红,眼神微微发愣,笑容愚钝乏味,笑声放荡不羁、空洞无物。
  他拔下插头,电动剃须刀的嗞嗞声停了下来。他的手指沿着下颚的棱角缓缓移动,就在此时,他的目光遇上了镜子里的一双眼眸,眼神阴郁沉闷。“洗干净了,”他从齿间挤出一句话,“过了52岁,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人了。我很惊讶你居然还活着。我很惊讶我居然能看到你。”
  他吹了吹剃须刀刀头上残留的胡茬,把保护套重新套上,仔细地用细绳绑好,收在抽屉里。他拿出须后水,擦在脸上,拍出泡沫,然后用一条手巾把脸擦得干干净净。
  他皱起眉头,盯着镜子里那张憔悴瘦削的脸,然后转过头,朝浴室窗外看去。今早的雾不是很浓。事实上,今天阳光灿烂,天气明媚。你能清楚地看到市政厅。谁想看到该死的市政厅?见鬼的市政厅。他走出浴室,然后一边下楼,一边穿上外套。嘣、嘣、嘣、嘣、嘣。好像背后有个廉价的小酒吧,你能闻到烟味、汗味、还有某种香水味。起居室的门半掩着。他从半掩的门缝里挤进去,站在那儿看着两个人脸贴在一起,在房间里缓缓地游移旋转。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跳舞,眼中露出迷离的眼神,沉浸在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中。他们并没有酩酊大醉,只是喝高了,喜欢这么喧嚣的音乐。他站着一动不动,狠狠地盯着这两人。当他们转过身,看到贝提格鲁时,他们几乎没怎么正眼瞧他。葛莱蒂微微卷起嘴唇,淡淡地发出一声冷笑,几乎让人无法察觉。波特·格林嘴角叼着一支烟,在烟雾中眯着双眼。他们眼前站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家伙,头发有些花白。衣着整洁。眼神诡诈难辨。可能是个二手车推销员。他的工作估计不用花太多力气,也不太讲诚信。音乐声停了下来,收音机里有人开始滔滔不绝地播放广告。跳舞的那对分开了。波特·格林跨了一步,上前把音量调小。葛莱蒂站在地板中央,打量着乔·贝提格鲁。
  “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亲爱的?”她问乔·贝提格鲁,语气里有着掩饰不住的轻蔑。
  他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
  “那你帮我个忙。马上滚吧。”她张开嘴,发出刺耳的大笑。
  “打住,”波特·格林说道,“别拿他打趣,葛莱蒂。看来他不喜欢舞曲。那又怎样?总有些东西是你不喜欢的,不是吗?”
  “当然,”葛莱蒂说道,“比如说他。”
  波特·格林走向一边,拿起一瓶威士忌,开始往咖啡桌上的两个高玻璃杯里倒酒。
  “喝一杯怎么样,乔?”他问道,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乔·贝提格鲁又一次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是一语不发。“他会耍花招,”葛莱蒂说。“他长得像个人,但是个哑巴。”
  “哦,闭嘴。”波特·格林懒洋洋地说道。他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两个高玻璃杯,里面已经灌满了威士忌。“听着,乔,这杯酒我请你。你并不担心这个,是吧?不喝?嗯,好吧。”他把一杯酒递给葛莱蒂。两人对饮起来,透过玻璃杯,他们看到乔·贝提格鲁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
  “你知道我跟这家伙结过婚,”葛莱蒂若有所思地说,“真的。我很好奇,我那些年吃的到底是哪种安眠药。”
  乔·贝提格鲁向后退到了走廊上,虚掩上门。葛莱蒂一直盯着看。她换了一种语调,说道:“还是老样子,他让我感到恐怖。他就这么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没有抱怨。也从不生气。你觉得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
  广告播音员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吆喝,开始播放一首新的歌曲。波特·格林跨了几步,把音量调大,然后又把它调小了。“我想我能猜到。”他说,“毕竟,这是个非常老套的故事。”他说完他又把音量调大,并伸出了双臂。
  乔·贝提格鲁走出房间,来到前面的走廊,他把笨重的老式前门搭在门闩上,然后把它关在身后,以遮住里面收音机传来的嘣嘣声。沿着房子的正面望去,他看到前窗关上了。外面没有那么吵。这些老式的木架房屋非常坚固。正当他开始想是否需要清理杂草时,一个长相滑稽的男子出现在水泥路上,并朝他走来。你有时也会看到穿着晚礼服斗篷的男子,但这绝不会发生在那片街区的莱克星顿大道上,也绝不会在大白天的早上,更不会有人还戴着一顶大礼帽。乔·贝提格鲁盯着那顶大礼帽。那顶大礼帽绝对不是新的,而且绝对已经磨损了。帽子上的毛有些起球,就像是猫生气时浑身竖起来的直挺挺的毛。而他身上的晚礼服斗篷也不像是亚德里安喜欢的那种样式。他的鼻子很尖,黑色的双眼深深地凹下去,脸色发白,但看起来并不虚弱。他在台阶下停下来,抬头看着乔·贝提格鲁。
  “早上好。”他扶着大礼帽的帽檐说道。
  “早,”乔·贝提格鲁答道,“您今天打算卖什么?”
  “我不是来卖杂志的。”穿着晚礼服斗篷的男子说道。
  “我没什么要买的,朋友。”
  “我也不打算向您打听,您是否有一张自己的肖像照?用漂亮的水彩着色,看起来就像马特洪峰的月光一样明亮迷人。”男子说着把一只手放到斗篷底下。
  “别告诉我你斗篷底下藏着一个真空吸尘器。”乔·贝提格鲁说。
  “我的裤袋里,”斗篷男子接着说,“也没有一整套全不锈钢的厨房。并不是我不能有,只是我不愿意。”
  “但是你确实在推销东西,”乔·贝提格鲁干瘪瘪地说。
  “我只是在赠与一些东西,”斗篷男子说。“给合适的人。精心挑选出的……”
  “西装俱乐部,”乔·贝提格鲁厌烦地说,“我不知道现在竟然还有这种组织。”
  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从斗篷下把手伸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卡片。
  “精心挑选出的少数人,”他重复道,“我不知道。我今早有些懒惰,或许我应该只选一个就够了。”
  “那个幸运儿,”乔·贝提格鲁说,“就是我。”
  男子拿出那张卡片。乔·贝提格鲁接过来,上面写着“奥古斯都·宾格教授”。卡片的角落上有一排小字“白鹰牌脱毛粉”。上面还印着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北威尔科克斯的地址。乔·贝提格鲁用指甲弹开卡片,摇了摇头。“我从来不用这玩意,朋友。”
  奥古斯都·宾格教授不易察觉地淡淡一笑。换句话说,只是他的嘴唇往上微微一动,眼角稍稍皱起而已。姑且称之为微笑吧。这不是什么值得细究的事情。他又把手伸进了斗篷下面,拿出一个小圆盒,差不多跟打印机色带盒一般大小。他抬起盒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白鹰牌脱毛粉”。
  “我相信您知道脱毛粉是什么东西,您怎么称呼?”
  “贝提格鲁,”乔·贝提格鲁亲切地说,“乔·贝提格鲁。”
  “噢,我的直觉是对的。”宾格教授说道,“你有麻烦了。”说着,他用细长的手指把小圆盒盖上。“贝提格鲁先生,这并不是脱毛粉。”
  “请等一下,”乔·贝提格鲁说,“你刚才说这是脱毛粉,现在又说不是。你还说我有麻烦了。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的名字是贝提格鲁吗?”
  “别着急,贝提格鲁先生。让我告诉您来龙去脉。这片街区早就衰败不堪了。再也没人想到这儿来。然而你的房子却不是如此。你的房子充满古典气息,打理得很好。正因为如此,你才是这房子的主人。”
  “不如说我是这房子的主人之一。”乔·贝提格鲁说。
  宾格教授伸出左手,手掌向外。“请您先听我说完。我继续给你分析分析。这年头税收不菲,而你是房子的主人。若是你经济条件允许的话,你早就搬走了。你为什么没有搬呢?因为你这房子卖不出去。况且这房子相当大。于是你只好租与他人。”
  “只租了一个,”乔·贝提格鲁说,“只有一个。”他长叹一声。
  “您大概有48岁。”宾格教授猜道。
  “加减四岁。”乔·贝提格鲁说。
  “您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衣着也很整洁。然而您脸上的表情却丝毫不快乐。因此我猜测您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准确地说,是位娇生惯养的妻子。我还猜测……”他突然停了下来,开始打开一个盒子的盖子,盒子里装的不是脱毛粉。“我停下来只是为了好好想想。”他平静地说。“这个,”他拿出打开的盒子,乔·贝提格鲁看见里面装着一半的白色粉末,“不是哥本哈根鼻烟。”
  “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乔·贝提格鲁说。“但别老是故弄玄虚跟我说这不是什么东西,请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鼻烟,”宾格教授冷冷地说。“宾格教授的鼻烟。我的鼻烟。”
  “我从不用鼻烟,”乔·贝提格鲁说,“不过我告诉你。沿着这条街一直往下走,到了尽头有一个都铎式的庭院,叫做莱克星顿堡。里面有许多小品演员、临时演员以及许多别的人。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不工作,而且常常喝着65度的烈性酒,酩酊大醉,你的鼻烟可能正对他们口味。如果你想赚些钱,一定要去那儿。而且那个地方你千万不能错过。”
  “宾格教授的鼻烟,”宾格教授带着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冷冷地说,“并不是可卡因。”他做了个手势,用斗篷裹住自己的身体,然后碰了一下帽檐。他转身离开,左手里还拿着那个小小的盒子。
  “可卡因,我的朋友?”他说。“呸!这跟宾格教授的鼻烟比起来简直是婴儿爽身粉。”
  乔·贝提格鲁看着他顺着水泥路走下去,然后转到了路边的人行道上。古老的街道两旁种满了古树。莱克星顿大道两旁都是茂密的香樟树。树上新绿吐翠,随处能看到还透着一层粉红的树叶。宾格教授在树下走着,越走越远。房子里还能听到阵阵的嘣嘣声。他们现在估计已经喝到第三杯或是第四杯了。他们估计又哼着音乐,紧紧地贴在一起了。再过一会儿,他们会开始在家具上激情翻滚,彼此虐待。好吧,这又能怎么样呢?乔·贝提格鲁不禁想象,葛莱蒂52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照她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到了那时候,估计她不会像她歌里唱得那么美。
  乔的思绪在此打住,然后注视着宾格教授,他这时在一棵香樟树下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他把手伸到褪色的礼帽边,举起礼帽,露出他的头,然后鞠了一个躬。乔·贝提格鲁礼貌地挥手示意。宾格教授把帽子重新戴上,动作极其缓慢,乔·贝提格鲁能够十分清楚地看到他在做什么,小圆盒的盖子还开着,只见他从里面抹出一撮粉末,推进鼻孔里。乔·贝提格鲁几乎可以听见他吸鼻烟时那长长的吸入声,吸鼻烟的人常会这么做,目的是为了把鼻烟吸到鼻膜上。
  当然他并没有真的听到吸入声,他只是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但他确实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切。那顶礼帽,那件斗篷,细长的双腿,苍白、没有生气的脸庞,深凹的黑色双眼,举起的手臂,左手里拿的圆盒。他最多不会超过50英尺远。从这儿走过去,就在第四棵香樟树前面。
  但是这不可能,因为要是他站在香樟树前面的话,乔·贝提格鲁不可能看到树干、草坪,路缘石边,还有街道。这些东西有的可能被宾格教授瘦长、奇幻的身体遮住了。但却不是如此。因为奥古斯都·宾格教授已经不在那儿了。没人在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乔·贝提格鲁把头转向一边,顺着街道向下张望。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乎听不到房间里传来的收音机声。一辆汽车转过路口,匆匆经过这片街区,后面扬起一片尘土。树叶并没有发出太大的沙沙声,但是却发出一种非常微弱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声响。接着,有种东西飒飒地响起。
  缓慢的脚步声向乔·贝提格鲁走来。没有脚后跟的声音。只有皮鞋在水泥路上轻轻滑过的声音。他后颈的肌肉开始疼痛。他能感到自己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脚步声缓缓地接近,越来越近。然后有那么一刻,四下一片寂静。随后飒飒作响的脚步声又一次从乔·贝提格鲁身旁绕开。然后,宾格教授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贝提格鲁先生,我为您提供一个免费的样品,向您献上我的致意。但是,当然,如果您有更多需要,我乐意向您提供专业服务。”
  脚步声飒飒作响,再一次远去。不一会儿,乔·贝提格鲁就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他不是很明白,到底为什么他要往下看着台阶的最上面一级;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在台阶上,除了他的右脚脚尖,没有看到任何人,现在却放着一个像打印机色带盒的小圆盒,外面用墨水手写着几个斯宾塞体的草书,“宾格教授的鼻烟”。
  乔·贝提格鲁像个迈入迟暮之年的老人或是在做梦的人一样,极其缓慢地蹲了下来,拿起盒子,用手牢牢握住,放进口袋。
  嘣,嘣,嘣,嘣,嘣,收音机还在响。乔并没有引起葛莱蒂和波特·格林的任何注意。他们躺在沙发的一角如胶似漆,唇齿相融。葛莱蒂长叹一声,睁开眼睛,打量着房间。然后她忽然直起身子,猛地推开波特。房间的门非常缓慢地打开了。
  “怎么了,宝贝儿?”
