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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草垛(3)

坐在凳子上的爸爸妈妈一见,愣了一下,随即站了起来。

爸爸妈妈比她们两位的岁数稍大一些。

两位叫道:“大姐!大哥!”随即,伸出双手去,分别握住了青铜爸爸和妈妈的手。

几年不见,她们觉得青铜的爸爸、妈妈衰老了许多。望着青铜爸爸和妈妈枯涩、暗淡的脸色*和已经显出佝偻的身体,两人心里不由得一阵发酸,紧紧抓住他们的手,半天不肯松开。

村长说:“你们说话。我先走了。”村长便走了。

两个阿姨一个高一点儿,一个瘦一点儿,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眼镜。戴眼镜的姓黄,不戴眼镜的姓何。

两人坐下后,黄阿姨说:“这一走,就是几年。我们心里常想来这儿看看葵花,看看你们。但一想到你们一家子过得好好的,就不忍心打扰你们了。”

何阿姨说:“孩子们在这边的情况,我们都在不时打听着,都知道她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们几个都商量过,说谁也不要去大麦地。怕惊动了孩子,惊动了你们。”

话题慢慢转到了接葵花回城上。

妈妈眼睛里一直含着泪。

两个阿姨将城里的具体而周到的安排一一告诉了他们。在哪一所学校读书(城里最好的学校),在哪一家生活(就是在黄阿姨家,阿姨家有一个跟葵花差不多大小的女儿),在什么时间里回大麦地看望爸爸妈妈(寒暑假都在大麦地住),等等。一听,就知道人家城里是很费心的,并方方面面地考虑得很周全。

黄阿姨说:“她永远是你们的女儿。”

何阿姨说:“你们想她了,也可以去城里住。市长亲自通知了市委招待所,让他们随时接待你们。”

黄阿姨说:“知道你们舍不得。放在我也舍不得。”

何阿姨说:“孩子自己也肯定不愿意走的。”

妈妈哭出了声。

两个阿姨一边一个地搂着妈妈的肩,叫着:“大姐,大姐……”她们两个也哭了。

里里外外的站着不少大麦地人。

黄阿姨对他们说:“不是为别的,也就是为了孩子好。”

大麦地人,已经不像前些时候要坚持拦着葵花不让进城了。他们在慢慢地领会城里人的心意与心思。

两个阿姨当晚就在青铜家住下了。

第二天,村长来了,问:“怎么样?”

黄阿姨说:“大姐答应了。”

村长问:“都答应了?”

何阿姨说:“大哥也答应了。”

村长说:“好,好,好啊!这是为孩子好。我们大麦地,是个穷地方。我们有点儿对不住这闺女呢。”

黄阿姨:“她要是个懂事的闺女,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大麦地的恩情的。”

村长说:“你们不知道这闺女有多懂事。这闺女太让人喜欢了。她一走,剜的是他们两个心头肉呢!”他指了指青铜的爸爸和妈妈。

两位阿姨不住地点头。

“还有那个哑巴哥哥……”村长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葵花一走,这孩子会疯的……”

妈妈失声大哭起来。

村长说:“哭什么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到哪儿,都是你的闺女。快别哭了。我们可说好了,孩子上路时,你可不能哭。你想想呀,孩子日后有了个好前程,应该高兴啊!”他用一只指头擦着眼角。

妈妈点点头。

村长给了青铜爸爸一支烟,并给他点着。村长抽了一大口烟,问:“什么时候让孩子上路?”

两个阿姨说:“不着急。”

村长问:“那轮船就停在那儿?”

黄阿姨说:“你们县长与我们市长说好了的,不管多少天,这轮船也得在这儿等。”

村长说:“那就快把孩子叫回来吧,好好呆上几天。”

妈妈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村长说:“我知道。”

村长早看到水上有只大船在漂流了。

村长驾了一只船,将青铜的妈妈送到了那条大船上。

妈妈叫道:“葵花!”

