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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少年全文在线阅读

狼伯起程到隔着两架大山的马关镇去找从内地来的住在马店里的黄金贩子兑换金砂,临走时吩咐了一句:“牛娃子,好生看好这块蛤蟆滩,别叫人给抢了。”

牛娃子嘴上答应着,可心里却觉得狼伯的担心纯属多余,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抢占狼伯的地盘呢?

嘿,还真有吃了豹子胆的人物呢。狼伯才走了半天,正午时分,一位三十多岁身穿靛蓝斜襟衫的女人带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跟着一队跑运输的马帮,沿着一条被野兽和淘金者踩踏出来的牛毛小路来到蛤蟆滩。那女人满身尘土,脸色菜黄;那少年脸色苍白,瘦得像根豆芽菜。一看就晓得,是生活落魄赶来金平河淘金碰运气的。

果然,那少年站在蛤蟆滩上,用脚踢踢地上的沙砾,兴奋地对那女人说:“阿妈,瞧这段河水,弯成了轱辘,水稳浪平,阿爸不是常说,洄水湾,金沙滩,淘金淘个金娃娃。阿妈,我们就在这里搭窝吧。”

女人苦瓜似的脸露出一抹笑纹,点点头说:“好吧,田伢子,但愿能早点淘到金沙,早点治好你阿爸的病。唉……”

那名叫田伢子的少年帮着赶马人从一匹白牝马的驮架上卸下一只金船、一只金盆(淘金用的木制工具)、一袋粮食、一篮子锅碗瓢盆和一捆刀铲锄镐。

牛娃子当时正泡在河水里挖穴,见状赶紧跑上岸来,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说:“喂,这块蛤蟆滩已经有主了。去去,到别处去找好地方吧。”

“这块蛤蟆滩又不是你家买下来的,凭什么由你独霸?”田伢子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冲着牛娃子大声嚷嚷。

牛娃子双手卡腰,缩着脖子,尽量将嗓音压得粗浊,好表现出男人的蛮横:“是狼伯和我牛娃子先发现这块蛤蟆滩的,先来后到,当然由狼伯和我牛娃子说了算罗。”

“说话不害羞,土地是国家的,人人都有权在这儿淘金。再说蛤蟆滩够大了,你们在西头淘,我们在东头淘,也不碍你们什么事。”

牛娃子把短褂脱了,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故意露出被太阳烤成茶褐色的皮肤和手臂、肩胛间凹凸分明的肌腱,模仿着成年人的声调说:“我说了,这整块蛤蟆滩都是属于我和狼伯的,谁来沾点毛毛也不行。”

“小哥,我们都是没法子才背井离乡出来淘金的苦命人。穷帮穷,苦帮苦,让我们做邻居吧,缝补浆洗的事就交给我田嫂好了。”那女人挤出笑容说。

他把脖子一扭,眼睛望着天空,任你唇枪舌剑也好,任你甜言蜜语也罢,都休想从我牛娃子手中把蛤蟆滩抢去。

“小哥,行行好吧!”田嫂眼圈红了,忧伤地说道,“田伢子他阿爸病在床上,我们没法子,这才……小哥,你就当是积德行善吧。”

“我阿爸还死了呢!”牛娃子满不在乎地回敬道。

“阿妈,你不要求他。我偏要在这里搭窝淘金,看他敢把我吃了。”田伢子气咻咻地说着,拎起一把鸭嘴锄就要往沙滩上掘洞埋桩。

牛娃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田伢子的衣襟猛力一搡,田伢子站不稳,朝后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田嫂哎呀叫了一声,一面弯腰去扶田伢子,一面高声喊道:“快来人哪,打人啦——”

牛娃子觉得挺好笑。喊吧,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的。在这荒山野岭里,都是些被黄金梦麻木了心灵的淘金者,见惯了打架斗殴,除非出了人命,谁都懒得来瞧热闹。果然,那女人的喊声没引起丝毫反应。

田伢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推开田嫂,操起鸭嘴锄,发疯似的冲上来:“你敢打人,我跟你拼了。”