  “那扇门。他去干吗了?”
  波特·格林把头转过去。大门现在完全敞开着。但是没人站在门外面。“好吧,门是开了,”他含混不清地说。“那又怎样?”
  “是乔。”
  “是乔又怎样?”波特·格林烦躁地说。
  “他藏在外面。他在谋划些什么。”
  “呸!”波特·格林说。他站起来,走过房间。他把头伸出到门厅。“这儿没人,”他侧身扭头,朝后说道,“一定是穿堂风把门吹开了。”
  “根本没有穿堂风,”葛莱蒂说。波特·格林关上门,感觉门紧紧地关上了,摇了摇,门扣得紧紧的。他重新回到房间里。他走向沙发,刚走到一半,门在他后面嗒嗒地响了一声,然后又慢慢地开了。在收音机强劲的节奏中,葛莱蒂发出尖锐的大叫。
  波特·格林几个大步冲向收音机,啪嗒一声把它关掉,然后生气地转过身来。
  “别耍我,”他从牙缝间狠狠地挤出一句话。“我不喜欢耍花招。”
  葛莱蒂只是呆呆地坐着,张着嘴,眼睛盯着那扇打开的门。波特·格林跨出门,走进门厅里。没人在那儿。四下一片寂静。很长的一段时间,整座房子完全静止了。
  接着,从楼上房子的背后,传来一个人吹口哨的声音。
  波特·格林又一次关上门,这次他把门固定住了,上了门闩,但没上锁。他本应该聪明点,把门把手也转一下,那样就可能会省下不少麻烦。不过他不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他脑子里还装着别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这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有的事情需要仔细琢磨。比如说噪声——只要打开收音机,就能轻松地盖住噪声。也不需要把声音开得太大。或许一点也不用开。该死的隔壁邻居还是一如既往地震动着地板。乔·贝提格鲁看着浴室镜子里自己的身影,轻蔑一笑。
  “你和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他对自己的影子说,“我们真是一对好兄弟。从现在起你该有个名字。我就叫你约瑟夫吧。”
  “别跟我耍花招,”约瑟夫说,“我不喜欢软性子,相反,我有点喜怒无常。”
  “我需要你的建议,”乔说,“并不是说这有多重要。我非常认真。就拿宾格教授给我的鼻烟这个问题来说吧。它确实有效。葛莱蒂和她的男朋友看不见我。我有两次站在敞开的门前,他们当时直视着我,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这让她失控大叫。放在以前,她要是看到我,根本就不会怕我。”
  “她也可能放声大笑。”约瑟夫说。
  “但是我能看见你,约瑟夫。你也能看见我。假设鼻烟的效果持续一会儿后就失效呢?这是一定的,因为若不是这样的话,宾格教授如何赚钱呢?所以,我想知道持续时间能有多长。”
  “你总归会知道的,”约瑟夫说,“如果有人在它失效时朝你看过去的话。”
  乔·贝提格鲁说:“这可能会非常不方便,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
  约瑟夫点了点头。他知道乔的想法。“或许鼻烟不会失效,”他猜测说。“说不定宾格教授有另外一种药粉,能够抵消鼻烟的效果。说不定这就是诱饵。他给你能够隐身的东西,而当你想变回去的时候,你就得揣着大把的钱去求他。”
  乔·贝提格鲁想了想,但他还是予以否认,他认为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宾格教授给他的卡片上写着一个威尔科克斯的地址,应该是在一座写字楼内。里面应该会有电梯,假设宾格教授等待的顾客别人都看不见,但如果别人触摸到这些顾客的话他们很可能会察觉到——好吧,把他的营业场所设在写字楼里会非常不实际,除非鼻烟的效果不会消退。
  “好吧,”约瑟夫有些酸溜溜地说。“我同意你说的。”
  “还有一点,”乔·贝提格鲁说,“就是隐身效果在什么地方会消失。我的意思是,葛莱蒂和波特·格林看不见我。所以他们看不见我穿的衣服,因为比起什么东西都没有,一套空荡荡的衣服站在门厅里晃来晃去更会把他们吓得不轻。但是总得有某种操作系统。我碰到什么东西了吗?”
  “有可能是这个,”约瑟夫说,“为什么不呢?你碰到的任何东西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你一样。”
  “但是我碰到了门,”乔说,“但我想门并没有消失。而且我没有碰到——我的意思是确确实实地碰到——我所有的衣服。我的脚只碰到了袜子,而我的袜子隔在我的脚和鞋子中间。我碰到了我的衬衫,但我没有碰到我的夹克。更别说我口袋里装的那些东西了。”
  “说不定是因为你的气场,”约瑟夫说。“或是你的磁场,还是你的性格——总要有什么东西——任何落入你的周遭与你同在的东西。香烟、钞票,任何专属于你的东西,而不是大门、墙壁、地板之类的东西。”
  “我觉得这不是很有逻辑。”乔·贝提格鲁严肃地说。
  “这儿有讲究逻辑的人吗?”约瑟夫冷冷地问道。“古怪的宾格教授会跟一个讲究逻辑的人做生意吗?这个交易从头到尾有哪点是有逻辑的?他挑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一个他之前从未看过或听过的人,给了他一包免费的鼻烟,他赠与鼻烟的这个人或许是整个街区最可能会立马使用鼻烟的人。这听起来有任何逻辑而言吗?在一头猪看来这才是有逻辑的。”
  “所以说,”乔·贝提格鲁慢条斯理地说,“告诉我下楼应该带什么东西去,要让他们看不到。甚至有可能他们也听不到。”
  “当然,你可以试着拿一个高脚玻璃杯去,”约瑟夫说。“有人伸手去拿它的时候,你可以把它拿走。你很快就会知道,你碰到它的时候,它会不会消失。”
  “这我能做到,”乔·贝提格鲁说。他顿了顿,看起来正在沉思。“我很好奇你是不是一点点地逐渐复原,”他加了一句,“还是突然出现。砰的一声。”
  “我觉得是砰的一声,”约瑟夫说,“这位老绅士并不是无缘无故就叫自己宾格的。我猜,无论是隐身消失,还是复原现身,都是非常快的。你需要发现的就是时机。”
  “我会这么做的,”乔·贝提格鲁说,“我会非常小心的。这非常重要。”他朝自己的影子点了点头,约瑟夫也朝他点点头。他正要离开,又转身加了一句:
  “我只是为波特·格林感到有些遗憾。他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时间和金钱。如果我有了一叶知秋的本领,最后他能得到的将是无尽的嘲笑。”
  “这你可说不准,”约瑟夫说,“我看着他不像是个会被占便宜的人。”
  对话至此结束。乔·贝提格鲁走进卧室,从壁橱的架子上拿下一个手提箱。里面装着一个皱巴巴的公文包,捆在上面的细绳已经断开。他用一把小钥匙打开公文包,里面装着一个硬质小包,包在一块法兰绒布里。法兰绒布里还有一只陈旧的羊毛袜,羊毛袜里装着一只装满子弹的3.2口径的自动手枪,油亮光滑,一尘不染。乔·贝提格鲁把手枪放在他右边的裤袋里,沉甸甸的,比原罪还要沉重。他替换了壁橱里的公文包,走下楼,脚步轻巧,他双脚内侧抬起,只用外侧鞋底掂着地面。后来他又觉得自己很愚蠢,因为收音机的声音依然充盈耳膜,如果鞋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也没人能够听到这么微弱的响声。
  他走到台阶的最下一级,来到起居室的门口,轻轻地试着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锁上了。锁是弹簧锁,是在把楼下的房间改造为单身公寓用以出租时装上的。乔拿出他的钥匙包,然后把钥匙慢慢地伸进门锁里。他转动了一下门锁,能感到插销弹了回来。弹簧锁没锁上。为什么会这样?你只有在晚上才会这么做,因为这时候你会感到紧张。他用左手握着门把手,轻轻地推开门,好让门锁松开。这是个小诀窍——众多小诀窍之一。插销清除之后,他把门把手归回原位,然后把钥匙退出来。他紧紧地握着门把手,推开门,直到他能环顾整个房间。里面除了嘣嘣的收音机声,没有别的任何声音,没有大喊声,也没人盯着大门看。到目前为止,一切都不错。
  乔·贝提格鲁把头探到门内,往里看了看。房间里温暖舒适,弥漫着香烟和人的气息,还有一点淡淡的酒味,但是房间里空无一人。乔推开门走进去,微微皱了皱眉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随后又觉得恶心,做了个鬼脸。
  在起居室的后面,推拉门原来是面向餐厅的,但是餐厅现在改装成了卧室,推拉门却保留了下来,和原来一模一样。现在推拉门紧紧地关着。乔·贝提格鲁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推拉门。他漫无目的地伸出手,理了理稀疏的头发。有一会儿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嘴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微笑。他转身关上门,走到长沙发边朝下看了看,两个带有斑纹的高脚玻璃杯的底部残留着一些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快,一瓶威士忌已经打开,旁边放着一个玻璃碗,里面的冰块在水里浮动着,他还看到烟灰缸里许多污迹斑斑的烟蒂,其中一个还冒着烟,在静默的空气里袅袅上升。
  乔安静地坐到沙发的角落,看了一眼手表。自从遇见宾格教授以来,似乎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感觉时光久远,天各一方。现在,要是他记起拿到鼻烟的具体时间就好了。大概是在10时20分,他想。要是能再肯定些就更好了,要是能再等等就更好了,要是能试一试就更好了。这样肯定会更好的。不过,他做过的事哪一件又是让人满意的呢?