没有人答应。

妈妈又叫道:“葵花!”

还是没有人答应。

“没有事,出来吧!”妈妈说。

青铜和葵花,这才打开船舱的门,露出两个脑袋来。

妈妈将青铜和葵花领回了家。

妈妈开始为葵花收拾东西了。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妈妈不停地忙碌着。

两个孩子,经常站在一旁,或者坐在一旁,傻呆呆地看着。他们不再躲藏了,他们觉得躲藏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妈妈在为葵花收拾东西时,一直不说话。收拾着收拾着,她会突然地停住发愣。

大麦地人已经在心里承认了这个事实:不久,葵花就要走了。

妈妈从箱底取出了奶奶临死前给葵花留下的玉镯,看了看,想起了奶奶耳朵上那对耳环和手指上那只戒指,叹息道:“她除了一身的衣服,什么也没有为自己留下。”她把玉镯用一块布仔细包好,放在了一只柳条编的小箱子里——那里面已装满了葵花的东西。

晚上,妈妈与葵花睡在一头。

妈妈说:“想家了,就回来。人家说好了,只要你说一声要回来,人家就送你回来。到了那边,要好好念书。别总想着大麦地。大麦地也飞不掉,总在那儿的。也不 要总惦记着我们,我们都挺好的。我们想你了,就会去看你。要高高兴兴地上路,你高兴,你爸爸、你哥哥和我,也就高兴。你要写信,我让你哥也给你写信。妈妈 不在你身边了,从今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黄阿姨、何阿姨都会对你好的。那年在老槐树下,我一见到她们,就觉得她们面也善心也善。要听她们的话。夜里 睡觉,不要总把胳膊放在被子外面。晚上要自己洗脚了,不能总麻烦人家黄阿姨。再说了,你也不小了,该自己洗脚了,总不能让妈妈一辈子给你洗脚呀!走路不要 总往天上看,城里有汽车,不是在乡下,乡下摔个跟头,最多啃一嘴泥。别再像跟你哥哥、跟翠环她们那样疯,要看看人家喜欢不喜欢疯……”

妈妈的话,像大麦地村前的河水一般,不住地流淌着。

在葵花离开大麦地之前的日子里,大麦地人经常看到,夜晚,有一只纸灯笼在田野上游动着,它一会儿在那片葵花田停下,一会儿在青铜奶奶的坟前停下。

村长来了。

村长问:“让孩子上路吧?”

青铜的爸爸点点头。

妈妈有点担心地说:“我就怕青铜到时不让她走。”

“不是已跟他说好了的吗?”

妈妈说:“说是说好了的。可,你是知道的,这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一旦倔起来,谁拿他也没办法。”

村长说:“想个办法,把他支开一会儿吧。”

那天早上,妈妈对青铜说:“你去外婆家取个鞋样儿回来,我想为葵花再做一双新鞋。”

青铜:“现在就去?”

妈妈说:“现在就去。”

青铜点点头,去了。

村长就赶紧对城里人说:“上路吧,上路吧。”

一直停靠在村前公众码头上的白轮船就发动了起来,行驶到了青铜家的码头上。

在爸爸往轮船上拿葵花的东西时,葵花就一直抓着妈妈的手站在河边上。

几乎所有的大麦地人,都站到了河边上。

村长说:“天不早了。”

妈妈轻轻地推了一下葵花,没想到葵花突然不肯走了,一把抱住了妈妈的腰,大声哭着:“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

在场的人,有许多将头扭了过去。

翠环、嘎鱼,许多孩子都哭了起来。

妈妈推着葵花。

村长看了看这情形,叹息了一声,跑过来,一把硬将葵花抱了起来,转身就往轮船上走。

葵花在村长的肩上挥舞着双手,叫着:“妈妈!”“爸爸!”然后就一直叫着:“哥哥!——”

人群里却没有哥哥。

妈妈转过身去。

村长将葵花一直抱到轮船上,两位阿姨从他手中接过了葵花。

葵花一个劲要往岸上挣,两个阿姨就紧紧抱住她,并不住地说:“葵花乖呀,葵花乖呀!葵花哪天想家了,阿姨一定陪着你回来。也可以让你哥哥和爸爸、妈妈进城来啊!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葵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但一直在啜泣。

村长说:“开船吧!”