牛娃子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他根本不把田伢子放在眼里,别说对方操的是鸭嘴锄,即使换成龙泉宝剑,他也不怕。虽然田伢子和他年龄相仿,但比他瘦了一圈矮了半个脑袋,不管是肉搏还是械斗,他都可以一个顶俩。他学着狼伯的样,慢慢磨动着牙巴骨,冷冷地笑,睨视着田伢子,那神态,就像一只小老虎面对一只小羔羊。田伢子操着鸭嘴锄冲到他面前,他眼皮都不眨一下,身体也不挪窝,反而将脑袋送上前去:“小子,有种往大爷脑门上砸呀。”

一句话,把田伢子呛得像根木桩似的僵在了原地,他趁机一把抢过鸭嘴锄,高高举过头顶,威胁道:“谁要在蛤蟆滩搭窝淘金,看我不活活把他劈了!”

田嫂吓得脸像涂了一层石灰,一把抱住田伢子,哆嗦着说:“算你狠,我们惹不起你。我们不沾蛤蟆滩就是了。”

牛娃子用鸭嘴锄在河滩上划了一条直线,整只“蛤蟆”都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然后神气地说:“喏,不要超过三八线,三八线以外随你们的便。”

三八线以外的河滩形状像只企鹅,俗称企鹅滩。狼伯曾出高价请阴阳先生来相过风水,还请县水利局技术员来实地勘察过,他们都断言蛤蟆滩是块藏金宝地,而企鹅滩却是块只有黄沙没有金砂的死滩。

牛娃子望着田嫂和田伢子在死滩上搭窝淘金,心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你提着半竹筒水爬上格腊儿山麓,来到一座风化斑驳的石灰岩陡崖下,拨开齐人高的荒草丛,山壁便露出一个直径约一米的石洞。洞很浅,只有几尺深。洞口用酒盅粗的栗树桩编织了一道细密结实的木栅栏,像只天然石笼子。这是你的杰作。山洞朝西,夕阳斜射过来,把洞内照得通亮。你看见母狗黑娘和小狗崽子黑虎正互相依偎着卧在石笼子中央。这是一对母子,已被你囚禁在石笼子里整整两天了。两天来你没有给它们喂过一次食,你可不想简单地饿死它们,你是要看看母狗黑娘饿极了是否还把自己儿子当宝贝。

大前天中午,一位猎人牵着母狗黑娘抱着狗崽黑虎路过蛤蟆滩讨口水吃。黑虎被放在地上,淘气地玩弄黑娘那根又粗又亮的黑尾巴。你出于一种少年对小动物的天然好奇心,去伸手抱黑虎,想摸摸它毛茸茸的脑壳和肉感很强的狗鼻子。你刚刚抱起黑虎,汪——黑娘便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朝你扑蹿上来。要不是正在喝茶的猎人眼明手快扯紧了黑娘脖颈上的麻绳,你的手腕就被狗牙咬穿了,吓得你赶紧撒手扔了黑虎。黑虎狗爪刚一落地,黑娘便轻轻一扑,把它严严实实罩在自己肚皮底下。

呜呜。呦呦。母子问似乎正在议论生离死别的惊吓与恐惧。

“啧,这条老母狗,还怪护崽的。”你自嘲地笑笑说。

“是哩。”猎人摸摸黑娘的额头说,“连我去抱它的崽它都要嫉妒哩。黑虎生下才二十天,还没断奶,俗话说,喂奶的母狗比豹子凶,你要是抱走狗崽,天涯海角它都会找上门来跟你拼命的。”

“屁。”在一旁抽水烟的狼伯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烟雾撇撇嘴角说,“吃饱了肚皮谁都会玩他妈的虚情假意。嘿,要是把这条母狗饿上三五天,我敢打赌,准会把它亲生的伢狗当点心吞进肚去的。”