  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而且自从他遇到葛莱蒂之后,肯定是一件都没有。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枪,放在前面的鸡尾酒桌上。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枪出神,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嘈杂声。然后他伸出手,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动作松开了手枪的保险栓。松开之后,他身体又往后靠去,静静地等着。就在他等待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许多人会记得这样的感受。在紧闭的双层门之后,他依稀听到了一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但没有太过留意,一方面是因为收音机的声音很吵,一方面是因为他正沉浸在思考之中。
  这时推拉门被人推开了,乔·贝提格鲁伸手从鸡尾酒桌上拿起手枪,把它放在膝盖上。这是他做的唯一的动作。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推拉门。
  当推拉门开到够一个人穿过的时候,波特·格林的身形出现在门口。他伸出双手抓着门的高处,手指因为发力而泛白。他身体晃了一下,紧紧抓住了门,像是个喝醉的人。但是他并没有醉。他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眼神十分专注,嘴角慢慢上扬,傻乎乎地笑着。他的头上和白花花的肚囊上沾满汗液,泛着光。他几近全裸,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裤,光着脚,满头大汗,汗液浸湿了他的头,头发也乱糟糟的。他的脸上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但是乔·贝提格鲁没有注意到,因为他一直看着脚中间的地毯,手枪放在膝盖处,枪口朝向一侧,没有瞄准任何东西。
  波特·格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又悠长地叹息了一声。他放开推拉门,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目光在乔·贝提格鲁前面和沙发前面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上绕了一圈,随后落在酒瓶上,然后稍微转了转身子,在距离酒瓶尚远的地方,就弯腰去拿酒瓶。酒瓶在鸡尾酒桌的玻璃桌面上咯吱咯吱地响。即使在这时,乔·贝提格鲁也没有抬头,但能闻到波特·格林离他如此之近,却对他的存在毫不知情,而且他的脸因为痛苦而突然扭曲起来。
  酒瓶翻了个底朝天,长满细密毛发的手也从乔·贝提格鲁的视线里消失了。即使在聒噪的收音机声中,还是能听到威士忌哗哗淌出的声音。
  “婊子!”波特·格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该死的臭娘们,窑子里的贱货。”他的语气极其嫌恶,满是鄙夷。
  乔·贝提格鲁轻轻地点了点头,有点紧张。沙发和酒桌之间的空间只够他站着,没有转身的余地。他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枪,目光也追随着手枪慢慢地抬起。他看到波特·格林的短裤腰带上袒露的软绵绵的肉,还看到他肚囊上布满了油腻得发光的汗液。他朝右看了看,又看到了他的肋骨。他的手很冷静,但心跳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乔·贝提格鲁知道,自动手枪的枪口也知道。枪口正正地对着波特·格林的心脏,乔·贝提格鲁稳稳地一按,几乎难以察觉,他扣动了扳机。
  枪声很大,盖过了收音机的声音和其他别的声音。声音中有种震动感,带着些许力量的味道。如果你很长时间没有开枪的话,这会让你感到很惊讶——这种致人于死地的工具让人的生命戛然而止,它在你的手中倏忽跃过,好似岩石上的蜥蜴。
  被枪击中的人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倒下。波特·格林侧身倒下,一只膝盖在另一只膝盖弯下之前就已经蜷曲落地了。他四肢乏力,软绵绵地倒下,好像他的膝盖被链条团团缠住了。在他倒下的一刻,乔·贝提格鲁回想起自己演艺生涯中曾经看过的一幕歌剧。那场戏里有一个高高瘦瘦、虚弱无力的男子,还有一个女孩。在他们荒诞的表演中,瘦高的男子会慢慢地侧身倒地,身体弯成一个拱状,因此你无论何时都不会说他碰到了舞台的地板。他似乎毫不费力、合情合理地就做出了这个姿势。他表演了六遍。第一次引得人们哄堂大笑,第二次人们感到很兴奋,纷纷揣测他的诀窍。到了第四次,人群中的一名女观众开始大叫:“别让他这么做!别让他这么做!”但他还是做了这个动作。到表演尾声的时候,许多衣衫褴褛的观众都慕名前来,他们对于他的表演感到无比恐惧,因为这动作出人意料,违反常理,常人根本无法完成。
  乔·贝提格鲁打断了自己的回忆,回到现实。波特·格林躺在地板上,头朝下对着地毯,没有一丝血迹。乔·贝提格鲁第一次看了看波特·格林的脸,他的脸上满是抓痕,还有被女人又尖又长的指甲疯狂抓伤的伤口。原来是被抓伤的。乔·贝提格鲁张嘴大喊,叫声就像一匹被刺伤的马。
  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叫声无比遥远,像是从另一座房子里发出的声音。微弱的呻吟声跟他毫无关系。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叫出声。有可能是汽车转弯时速度过快,轮胎发出的声音。说不定是迷失的灵魂猛然冲向地狱时发出的响声。他完全没有生理上的感觉。他似乎飘到了桌子的一端,在波特·格林的尸体四周飘动。但是他的飘动,或者别的什么动作,都有明确的目的。他走到门口插上了弹簧锁,又去到窗前,窗子紧闭,但没锁上;他把窗子锁上。然后他走到收音机前把收音机关上,再也没有嘣嘣的声音了。置身于星际空间般的寂静之中,他仿佛被一条又长又白的裹尸布所牢牢地包裹。最后他穿过房间回到了推拉门前。
  他穿过推拉门,走进波特·格林的卧室,这个房间很久之前是餐厅。那时候洛杉矶还是个年轻的城市,炎热干燥,尘土飞扬,地处沙漠深处,成排的桉树沙沙作响,街道两旁种满了枝叶宽大的棕榈树。
  这一切都让人回想起以前,彼时的餐厅是个夹在两扇面向北边的窗子中间的内嵌式瓷器柜。柜门上镶有格子花纹,门后放着些书籍。书并不是很多。波特·格林并不是一个热爱阅读的人。卧室的床紧挨着东面的墙壁,墙壁另一面是早餐室和厨房。床凌乱不堪,里面放着样东西,但乔·贝提格鲁并没有心思去查看到底是什么。床的另一面曾是一扇回转门,但后来被换成一扇实心门,牢牢地嵌在门框里,上面还装了一个转动门闩,门闩很短。乔·贝提格鲁想,他在门缝里看到的是灰尘,因为他知道这扇门很少打开。但是门闩很短,这很重要。
  他穿门而入,来到一段短短的过道,过道上面是楼梯,一路穿过大厅,直接连通房子另一边曾作为缝纫室的浴室。楼梯下有个壁橱。乔·贝提格鲁打开壁橱的门,拧开灯的开关。角落里有几个手提箱,还有挂在衣架上的正装,一件大衣和一件雨衣。他关上灯和壁橱门,一路走到浴室里。以浴室的标准来说,房间还算宽敞,里面有一个古典式样的浴缸。乔·贝提格鲁走过洗脸池上方的镜子,没有朝里看。他现在还不想跟约瑟夫说话。细节,这是主要的,一定要注意细节。浴室的窗子开着,薄纱窗帘迎风飘动。他把窗子紧紧关上,并把窗帘钩子移到窗棂一侧。除了刚刚进来的那扇门,浴室没有别的出口。本来还有一扇门可以通向房子前面,但这扇门后来被填上了,并用防水墙纸盖了起来,就像大厅里其他的门一样。
  眼前的房间实际上是一个杂物间,里面摆放着一些陈旧的家具和物什,还有一张用丑陋的浅橡木制成的卷盖式书桌,以前的人们时兴用这样的家具。乔·贝提格鲁从没用过这张书桌,也从没走近过它。就这么一直摆在那儿。
  他转身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其实,他并不想这样做,但是约瑟夫或许想过一些他应该知道的事情,于是他看着约瑟夫。约瑟夫也看着他,眼神不悦,目不转睛。
  “收音机。”约瑟夫简洁地说。“你关了收音机。大错特错。声音关小就行了,没必要全部关掉。”
  “噢,”乔·贝提格鲁对约瑟夫说。“是的,我想你是对的。还有枪。但我没有忘记。”他轻轻拍了拍口袋。
  “还有卧室的窗户,”约瑟夫说,语气趋近于轻蔑。“而且你得去看葛莱蒂。”
  “对,卧室窗户,”乔·贝提格鲁说着,然后顿了顿。“我不想看她。她死了。她早就该死了。你能做的只有看看波特·格林。”
  “她这次惹错人了,不是吗?”约瑟夫冷冷地说。“还是说你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吗?”
  “我不知道,”乔说。“不,我觉得我没想那么多,但是我搞砸了,我没必要开枪打死他的。”
  约瑟夫看了看乔,表情古怪。“浪费了教授的时间和材料?你并不认为他来这儿仅仅只是为了给你做实验的,是吗?”