机器发动起来了,一股黑烟从船的尾巴上不住地吐出,吐到水面上。

葵花打开了那只柳条箱子,从里面取出了那只玉镯,走到船头,叫着:“妈妈……”

妈妈便走到码头上。

葵花把玉镯交到妈妈的手上。

妈妈说:“我给你保管着。”

“我哥呢?”

“我让他去你外婆家了。他要在,不会让你走的。”

葵花的眼泪纷纷滚落下来。

村长大声叫道:“开船吧!开船吧!”

他用脚使劲蹬了一下船头,妈妈和葵花便分开了。

两个阿姨从船舱中走出来,一人拉了葵花一只手,与她一起站在船头上。

船掉了一个头,稍微停顿了一下,只见船尾翻滚着浪花,船往水中埋了一下屁股,便快速地离开了大麦地……

青铜惦记着葵花在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去时,跑着,回时,也跑着。

回到大麦地时,他看见大河尽头,白轮船只剩下一只鸽子大小的白点儿。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他只是整天地发呆,并且喜欢独自一个人钻到一个什么角落里。不久,大麦地人发现,他从一早开始,就坐到了河边的一个大草垛的顶上。

这里,有的草垛堆得特别大,像一座山包,足有城里的三层楼那么高。

大草垛旁有一棵白杨树。每天一早,青铜就顺着白杨树干爬到草垛顶上,然后面朝东坐着,一动也不动。

他可以看到大河最远的地方。

那天,白轮船就是在那里消失的。

起初,还有大人和孩子们来到草垛下看他。但一天一天过去之后,他们就不再来看他了。人们只是偶尔会抬起头来,看一眼大草垛顶。然后,或是对别人,或是对自己说一声:“哑巴还坐在草垛顶上呢。”或者不说,只在心里说一声:“哑巴还在草垛顶上呢。”

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青铜都一整天坐在草垛顶上,有时,甚至是在夜晚,人们也能看到他坐在草垛顶上。

那天,大雨滂沱,四下里只见雨烟弥漫。

人们听到了青铜的妈妈呼唤青铜的声音。那声音里含着眼泪,在雨幕里穿行,震动得大麦地人心雨纷纷。

然而,青铜对妈妈的呼唤声置若罔闻。

他的头发,像草垛上的草一般,都被雨水冲得顺顺溜溜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几乎遮去了他的双眼。当雨水不住地从额头上流泻下来时,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睁开眼睛,朝大河尽头看着。他看到了雨,看到了茫茫的水。

雨停之后,人们都抬头去望草垛——

青铜依然坐在草垛顶上,但人好像缩小了一圈。

已到夏天,陽光十分炫目。

中午时,所有植物的叶子,或是耷拉了下来,或是卷了起来。牛走过村前的满是尘埃的土路时,发出噗噗的声音。鸭子藏到了树陰*之下,扁嘴张开,胸脯起伏不平地喘着气。打谷场上,穿行的人因为陽光的烤灼,会加快步伐。

青铜却坐在大草垛的顶上。

一个老人说:“这哑巴会被晒死的。”

妈妈就差跪下来求他了,但他却无动于衷。

谁都发现他瘦了,瘦成了猴。

陽光在他的眼前像旋涡一般旋转着。大河在沸腾,并冒着金色*的热气。村庄、树木、风车、船与路上的行人,好像在梦幻里,虚虚实实,摇摇摆摆,又好像在一个通天的雨帘背后,形状不定。

汗珠从青铜的下巴下落下,落在了干草中。

他的眼前,一会儿金,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五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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