  “再见,约瑟夫。”乔·贝提格鲁说。
  “你为什么要说再见?”约瑟夫厉声说道。
  “我觉得该说再见了。”乔·贝提格鲁回答道,走出了浴室。
  他绕过床,关上窗并锁好,最后还是看了一眼葛莱蒂,尽管他不想这么做。他不需要这么做。他的预感是正确的。要是有一张床看起来像是个战场的话,那肯定非眼前这张床莫属。如果有一张脸看起来面如土灰、扭曲丑陋、死气沉沉,那一定是葛莱蒂的脸。她身上只裹着几片碎布,仅此而已。只有几片碎布。她遍体鳞伤,看起来糟糕透了。
  乔·贝提格鲁的腹膜开始抽搐,嘴巴里酸水直往上灌。他迅速走出房间,靠在门外面,但小心翼翼地不用手去扶门。
  “收音机开着,但是声音不大。”他安静地说道,这时他的呕吐感已不再强烈。“枪在他的手里。我不会喜欢这么做的。”他看着外面的那扇门。“我最好用楼上的电话。我还有充裕的时间赶回来。”
  他悠长地叹息一声,开始动手处理。但当他把手枪塞到波特·格林手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无法直视波特·格林的脸。他有种感觉,确信波特·格林的双眼没有闭上,正直瞪瞪地盯着他看,但是他无法直视波特·格林的双眼,即使波特·格林已经死了。他觉得波特·格林会原谅他,而且波特并不在意被枪击中。乔出手很快,而且比起走法律程序来说,痛苦大概会轻得多。
  他不会因为这个而感到羞愧,也没有因为波特·格林从他手中抢走葛莱蒂而无地自容,因为那样就太傻了。许多年前,波特·格林是个敢为人先的人。他想或许是波特脸上那些血迹斑斑的抓痕让他觉得无地自容。在过去,波特·格林至少看起来像是个汉子。他脸上的那些抓痕,不管怎么说,让他看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即使他死了。一个样貌和行为都类似于波特·格林的人,成天混迹于胭脂堆,女伴众多,花心风流,别的方面也是——这样的人就该和葛莱蒂这样的荡妇来场恶战,葛莱蒂就是个夸夸其谈的空心纸袋,她没什么能给予男人,即使是她自己也不例外。
  乔·贝提格鲁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对自己的评价并不高,但他至少没有让自己的脸被抓破。
  他把枪放在非常靠近波特·格林手的位置,他一次也没有看波特的脸。或许有些太干净利落了。他把其他需要处理好的东西都安排好,同样的干净利落,不慌不忙。
  黑白相间的警车转过街角,缓缓沿着街区滑行,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紧迫不安。警车安静地停在房子前面。一会儿,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官抬头望着深深的走廊和紧闭的门窗,一言不发。他们听到对讲机里传来持续不断的说话声,在脑子里理了理思绪,并没有特别留心对讲机的谈话。
  随后靠近路边的那位警官开口说道,“没有听到尖叫声,也没有看到有邻居从前面出来。看起来有人朝空中开了一枪。”
  手握方向盘的警察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说:“不管怎样,还是按下门铃吧。”他在报告册上记下了时间,并把警车出勤的时间报告给了调度员。警察迈出警车走上水泥路,来到门廊上按响了门铃。他能听到门铃在房间里响起,也能听到收音机或是唱片机的声音,但声音只从左边窗户紧闭的房间里传来。他又按了一次门铃,没人开门。他顺着门廊往边上走,拍着纱窗上面的玻璃窗,越来越用力。音乐声持续不断,但是仅此而已。他走下门廊,绕着房子的墙边来到后门处。纱窗被钩住了,里面的门也紧闭着。这里还有一个门铃。他按住了这个门铃,门铃在他耳边嗡嗡地响,响声很大,但还是没人应门。他使劲敲着纱窗,最后猛地一拉,但窗户被钩得紧紧的。他绕着房子走向另一边,北边的窗户太高,从地上看不到里面。他只好返回房子前的草坪,走对角线穿过草坪回到警车。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绿油油的,可以看出前一天晚上浇过水。他一度回头看了看草坪,看看自己的脚印是不是留在了草坪上。并没有。他很庆幸没有留下脚印。他只是个年轻的警察,算是个菜鸟。
  “没人应门,但是房子里有音乐声。”他告诉自己的搭档,斜靠进警车里。
  开车的警察听了一会儿对讲机,然后走出警车。“你走这边,”他说,拇指指着南边。“我去试试另外一家。说不定邻居们听到了些什么。”
  “不太可能,否则我们现在的脖子都要累断了。”第一个警察说。
  “还是问一问吧。”
  贝提格鲁寓所南边房子的后面,有个上了年纪的人在玫瑰花丛周围用一个单耙的除草机在除草。年轻的警察问他隔壁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报警。没什么事。看到有人出去了吗?不,他没看到有人出去。贝提格鲁没有车,他的房客倒是有辆车,但是车库看上去锁上了,你看得到上面的挂锁。房客是什么样的人?普通人,从不打扰别人。最近收音机声音有些吵?就像现在这样?老人摇了摇头。现在声音不大,之前有段时间声音很大。他们什么时候把声音关小的?他不知道。见鬼,为什么他会知道呢?一个小时,或许半个小时之前吧。警官,这附近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整个早上都在这里干活呢。但是有人报警了,警官说。那肯定是个误会,老人说。还有谁在他的房子里?他的房子?老人摇了摇头。不,现在不是。他妻子去了美容院,现在的美容院就是会在白头发上抹些紫色的东西。老人格格地笑了笑。年轻的警察没想到老人会笑,而且笑起来就像他在侍弄玫瑰花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甚至生气的样子。
  在贝提格鲁住所的另一边,开车的警察敲了门,但也没人应门。警察只好绕着房子往后面走去,看到一个孩子正打算把游戏围栏的板条拔出来,但他看不出孩子到底有几岁,也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那个孩子流着鼻涕,而且看起来似乎愿意鼻涕就这么流着。警察砰砰地敲了几下后门,然后就看到一个衣着邋遢的直发女人走了出来。她开门的一瞬间,厨房里传来一阵肥皂剧的声音,他能看出女人正着迷地听着肥皂剧,无比专注,就像是清除地雷的扫雷小组。她什么也没听到,她朝警官大喊道,还是利用千篇一律的两句台词的空当敷衍地喊道。她根本没时间关心别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隔壁的收音机声?确实有,她想隔壁确实传来过收音机的声音。可能偶尔听到过一两次。你能把那个东西声音调小一点吗,警察问她,满脸不悦地盯着洗碗槽上的收音机。她说她当然可以,但是不想调。一个皮肤黝黑,又瘦又小的女孩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头发跟她母亲一样平直,她站在警察跟前六英尺的地方,眼睛朝上盯着警察的衬衫。他往后退了几步,她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他想他马上就要发疯了。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吗,啊?他朝女人喊道。她默默地抬起手,专心地听着收音机里一个短暂的热烈的节目对话,然后摇了摇头。他想挤进门去,但她把门关上了,小女孩发出短促尖锐的咂嘴声,他赶快往回走,走了很远还能听到她的咂嘴声。
  看到警车旁的另一位警察时,他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他们望着街对面,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耸了耸肩。开车的警察走到警车后面,打算从后面上车,但又改变了主意,重新回到通往贝提格鲁房子前门门廊的人行道上。他仔细地听着收音机的声音,发现百叶窗里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他停了下来,在窗子之间不断地调整着角度,直到他发现一个小小的缝隙,刚好够用一只眼睛看到里面。
  在一番努力之后,他终于看到好像一名男子的尸体仰躺在地板上,旁边是一张矮桌的桌腿。他直起身子,对另外一个警察打了个手势。另一个警察很快跑了过来。
  “我们得进去看看。”开车的警察说。“在这儿看不太清楚。里面有个男的,没在跳舞。收音机开着,灯也亮着,所有的门窗都锁上了,没人来应门,而且有人躺在地毯上。难道不应该记到报告本上吗?”
  就在这个时候,乔·贝提格鲁第二次抹了一点宾格教授的鼻烟。
  两个警察用螺丝刀取下一扇窗户,没有打破窗玻璃,然后走进厨房。隔壁的老人看到了他们,还是继续侍弄着他的玫瑰花。因为乔·贝提格鲁的悉心维护,厨房干净整洁。进了厨房他们才发现还不如待在外面。要想进入开着灯的前厅,别无他路,除非破门而入。这样一来,他们只得回到了前门的门廊。开车的警察用一把沉甸甸的螺丝刀把一扇窗户敲了一条裂缝,拉开窗栓,把窗子拉高,然后倾身探入用螺丝刀的尾端把纱窗的钩子敲松。他们终于拉开两个窗框走进了房间,除了窗钩以外特意没碰到别的东西。
  房间里很温暖,但无比压抑。开车的警察瞥了一眼波特·格林,径直走进卧室,边走边把手枪皮套的盖子解开。
  “最好把手放在口袋里。”他转过头朝身后的年轻警察说道。“今天可能有麻烦。”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讽刺或是别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但是年轻的警察还是红了脸,咬了咬嘴唇。他站在那儿往下看着波特·格林的尸体。他不需要去触碰尸体,甚至也不需要弯下腰来,因为他比他的同事看过更多的尸体。他默默地站着,因为他知道他对死者爱莫能助,他的任何动作,即使是在地毯上走动,都可能破坏对现场勘测警员有用的东西。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角落里依然传来收音机的声音,他似乎听到一声微弱的叮当声,似乎还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一阵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他迅速转身走到窗旁,推开玻璃窗朝外望去。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看上去有些疑惑,因为他刚才听得非常仔细。然后他露出厌烦的神色。
  “当心,伙计。”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散兵坑附近可没有小日本。”
  你站在一条幽深的门道里,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和一张卡片,读着卡片的信息,但没人能看到钱包、卡片,或是握着卡片的手。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或无所事事,或行色匆匆,还有午饭过后没多久就在街上一如往常晃荡的二流子,谁都没有看到你。即使他们看过来,也只能看到一条空空如也的门道。换作别的情况,这可能让人觉得很有趣,但现在却不是这样。原因很明显:乔·贝提格鲁的双脚已经筋疲力尽。过去的十年里他还没走过这么多的路,可他还只得走路。他不可能开着波特·格林的车出去。一辆空无一人的汽车在马路上行驶很可能会引起交警的怀疑。人们见了肯定会大喊大叫。你无法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他也可以冒险挤在人群中坐上一辆公共汽车或电车。这想法看起来切实可行。人们可能根本不会环顾四周,看看是谁在推推撞撞,但是还是存在这样的风险,就是有些高大强壮的家伙可能会抓住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人会抓住别人的胳膊,即使他看不见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也会毫无顾忌地紧抓着不放。这样不行,还是走路吧。约瑟夫会同意这么做的。
  “是吗,约瑟夫?”他问道,眼睛看着身后门道上满是灰尘的玻璃。
  约瑟夫一言不发。他确实在那里,但是并不清晰,有些模糊。他看上去蒙蒙眬眬,没有此前那种性格分明的特点。
  “好吧,约瑟夫。下次再说吧。”乔·贝提格鲁看着他手里拿着的卡片。这里距离奥古斯都·宾格教授的办公室311房间所在的写字楼大概还隔着八个街区。卡片上也写着电话号码。乔·贝提格鲁不知道提前预约是否会更明智些。是的,应该会更明智些。写字楼里可能会有电梯,一旦走进电梯,他就要冒太大的风险。许多古老的大楼——他几乎可以确定宾格教授的办公室所在的大楼会和他陈旧破损的帽子一样古老——并没有消防逃生楼梯。这些大楼的逃生楼梯一般装在大楼外部,而且从大厅没办法走到升降梯。最好还是提前预约一下吧。
  费用也是个问题。乔·贝提格鲁钱包里装着37美元,但他觉得这37美元并不会让宾格教授激动起来。毫无疑问,宾格教授精心挑选自己的顾客,期待着从顾客那儿获得一笔丰厚的报偿。这很不容易。如果谁也看不到你的支票,你怎么去兑现支票啊?即使银行出纳能看到支票(乔·贝提格鲁想,要是他把支票放在银行柜台上,然后把手移开,这是可以实现的,毕竟确实有张支票摆在柜台上),他也很难把取出的现金递给空无一人的虚空。银行的想法被排除了。当然,他可以等别人兑现支票,然后抓着钱就跑。但是在银行这样做肯定不合适。被抢钱的人会大惊小怪甚至大声喊叫,乔·贝提格鲁知道,要是发生这样的事,银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上大门,按响报警铃声。最好是让取到钱的人先走出银行再下手。如果是个男人的话,他会把钱放在隐蔽的地方,缺乏经验的扒手很难偷到钱,即使乔现在拥有比最老到的扒手还要高上一筹的技术优势。看来还得选个女人下手。但是女人很少兑现大额支票,而且乔·贝提格鲁对于抢走女人的包也有所顾虑。即使她能放弃被抢的钱,丢了包也会让她茫然无助。
  “我不适合干这个,”乔·贝提格鲁站在门道上有些大声地说道,“让我去抢钱这样的事,我真做不到。”
  这是事实,也是问题所在。除了往波特·格林身上塞了一颗子弹外,乔·贝提格鲁本身是个正直的人。刚开始发现自己能隐身的时候他有些忘乎所以,但他现在发现可以隐身也有不好的地方。或许他不再需要更多的鼻烟了。总有办法能找到。不过要是他真需要的话,他希望很快能得到。
  眼下最打紧的事,就是打电话给宾格教授提前预约。
  他离开门道,顺着人行道的边缘往前走,一直走到下一个路口。马路对面有个光线昏暗的酒吧,里面可能有个僻静的电话亭。当然,现在即使一个僻静的电话亭也可能会惹人生疑。假设有人经过,看到电话亭里空着没人,然后走了进来——不,最好还是别想了。
  他走进酒吧,里面确实很僻静。两个男子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一对情侣坐在卡座里。这个时间几乎没人来喝酒,只有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和酒鬼,偶尔有几对偷偷摸摸的情侣来此幽会。卡座里的那对情侣就是如此。他们依偎着彼此,眼里只有对方。其中的女子戴着一顶难看的帽子,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小羊羔夹克衫,看上去臃肿不堪、丑陋不已。男的长得有点像波特·格林。他的头发和波特·格林一样,硬邦邦地挺着,乱糟糟的。乔·贝提格鲁在卡座旁边停了下来,厌恶地打量着这对情侣。男子前面摆着一小杯威士忌,旁边还有一杯酒后饮料。女子的衣服有好几层颜色,看上去一片乱糟糟的。乔·贝提格鲁低头看着那杯威士忌。
  这可能并不明智,但他很想这么做。他快速地伸手拿起小威士忌酒杯,把酒倒进喉咙里。味道很不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卡座里的男子站直身子,四处张望。他盯着乔·贝提格鲁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见鬼了……”他尖声地喊道。
  乔·贝提格鲁呆住了。他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酒杯,卡座里的男子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目光往下移,看到了乔·贝提格鲁手里握着的酒杯,然后就摸着桌边开始朝过道移动。他没再说一个字,但是乔·贝提格鲁也不需要听见。乔·贝提格鲁转身朝酒吧后部跑去。酒保和吧台凳子上的两个男人都转过头来看,卡座里的男子现在已经站起来了。
  乔·贝提格鲁及时找到了藏身之处。门上写着“男士洗手间”。他快速走进去,转过身来。门上没锁。他发疯似的摸着口袋里的盒子,就在他要掏出盒子的时候,洗手间的门打开了。他退到门后,旋开盒盖抓了一大把鼻烟。他刚刚嗅到鼻烟,卡座里的男人就走进了洗手间。
  乔·贝提格鲁的手抖得厉害,一半的鼻烟都掉到了地上,盒子套也掉到了地上,而且还滚落到水泥地板上,不偏不倚地几乎碰到了卡座男子的右脚鞋尖。
  男子站在门内,四处看了看,看得很仔细,还正对着乔·贝提格鲁看了看。但是这次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同。他的目光移开了,朝前走了几步,走向洗手间里的两个隔间。他推开了一个隔间的门,接着又推开了第二间。两个隔间都没人。男子站在那儿,朝隔间里面看着,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的手随意摆了摆,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塞到嘴里,然后拿出一个干净精致的银制打火机,“啪”的一声冒出微弱的火花点燃了香烟。
  男子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他慢慢地转身向门口走去,像是在做梦。他走出了洗手间,随后猛地踹开门又突然回到洗手间,速度之快,令人震惊。乔·贝提格鲁恰好从门后脱身。男子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洗手间。这人真的很困惑,乔·贝提格鲁想。男人恼怒不已,一大早就被搞得毛焦火躁。男人又出去了。
  乔·贝提格鲁又动了动。墙上有扇磨砂窗,不大,但足够一人出去。他打开窗子的锁,试着推开,但窗子卡住了。他又用力推了推,但因为用力过猛伤到了背。窗子最后还是被推开了,最后完全推开的时候窗户还颤颤巍巍地动着。
  当他放下手到裤子上擦手时,身后一个声音说:“还没开。”
  有一个声音说道:“什么东西没开,先生?”
  “窗子,傻瓜。”
  乔小心地看了看四周,从窗子里侧身悄悄溜走了。酒吧老板和卡座男子都看着窗户。
  “一定是这样,”酒吧老板言简意赅地说。“别管那个傻瓜了。”
  “我说,不是这样。”卡座男子语气激动,不带好气地说。
  “你是说我在撒谎吗?”酒吧老板问。
  “你怎么知道之前窗户有没有开着?”卡座男子又开始咄咄逼人了。
  “要是你那么肯定,你为什么又回这儿来呢?”
  “因为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卡座男子几乎在喊道。
  酒吧老板咧嘴笑道。“但你却指望我相信我的眼睛。是吗?”
  “噢,去死吧。”卡座男子说。他转身砰地一声关上男士洗手间的门。就在此时,他踩到了宾格教授的鼻烟盒。盒子被他的鞋压得扁扁的。没人看到盒子,除了乔·贝提格鲁。盒子看起来完好无损。
  酒吧老板走到窗前,关上窗,把锁锁上。
  “这样可以让那个笨蛋死心了。”他说,然后走出了洗手间。乔·贝提格鲁小心翼翼地走到被压扁的鼻烟盒套,弯腰把它捡起来。他尽量把它拉直并套回到盒子的底部,但只能套进去一半。盒子看来不再保险了。他用纸巾包住盒套,希望能更保险一点。
  一个男人走进了洗手间,不过是来方便的。乔·贝提格鲁趁门前后摇摆正要关上的时候抓住了门,然后溜了出去。酒吧老板还是站在吧台后,卡座男子和穿着脏兮兮的白羊毛夹克衫的女子正准备离开酒吧。
  “欢迎下次光临。”酒吧老板说着,语气里明显不是这个意思。卡座男子想停下来,但是女人和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走出了酒吧。
  “你们在吵什么?”坐在吧台凳子上的男人问道,他没去洗手间。
  “在下午一点的北百老汇大街上,我都能挑到一件比他身上那破玩意儿好看得多的裙子。”酒吧老板轻蔑地说,“那家伙不仅没有礼貌和脑子,品位也很差。”
  “但你知道他有什么。”吧台凳子上的男子简洁地说道,这时乔·贝提格鲁悄悄地走出酒吧。
  这里是卡汉加的公共汽车站,总是人来人往,没有谁去关注别人,没谁会抬眼看看是谁撞了他们,也没谁有时间去思考。即使有时间,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好想的。四下熙熙攘攘。在一个空无一人的电话亭里打电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伸出手,把灯泡松了松,这样他关门的时候灯就不会亮了。他现在有些担心。鼻烟的效果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他往回算了算时间,从他离开房子里头起居室里的年轻警察,到酒吧里卡座男子抬头看到他为止。
  大概就是一个小时。这需要想想。好好想想。他盯着电话号码。格莱斯顿7-4963。他往电话里投了枚硬币,开始拨电话。一开始没有响声,随后一声忽高忽低、音调很高的呜呜声传进他的耳朵,然后滴答一声,他听到硬币掉进退币槽的声音。随后一位接线员问道:“请问您想拨打什么号码?”
  乔·贝提格鲁告诉了她。她说:“请稍等。”随后停顿了一会儿。乔·贝提格鲁一直透过电话亭的玻璃板向外张望。他不知道有人走进电话亭前还剩多少时间,不知道还剩多少时间会让某个人,无论男女,发现电话听筒的位置摆在一个令人好奇的地方——一个隐身人的耳边。他猜想着这就是奥秘所在。这整个该死的电话系统几乎无法消失,仅仅只是因为他只使用了其中一部电话。
  接线员传了回来:“很抱歉,先生,我无法查到您提供的号码。”
  “一定有。”乔·贝提格鲁狠狠地说,又重复报了一遍号码。接线员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接着说道:“请稍等,我将给您一些信息。”电话亭里很闷热,乔·贝提格鲁开始冒汗。接线员反复核对了信息,然后对乔说道。
  “很抱歉,先生。此名字下并未列出该电话号码。”
  乔·贝提格鲁跨出电话亭,及时避开了一个拿着网兜、看起来无比匆忙的女人。他刚好在她进入电话亭之前脱身离开,出来的时候速度极快。
  很可能是个未注册的号码。他早就该想到了。照宾格教授行事的方式看来,他当然会有一个未注册的电话号码。乔·贝提格鲁呆呆地停了下来。有人踢到了他的脚后跟,他及时跳开了。
  不,他太傻了。他已经拨了电话,即使是个未注册的号吗,接线员知道他手里有那个号码,而那个号码是正确的,她也应该告诉他再试一次。她可能以为他按错了号码。这么说来,宾格教授根本没有电话。
  “好吧,”乔·贝提格鲁说。“好吧,宾格,那我就直接过去找你好了。说不定我根本不用花钱。到你这个年纪的人应该不会傻到把一个假冒的电话号码印在名片上。要是顾客无法联系到你,你怎么还能卖你的产品呢?”
  他在脑海里自言自语,然后他告诉自己,或许他错怪宾格教授了。宾格教授看起来是个非常随和的人,他做事必有他的理由。乔·贝提格鲁拿出卡片,又看了一遍。北威尔科克斯路311,布兰基大厦。乔·贝提格鲁从没听过布兰基大厦,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任何大城市到处都有这种像老鼠洞一样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有可能距离不到半英里。大概就在威尔科克斯的商业区那一块儿。
  他朝南边走去。大厦的门牌号是偶数,说明大厦在东边。接线员找不到名字的时候,他应该让她核对一下地址的,当然她可能告诉他,也可能不理他,或许让他该干吗干吗去。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片街区,但是门牌号却不好找,最后还是用排除法找到了。不过,那儿实际上并不叫做布兰基大厦。他又看了看卡片才终于确定。不,他没错。地址是对的,但不是写字楼,不是私人住宅,也不是商店。
  挺有幽默感,奥古斯都·宾格教授。他的办事地址原来是好莱坞警察局。
  警察局里的警员有的负责鉴别证物,有的负责拍照,还有的负责把大厦按比例做成示意图,并在示意图上标记家具、窗户和物件的位置。此外,还有一名警督和一名警司。因为是好莱坞警察分局,他们看起来比便衣警察要闪亮得多。其中的一个警察把他的运动衬衫的领子翻出来,盖在羊绒格子外套的领子上。他穿着天蓝色的休闲裤,鞋子上的鞋扣是镀金的。卧室与盥洗室之间的楼梯下有个壁橱,壁橱开着,他脚上菱形图案的袜子在黑暗的壁橱里闪闪发光。他把方形的地毯卷了起来。下面是个暗门,里面有个凹环。穿着蓝色裤子的男子是警司——虽然看起来比警督还要老一些——他拉着凹环,把暗门拉起来,靠在壁橱的后壁上。暗门下面的空间半明半暗,是利用从主干墙的通风窗采的光。地下室的水泥墙上靠着一架简陋的木梯。警司的名字叫雷德尔,他这时放好楼梯,身子往后仰了仰以便看清楚地板下的东西。
  “这地方真大!”他高声说。“在做壁橱把这地方用硬木封在地下之前,一定有台阶通向这里。之所以装上暗门肯定是为了处理排水排气管道和排水口。是否应该看看通风口里?”
  警督是个高大帅气的男子,身形健硕威猛。他叫瓦尔德曼,眼神阴郁沉寂。他微微地点点头。
  “这里是地板炉的炉底。”雷德尔说。他伸手轻轻敲了敲,铁皮发出清脆的响声。“所有地板炉都在这儿了。应该从上面进行安装。有人检查过排气口吗?”
  “是的。”瓦尔德曼说,“这些炉子足够大,但是其中三个被钉子钉上封起来了,用不了。房子后面的那个钉子松了,没封上,但是气量表就在里面,没人过得去。”
  雷德尔爬上爬梯,把暗门关好放在壁橱底上。“还有这块地板,”他说,“好几次放下来都是皱巴巴的,很少能平平整整的。”
  他在地毯的一小片上揩去手上的灰尘,两人走出壁橱,关上门。他们走进会客室,看到证物鉴别科的人忙得团团转。
  “指纹说明不了什么。”警督说,一根手指摸索着下颚边缘刮得干干净净的胡须。“除非我们找到清晰的印记。比如门上,或是窗子上留下的什么东西。即使这样也不能完全证明凶手是他。不管怎么说毕竟贝提格鲁住在那儿。那可是他的房子。”
  “我很想知道是谁报警说听到了枪声。”雷德尔说。
  “就是贝提格鲁。还有谁会这么做?”瓦尔德曼一直摩挲着下巴。他的双眼阴郁沉闷,好像没睡醒似的。“我觉得不是自杀。我见过很多自杀案件,但从没见过自杀者把子弹射穿自己的心脏,距离不少于三英尺,而且看起来很有可能是四五英尺。”
  雷德尔点点头,看着脚下的地板炉。炉子的栅板很大,一部分在地板上,一部分嵌进墙里。
  “但如果是自杀,”瓦尔德曼接着说,“案发现场锁得严严实实的——除了其中一扇窗有游手好闲的人打开溜了进去,我们到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个男的待在里面。大门不仅锁上了,还额外用一个没有连着门锁的弹簧锁闩上了。每一扇窗也都锁上了,另外的一扇门,房子后面连着早餐厅的那扇门,早餐厅的那面也有弹簧锁,从早餐厅里面根本打不开,门的另一边也上了弹簧锁,从里面也开不了。所有的物证都证明枪响的时候,贝提格鲁根本进不去这些房间。”
  “只是到目前为止。”雷德尔说。
  “当然,只是到目前为止。但是有人听到了枪声,有人报了警。却没有任何一个邻居听到。”
  “这只是他们的说法。”雷德尔说。
  “可我们发现尸体之后,他们为什么还要撒谎呢?没发现尸体的话还情有可原,或许只是不想牵连到自己。你可以说无论是谁听到枪声,都不想作为凶杀案的证人接受讯问,或是出庭作证。有的人不想这么做,确实是这样。但是比起他们听到了声音,要是他们什么都没听到的话——或者说他们以为他们什么都没听到,他们的麻烦会更多,因为调查人员会不断地逼迫他们回想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情。你知道那通常很有效。”
  雷德尔说:“我们再回去贝提格鲁的房子看看。”他看着自己的搭档,眼神看起来十分警惕,略有些得意洋洋,就好像有了什么想法一样。
  “我们不得不怀疑他,”瓦尔德曼说。“我们必须得怀疑死者的丈夫。他一定知道自己的妻子和这位波特·格林关系暧昧。贝提格鲁没出远门,邮差今早看到他了。他在枪响之前或是之后就离开了。如果他在枪响之前离开的话,他是清白的。如果他枪响之后离开的话,他也可能根本没有听到枪响。但我认为他听到了枪响,因为他犯案下手的机会比别人大得多。而且要是真是他下的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雷德尔眉头一紧。“凶手通常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是吗?不。你会说他曾经试着进入房间,发现要是不打破门窗的话根本无法进去,然后打电话报警。但是这个男的就住在案发的那座房子里,他的妻子和房客偷情。要么他是个无动于衷的冷血动物,根本没有一点儿……”
  “事情已经发生了。”瓦尔德曼插了一句。
  “……或者说他受到了侮辱,内心非常凶残。当他听到枪声的时候,他就想恨不得是他自己开的枪。而且他也知道我们也会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于是他跑出房子,从公用电话里打电话报警,然后逃之夭夭。等他回到家的时候,他会装出一副非常震惊的模样。”
  瓦尔德曼点点头。“但是在我们有机会抓住他之前,这没有任何意义。没人看到他离开房子纯属巧合。没人报警说听到枪声也是纯属巧合。他不能信赖任何一种说法,因此他也不能假装自己不知道。如果真是自杀,那么按我的推断,他既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报警。他要么在此之前离开,要么在此之后离开,对于有人死在他的房子里这件事,他也毫不知情。”
  “所以你还是觉得不是自杀,”雷德尔说,“那他得离开这房子并锁上房门。好吧。你觉得他是怎么做到的?”
  “是的。怎么做到的?”
  “地板炉。炉子也为大厅供热。你难道没注意到吗?”雷德尔胜券在握地问道。
  瓦尔德曼的目光落在地板炉上,随后又盯着雷德尔。“他大概有多高?”他问。
  “有个兄弟看了看楼上他的衣服。身高5.1英尺,体重160磅,穿八号半的鞋子,三十八号的衬衫,三十九号的外套。其实很小。直栅板后面的那一件就挂在竿子上。我们会把它印下来,然后拿去检测。”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马克?”
  “你心里很清楚,警督。如果这是谋杀,凶手肯定得逃出房间。密室谋杀案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从来就没发生过。”
  瓦尔德曼叹了口气,看着鸡尾酒桌旁边地毯上的污渍。
  “我想也不可能,”他说,“但我们就连一件也没碰上,似乎有些可惜。”
  2:44,乔·贝提格鲁在好莱坞墓园一个静谧的角落沿着一条小路朝前走着。也不是说四下完全一片寂静。但这是个偏远、被人遗落的角落。草坪葱翠、一片阴凉。路边有个小小的石凳。他坐在石凳上,看着对面雕着天使图样的大理石纪念碑。看起来宏伟壮丽。他能看出上面的题字曾经是金色的。他看着上面的名字。时间久远,仿佛回到过去失落的繁华,那时候活跃在闪闪发光的大荧幕上的明星过着犹如东方古国哈里发一般的生活,一辈子锦衣玉食,最后寿终正寝。对于一个一度名扬四海的人来说,这算是个简单朴素的地方。不像是河对面远处的那些勉强拼凑起来的奢华建筑。
  很久以前,在一个迷失的肮脏世界。浴缸里的杜松子酒,聚众斗殴,百分之十的计算证据金,每个人理所当然地疯狂享乐的派对。剧场里的雪茄烟雾。那时候每个人都时兴抽雪茄。剧院底层楼厅的包厢里总是笼罩着厚厚的雪茄烟雾。演员穿过舞台,吸着雪茄形成的烟气。他在空中骑着一辆自行车摇摇欲坠,车轮看上去就像西瓜一样,即使这个时候他也能闻到雪茄的烟气。乔·梅雷迪斯是骑自行车的小丑演员。也很好,但永远上不了报纸头条——这种表演没办法登上头版——但跟特技演员相比又差着十万八千里。一个单人表演。这行里最好的差事之一。看起来很容易,不是吗?有空的时候你也能试试,看看有多容易——15英尺高,后颈落地,舞台地板硬邦邦的,轻柔的弯起身子朝着脚,头上还戴着帽子,嘴唇画得又大又红,嘴角叼着一根点着了的雪茄,有9英寸长。
  他心里猜想,要是他现在试着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事。很可能会折断四根肋骨,外加肺穿孔。
  有人沿着小路走来。是一个年轻气盛、长相凶狠的男孩。这些男孩一年四季无论什么天气都不穿外套。年龄大概是20或21,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不是很干净,黑色的眼镜又细又平,皮肤是深橄榄色的,衬衫没有扣好,露出硬邦邦的、还没长毛的胸膛。
  他走到石凳前停下,眼睛飞快地扫了乔·贝提格鲁一眼。“有火柴吗?”
  乔·贝提格鲁站了起来。是该回家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火柴盒,然后递了出去。
  “多谢。”男孩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根散开的香烟,慢慢地点上火,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用左手把火柴盒还回去时,转身朝后面飞快地瞥了一眼。乔·贝提格鲁伸出手接过火柴。男孩迅速地把右手伸进衬衫,掏出一把枪。
  “拿出你的钱包来,傻瓜,声音小……”
  乔·贝提格鲁一脚踢在他的腹股沟上。男孩弯着身子,开始冒汗。他没出一点儿声。他手里依然握着枪,但没有瞄准。算是个硬气的男孩。乔·贝提格鲁朝前迈了一步,把枪从男孩手里踢开,趁男孩行动之前抓住了枪。
  男孩现在大口喘着粗气。他看上去情况很不妙。乔·贝提格鲁感到有点难过。他可以开口说话,想说什么就爱说什么,当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世界上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孩子。这是他们的世界,波特·格林的世界。
  现在该回家了。他沿着阳光笼罩的小路走去,没有回头看。当他看到整齐排列的绿色垃圾箱时,他把那把枪扔了进去。那个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视线所及之中没有男孩的影子。大概飞快地逃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呻吟。或许是跑走了。如果你杀了一个人之后,你会跑去哪儿?无处可去。你只能回家。逃跑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需要你仔细思考、认真准备。需要时间、金钱还有衣物。
  他的腿隐隐作痛,感觉到筋疲力尽。但他现在可以买杯咖啡,然后坐公共汽车回家。他本应该再等一等,再想一想的。这都是奥古斯都·宾格教授的错。他使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就像是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一条捷径。你走上这条捷径,然后你发现这条捷径没有通向任何地方,它的尽头是个院子,里面有恶狗咆哮。因此,如果你动作迅速又碰巧走运,你能够击中恶狗,然后原路返回。
  他的手伸进口袋里,手指碰到了宾格教授的那包产品——已经有点皱巴巴的,有些还溢出来了,但还能用,如果他还能想出怎么用的话,不过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了。
  宾格教授真是太坏了,名片上居然没有真实的地址。乔·贝提格鲁很想去登门拜访,然后狠狠地扭断他的脖子。宾格教授那样的人会祸害人间,荼毒世界。比100个波特·格林还要坏。
  但一个像宾格教授这么狡猾老练的人可能早就提前预见到了这一切。即使他真的有个办公室,他也不会让你发现,除非他本人想见你。
  乔·贝提格鲁朝前走去。
  瓦尔德曼警督看到了乔·贝提格鲁,在三座房子以外的距离就认出了他,那时候乔甚至还没有走上人行道。他看起来跟瓦尔德曼想象的一模一样,瘦削的脸庞,整齐的灰色外套,走路时不慌不忙、从容镇定。体重、身形适中。
  “好吧,”他说着从窗边的椅子里站起来,“别太狠,马克。慢慢地试探他。”
  他们已经让人把警车停到了街角。街上再度安静下来了,看来没发生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乔·贝提格鲁转到人行道上朝走廊走去,走到一半停了下来,跨了一步到草坪上,拿出一把小折刀。他弯下腰,把草坪表皮下的一株蒲公英割了下来。割好之后,他小心地合起小刀,放回口袋里。他把蒲公英丢到房子的角落,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了。
  “我还不信了,”雷德尔严厉地低语道。“这家伙今天想惹毛所有的人。”
  “他在看窗户,”瓦尔德曼说着,退回到阴影中,速度不是很快。现在房间里的灯都关了,收音机的声音也静下来很长时间了。乔·贝提格鲁站在草坪上,抬头看了看正对着他的那扇打破的窗户。他稍微加快了脚步,走向走廊,然后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拉着纱窗,发现纱窗已经松开。他放开纱窗,直起身子,脸上有种怪异的表情,然后迅速地转身朝门口走去。
  他走到门前,门开了。瓦尔德曼站在里面,严肃地看着外面。
  “我想您一定是贝提格鲁先生。”他礼貌地说道。
  “是的,我是贝提格鲁,”他看到的是一张瘦削的、毫无表情的脸。“您是谁?”
  “我是警察,贝提格鲁先生。我叫瓦尔德曼,瓦尔德曼警督。请您进来吧。”
  “警察?有人闯进来了吗?窗子……”
  “不,这不是入室行窃。贝提格鲁先生我们会向您解释的。”他从门边往后退了退,乔·贝提格鲁从他身边走了进去,脱下帽子挂起来,一如往常。
  瓦尔德曼朝他走近了些,手在他身上来回迅速摸索着。
  “很抱歉,贝提格鲁先生。这是我的职责。这位是雷德尔警司。我们是好莱坞警察分局的。我们去起居室吧。”
  “这不是我们的起居室,”乔·贝提格鲁说,“这部分已经租出去了。”
  “我们知道,贝提格鲁先生。请坐下来,不要紧张。”
  乔·贝提格鲁坐了下来,身子朝后靠着。他环视着整个房间,看到了粉笔画的印记,还有扑粉。他身子又朝前倾了倾。
  “那是什么?”他尖声地问道。
  瓦尔德曼和雷德尔不约而同地看着他,脸上都是相同的毫无笑意的表情。“您今天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瓦尔德曼问道,身子随便朝后仰了仰,点燃了一根烟。雷德尔弓着腰坐在椅子的前半部,右手慵懒地放在膝盖上。他的配枪放在右边的臀部枪套里。他从来都不喜欢把枪放在腋下。贝提格鲁这家伙看起来不像是会突然拿出一把枪把他撂倒的人,但很多事情你根本无法预料。
  “什么时候?我记不起来了。大概是中午的时候吧。”
  “去哪儿了?”
  “只是去走走。我去好莱坞墓园那儿坐了一会儿。我第一任妻子的坟在那儿。”
  “噢,您的第一任妻子,”瓦尔德曼随和地说,“您知道您现任妻子在哪儿吗?”
  “大概和房客出去了吧。那家伙叫波特·格林。”乔·贝提格鲁平静地说。
  “就这样,呃?”瓦尔德曼说。
  “就是这样。”贝提格鲁眼睛又开始盯着地板,地板上还有粉笔的印记,地毯上留着深色的污渍。“假如您告诉我……”
  “请稍等,”瓦尔德曼插了一句,语气相当尖锐。“您打电话报警了吗?在家里的时候,或者外出的时候?”
  乔·贝提格鲁摇了摇头。“只要邻居们没有抱怨,我又何苦呢?”
  “我不明白,”雷德尔说,“他在说什么?”
  “他们很吵,是吗?”瓦尔德曼问。他说对了。
  贝提格鲁又点点头。“但是他们会关上所有的窗户。”
  “而且还锁着吗?”瓦尔德曼漫不经心地问道。
  “嗯,当有警察怀疑的时候吧,”乔·贝提格鲁一样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笑了。我怎么知道窗子是不是都锁着呢?”
  “我不会再怀疑了,如果这让您很困扰的话,贝提格鲁先生。”瓦尔德曼的脸上浮现出亲切又难过的笑容。“窗子都是锁着的。这就是为什么巡警们不得不破窗而入了。现在我们来说说他们为什么要破窗而入吧,贝提格鲁先生。”
  乔·贝提格鲁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别回答他,他心里想,他们自然会告诉你的。他们只有一件事不会做,那就是他们根本不会停下滔滔不绝的谈话。他们很享受这一点。他一言不发。瓦尔德曼接着说:
  “有人向警方报案,说他在这所房子里听到一声枪响。我们认为报案的人可能是您。但我们还无法确认。邻居们都否认自己听到了枪声。”
  这就是您的错了,乔·贝提格鲁在心里说道。我真希望我能跟约瑟夫好好谈谈。我脑中一片清晰。我感觉不错,但这些家伙又不傻。特别是那个声音温和、长着一双犹太眼睛的家伙。太傻的人不会当警察。他是个好人,但却不蠢。我回到家,警察出现在家里,有人报警说听到枪响,前面的窗户打破了,房间被仔细检查了一遍,看起来凌乱不堪。而且地板上有块污渍,很可能是血迹。粉笔印记可能是尸体的轮廓。葛莱蒂不在,波特·格林也不在。唔,要是我一无所知的话该怎么表现呢?或许应该根本不在意。我想就是这样。我就是不在意这些家伙怎么想的,因为任何时候我改变主意出现在这儿的时候,我都没必要待在这儿。还是先等一下。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是谋杀和自杀。只能是谋杀或自杀,不可能是别的。我不打算这么想。假如这是谋杀和自杀,那么我不用介意出现在这里。我没问题。
  “一个自杀协定。”他大声地说出口,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波特·格林不是这样的人。我的妻子——葛莱蒂也不是。他们都太肤浅、太自私。”
  “没人说过任何有关死者的信息。”雷德尔严厉地说。
  这是真正的警察,乔·贝提格鲁想。就像电影里的那样。他我一点都不在意。难道不能让人有自己的想法或是做出一个明显的推理吗?他说了一句愚蠢的话,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他大声地说:
  “这还需要有多明显?”
  瓦尔德曼微微一笑。“只听到一声枪响,贝提格鲁先生。要是报案的人没听错的话。坦白跟您说,因为我们不知道报案者是谁,因此我们无法对他展开询问。但这不是一个自杀协定。我向您保证。由于我不打算再绕弯子——尽管我认为您一直在绕弯子——我现在就告诉您,巡警发现波特·格林已经死了,就在粉笔画的这个地方。您看到有血迹的地方是他的胸部。他流的血很少,心脏被子弹射穿——非常精准——射击的距离不太像是自杀所为。在此之前,他曾经勒死了您的妻子,两人经历过一场非常激烈的争斗。”
  “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了解女人。”乔·贝提格鲁说。
  “这家伙兴奋地全身发抖,”雷德尔厌烦地说,“就像一只在别人家前院草坪上横冲直撞的鹿。”
  瓦尔德曼挥挥手,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不是演戏,马克。”他说,没有看他的搭档,“尽管我知道你拥有非常好的理由怀疑他。贝提格鲁先生是一位非常睿智、头脑冷静的人。我们对于他的家庭生活知之甚少,但我们能够充分怀疑,他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他假装没有虚情假意的悲伤。对吗,贝提格鲁先生?”
  “完全正确。”
  “我是这么想的。还有,别像个傻瓜一样,马克。房间的情形,我们的突然出现,还有我们的行为举止,从这一切中贝提格鲁先生早就知道一定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他也可能早就期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乔·贝提格鲁摇摇头。“她的一个男友打过她一次,”他平静地说。“她让他很失望,让所有男友都很失望。他甚至还想揍我一顿。”
  “那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瓦尔德曼问,好像这种事情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样——葛莱蒂那样的妻子,乔·贝提格鲁这样的丈夫,波特·格林一般的房客或者跟波特·格林如出一辙的那种人。
  乔·贝提格鲁微微一笑,甚至比瓦尔德曼的微笑还要不易察觉。这是他们无法得知的事情。他的身体技巧,他很少显摆,只在关键时期才派上用场。这是深藏不露的东西,就像是宾格教授留下的鼻烟样品。
  “或许他认为不值得吧。”他答道。
  “你真是条汉子,不是吗,贝提格鲁?”雷德尔讥笑道。他内心里涌出一种雄性的厌恶感,很愤怒的样子。
  “就像我说的,”瓦尔德曼平和地继续说道,“根据我们来到这儿时看到的情况,我们能够推断出一个非常激烈的场面。死者的脸上有严重的抓痕,女人的身上也有严重的伤痕——不用说有正常的争斗的迹象——对一个敏感的男人来说这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您是个敏感的人吗,贝提格鲁先生?你得去辨认她的尸体,即使您很敏感。”
  “这是您说的第一句假话,警督。”
  瓦尔德曼脸红了,咬了咬嘴唇。他自己是个非常敏感的人。贝提格鲁说中了。“我很抱歉,”他说,好像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抱歉似的。“您现在知道了我们在这儿发现了什么。由于您是死者的丈夫——并且我们到目前为止也无法得知您何时离开房子的——正常情况下您会被列为其中一宗谋杀的嫌疑人,也有可能是两宗谋杀的嫌疑人。”
  “两宗?”乔·贝提格鲁问道。他这次真的吃惊了,不过马上发现这是个错误。他试着掩饰自己的惊讶。“噢,我懂您的意思。波特·格林脸上的抓痕——还有您说的我太太身上的伤——都不能证明他把她给勒死了。我可能用枪打死他,再趁她被打后不省人事或者孤苦无助的时候把她给勒死。”
  “这家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雷德尔惊讶地说。
  瓦尔德曼温和地说:“他有情绪,马克。但他和她们住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关系一定很深。是吗,贝提格鲁先生?”
  乔·贝提格鲁说是的,觉得自己没有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失误,但是也许掩饰过去了也不一定。
  “波特·格林身上的伤口明显不是典型的自杀造成的伤口。”瓦尔德曼接着说,“肯定不是,即使你能想象一个男人有很好的理由冷静从容地决定自杀——假设自杀也能算得上是冷静从容的话。有的人确实如此。但是,一个刚刚经历过激烈争斗的人——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要让人们相信他会举着一把枪,枪口极尽所能地远离他的身体,然后故意地、精准地扣动扳机,射向心脏——没人会相信的,贝提格鲁先生。没人会相信。”
  “那就是我干的了。”贝提格鲁说,直视着瓦尔德曼的眼睛。
  瓦尔德曼盯着他,然后侧身拿出香烟,放在琥珀玻璃托盘里来回捻着香烟,直到烟蒂看不出形状来。他没有去看完全放松的自说自话的贝提格鲁,而是说道:
  “关于这一点,有两个相反的证据。或者说曾经有。首先,窗子是锁着的——所有的窗子都锁着。这个房间的门也是锁着的,尽管你手上可能有钥匙,因为你是房东——哦,顺便问一下,我想您是房东吧?”
  “房子是我的。”贝提格鲁说。
  “您的钥匙没法打开这扇门,因为门上有个弹簧锁,跟门锁是独立分开的。通向您厨房的门没法从另一边打开,除非转动门这边的门闩。有一个暗门通向地下室,但是没有通向房子外面。我们已经确认过了。所以我们推测除了波特·格林自己,没人能杀得了他,因为整座房子都是锁着的,没人能杀了他之后,离开房子,还把房子锁上。我们发现有一个办法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
  乔·贝提格鲁觉得自己太阳穴的皮肤微微有些刺痛。他感到口腔干涩,舌头变得很大而僵硬。他几乎就要失控了。他差点脱口说,根本没有任何方法。确实没有任何方法。要是有的话,整件事都是个笑料。宾格教授也是个笑料。该死的,我干吗要站在窗子里面等着警察破窗而入,然后躲在他的身后不到10英尺的地方,再跨出门廊悄无声息地逃走呢?我干吗千方百计费尽心机避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还不能喝一滴咖啡,找不到要找的地方,也不能跟人说话。要是房间有一个条子都能找到的出口,我干吗还要做这一切呢?
  他还是一言不发,但是脑海中的所想还是反映到了他的脸上。雷德尔身子朝前倾了倾,嘴巴张了张,正要说话。瓦尔德曼叹了口气。好笑啊。无论是他还是马克都没想到两个人都是同一个凶手杀的。
  “地板炉。”他用一种冰冷超然的语气说道。
  贝提格鲁盯着他,慢慢转过头去看着地板炉的栅板,一共有两个栅板,一个平着放在地上,一个竖着嵌进房间跟大厅之间的墙壁里,“地板炉,”他说着,眼睛望着瓦尔德曼,“地板炉怎么了?”
  “地板炉本来是为了向大厅和这间屋子供暖,大概是因为热气会升到楼上。在地板炉的两个部分中间——换句话说,在两个房子中间,有个挂在杆上的铁皮纱窗。这是为了把热气分散到需要的地方去。它能封死竖着的那块栅板,然后把大部分的热气往一个排气口外输出,要是它像我们发现的时候那样直直地挂着的话,热气就会朝两边流走。”
  “人能穿过去吗?”贝提格鲁惊讶地问。
  “不是每个人都能,但是你能。纱窗很容易推开。我们试过了,我们的一位技术人员能从中穿过。容身的空间大概是20乘以20英寸。对您来说足够,贝提格鲁先生。”
  “所以你认为是我杀了他们,然后从那逃出去。”贝提格鲁说,“我真聪明。非常聪明。后来还把栅板放了回去。”
  “不是这样的。栅板没有被拧下来,而是依靠自身重量立在那儿。我们试过了,贝提格鲁先生。我们知道,”他抓了抓头上乌黑的鬈发,“很不幸,这还不是完整的解答。”
  “不是?”乔·贝提格鲁的太阳穴咯噔一下,像是被一把恼怒的小硬锤敲了一下。他筋疲力尽,是那种慢慢积累的长久的倦怠感。是的,他现在非常疲累。他把手放进口袋,摸到包在纸巾里的那包皱皱的鼻烟。
  两个警探都紧张起来。雷德尔的手摸着自己的臀部枪套,整个人的重量都前倾到脚上。
  “只是鼻烟而已。”乔·贝提格鲁说。
  瓦尔德曼站起身来。“让我看看。”他厉声说道,站到了乔·贝提格鲁前面。
  “只是鼻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乔·贝提格鲁打开包裹,把纸巾扔在地板上。他打开皱皱的盒盖,手指抹了一点白色的粉末,就只剩这么点儿了,只剩两捏了,两捏能解燃眉之急的鼻烟,再没多的了。
  他翻手向下,把鼻烟粉掸到地上。
  “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鼻烟。”瓦尔德曼说。他拿起空的鼻烟盒,摔坏的盒盖有文字,但沾上了灰尘,看上去模糊不清。不过还是能依稀辨认,只是要花点时间。
  “只是鼻烟罢了,”乔·贝提格鲁说。“不是毒药,至少不是你想的那种。我受不了。您还有些什么推理,警督?”
  瓦尔德曼从他身边走回去,但没再坐下。
  “另一个谋杀不成立的证据在于,如果勒死您妻子的是波特·格林,那么整个事件就完全没有意义。直到您说起这一点,我还真没想过别的。这说明您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贝提格鲁先生。假如她喉咙上的手指印——手指印非常清晰,而且不会消去——是您留下的话,一切就无需赘述了。”
  “手指印不是我的,”乔·贝提格鲁说。他伸出手,手掌向上。“您应该看得出来。波特·格林的手是我的两倍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贝提格鲁先生,”瓦尔德曼说话的声调和音量又开始上扬,“您的妻子已经死了,您枪杀了波特·格林,您错就错在逃离了房子,还打了一个匿名电话,因为即使您是蓄意谋杀,法官也不会判您杀人罪。您完全可以辩护,自我辩护……”瓦尔德曼虽然没有大喊大叫,但声音洪亮,吐词清晰。雷德尔看着他,满脸都是不露声色的钦佩。“如果您只是打电话报警,声称您对他开枪,是因为您听到了一声尖叫,然后拿着枪下楼查看,结果发现死者半裸着,脸上被抓出了血,然后向您冲过来,而您就……”瓦尔德曼的声音越来越小——“朝他开了一枪,完全是出于本能。任何人都会相信的。”他平静地说完。
  “我开枪之后才看到他脸上的抓痕。”乔·贝提格鲁说。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房间。瓦尔德曼张着嘴,最后几个字还留在唇边。雷德尔大笑,伸手向后从臀部枪套里抽出他的枪。
  “我感到很羞愧,”乔·贝提格鲁说,“看着她的脸让我很羞愧。也为她感到羞愧。你不会明白的,你没和她生活过。”
  瓦尔德曼一言不发地站着,下巴朝下,目光若有所思,身子往前挪了挪。“我想就到此为止了,贝提格鲁先生。”他平静地说,“这很有趣,但有些痛心。现在我们去该去的地方。”
  乔·贝提格鲁尖笑一声。瓦尔德曼赶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雷德尔。乔·贝提格鲁侧身跳下椅子,像猫一样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漂亮的转体,很快跑到了门口。
  雷德尔大叫着让他别动,然后非常迅速地开了一枪。子弹击中了乔·贝提格鲁,打得他穿过大厅撞在远处的墙上,扑通一声垂下手,半转着身子。然后他背靠着墙壁瘫坐下来,嘴巴张开,眼睛大睁。
  “了不起,”雷德尔说,大跨步走过瓦尔德曼身边。“肯定两个人都是他杀的,警督。”
  他弯下腰,又直起身,然后转身把他的枪放好。“不用叫救护车了,”他简洁地说,“不是我想要这样,但你让我很难办了。”瓦尔德曼站在门口,又点了一根烟。他的手微微发抖,看着手把火柴晃灭。
  “难道你从没想过他有可能完全是清白的吗?”
  “根本不可能,警督。一点儿影子都没有。这种案子我看得多了。”
  “看得太多了……”瓦尔德曼生疏地说,黢黑的双眼冰冷吓人、怒气冲冲。“你看到我搜他的身了,知道他没有佩带武器。他能跑多远?你就因为他喜欢显摆就把他给杀了。没有别的理由。”
  他经过雷德尔走进大厅,在乔·贝提格鲁身旁弯下腰,伸手探进他的夹克衫,摸了摸他的心跳。他直起身,转过头来。
  雷德尔浑身冒汗。他的眼睛眯着,整张脸看起来极不自然,手里依然抓着抢。
  “我没看见你搜他的身。”他低声说道。
  “所以你认为我是个傻蛋,”瓦尔德曼冷冰冰地说,“即使你没撒谎——你现在就在撒谎。”
  “你是我的上司,”雷德尔沙沙地喘着粗气说道。“但你不能说我撒谎,伙计。”他把枪举起来一点。瓦尔德曼的嘴唇轻蔑地卷了卷,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雷德尔慢慢地移开枪口,朝枪管里轻吹一口气,然后把枪收好。“我犯了错,”他干巴巴地说。“你可以按你的意思向上头报告。你最好再找个搭档。是的——我开枪太快了。就像你说的,这家伙可能是无辜的。不管怎么说,太疯狂了。他们大多数情况下会判他坐牢,比如说一年,或是九个月,然后他会出来。没有了葛莱蒂,他应该能过上好日子。是我毁了这一切。”
  瓦尔德曼几近平和地说:“毫无疑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很疯狂。但是他确实打算把他们俩都杀了。整个计划都是这么安排的。我们都知道。而且他出去的时候根本没有穿过地板炉。”
  “啊。”雷德尔双眼睁开,嘴巴大张着。
  “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他。马克,这是他唯一感到惊讶的事。”
  “他必须经过啊,没有其他的路了。”
  瓦尔德曼点点头,又耸耸肩。“我们没发现别的路——现在也没必要了。我会打电话说明的。”
  他从雷德尔身边经过走到起居室里,坐在电话旁边。
  前门的门铃响了起来。雷德尔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乔·贝提格鲁,又看了看门,轻轻地走到门厅里。他走到门前,略微打开,露出大约六英寸的一条缝,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瘦削男子,看起来风尘仆仆,戴着一顶高礼帽,穿着一件斗篷,尽管雷德尔根本不知道他穿的到底是什么斗篷。男子脸色苍白,黑色的双眼深深地凹下去。他拿下帽子,微微鞠了个躬。
  “贝提格鲁先生在吗?”
  “他很忙。您是哪位?”
  “我今早给他留下了一种新的鼻烟样品。我想知道他喜不喜欢。”
  “他不想要鼻烟。”雷德尔说。长相滑稽的怪家伙。从哪儿冒出来的?或许,最好检测一下那些粉末里有没有可卡因。
  “好吧,要是他需要的话,他知道到哪儿去找我。”宾格教授礼貌地说,“祝您下午好。”他摸着帽檐,转身离开。他走得非常缓慢,风度翩翩。他只走了三步,雷德尔就用他平常不怎么使用的严厉的声音喊道:“请您进来稍等,先生。我们可能想跟您谈谈您的鼻烟。我看起来那东西不太像鼻烟。”
  宾格教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手臂藏在斗篷底下。“请问你是谁?”他语气疏远傲慢地问。
  “我是警察。这间房子里有件杀人案。有可能跟鼻烟有关……”
  宾格教授微微一笑。“我只和贝提格鲁先生做生意,警官。”
  “你回来!”雷德尔咆哮道,把门全部拉开。宾格教授往门厅里看了看,噘起嘴唇。不过他没有动。
  “为什么,那看起来像是贝提格鲁先生躺在地板上,”他说,“他生病了吗?”
  “比这更糟。他死了。照我说的——你回来。”
  宾格教授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没有武器。雷德尔作势朝臀部枪套掏枪,这时放松下来,放下了手。
  “死了,呃?”宾格教授几乎雀跃地笑着说道。“你不要为这事烦心,警官。我想是他打算逃跑的时候有人朝他开枪了?”
  “你回来!”雷德尔开始走下台阶。
  宾格教授挥着他又长又白的左手。“可怜的贝提格鲁先生,他已经死了整整10年了。他只是不知道而已,警官。”
  雷德尔走到了台阶下面,恨不得又把枪掏出来。宾格教授眼睛里的某种东西让他浑身发冷。
  “我想你碰上大麻烦了,”宾格教授彬彬有礼地说。“很大的麻烦。但其实很简单。”
  他的右手从斗篷下缓缓地伸出来,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然后一起伸向脸庞。
  宾格教授吸了一小撮鼻烟。
  (本文译者李昕冉、梁瑞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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