你对打赌不感兴趣,但狼伯的话却像一根针刺中了你的穴位,你心灵一阵悸动一阵痛楚。你被好心的哑巴和尚从牛家寨大青树下那方石墩上抱回寺庙时也还没断奶。全寨子的人都说你是个被亲生阿妈丢弃的孤儿。你很纳闷,你不残不傻,也不是丑八怪,阿妈怎么会扔掉你呢?用米汤把你喂养大的哑巴和尚两年前病死了,你拜狼伯为师淘金谋生。有天晚上,你实在憋不住了,就将心里的疑团倒了出来。狼伯漫不经心地抽着烟回答说:

“很简单,你阿妈觉得养着你有难处呗。”

你不愿相信狼伯的话。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是在瞎猜胡编,你想。你希望自己的阿妈是个极粗心大意的人,不小心把你掉在了牛家寨,阿妈为此差点急疯了;你希望自己是被可恶的人贩子从阿妈身边的摇篮里偷走的,阿妈为此哭得死去活来;你甚至希望阿妈在你满月时突然身遭不幸,于是你成了孤儿,阿妈咽气时还在呼叫你的名字。无论如何,你也不愿意自己是被亲生阿妈像扔一双破袜子般扔掉的孩子。可惜,你找不到任何证人或证据来证实对自己身世来历所作的几种设想。

一想到阿妈把还没断奶的你丢弃在牛家寨大青树下,你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要是眼前有一只小鸡,你就会捉住小鸡的两只脚当着老母鸡的面把小鸡活活撕成两半;要是眼前有朵美丽的山茶花,你就会把花瓣一片片扯下来用脚搓烂。随着年龄增大,你心灵上那片阴影也在扩展变浓。那次你啃着一块蒙自糯米年糕走在马关镇街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约八九岁的小乞丐大约是饿急了突然蹿上来抢走你手中的年糕就往嘴里塞,你一把揪住这个倒霉的小乞丐,夺回年糕,放进身旁一堆牛屎里蘸了蘸,又狠劲塞入小乞丐的嘴里,狞笑着说:“我叫你吃,味道好极了!”小乞丐满嘴牛屎,号啕大哭。路人都用谴责的眼光望着你,一位大姐愤愤不平地指着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像条小狼一样,连点同情心也没有?”你笑了。这世界上谁同情谁呀。比起可以把还没断奶的亲生儿子扔掉的阿妈来,你觉得自己给小乞丐喂点牛屎这行为简直算不了什么。可事后有天夜里你躺在竹榻上突然想到自己有可能是被人贩子从阿妈身边的摇篮里偷走的,又觉得自己喂小乞丐一嘴牛屎确实有点过分;当年阿妈为失去你而哭得死去活来,现在要是晓得你差不多变成可怕的狼孩了,怕是眼睛里要哭出血来了。你又后悔得直揪自己的头发。

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世来历使你痛苦得简直要发狂。你要么是被遗弃的,要么是被偷来的,不可能是从牛家寨大青树下那座石墩里蹦出来的。你必须找到证据来证实其中的一种。对你来说,这重要性不亚于科学家去证实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

猎人牵着黑娘和黑虎已经走远了。你突然产生一种灵感,觉得你苦苦思索了好几年的答案就藏在这狗母子身上。你急忙撒开腿追上去,用狼伯付给你的一个月血汗钱——整整两百元高价,从猎人手里买下了这对狗母子。

你坚信实验将提供有关你身世来历的确凿的证据。

中国百家姓里找不到姓狼的,狼伯其实不姓狼,而是和他牛娃子同姓,都姓牛。十年前狼伯在一次争滩引起的械斗中被一伙四川来的淘金汉子团团围住用蚂蟥钉勾瞎了左眼,他用锄头劈断了对方两根脚杆;因他脾气暴躁,心狠手辣,就被人起了个绰号叫独眼狼。

狼伯对这个血腥味很浓的绰号并不讨厌,谁喊他他都答应。牛娃子是晚辈,自然不能随便叫绰号。刚开始跟狼伯到金平河来淘金时,他很恭敬地称呼他为牛伯,可他听了后却皱着眉头说:“别叫我牛伯。老牛太善,活着犁田拉车,死了剥皮割肉,没出息。就叫我狼伯吧。狼虽说名声不好,却没人敢欺负。”恭敬不如从命,牛娃子就改口叫狼伯了。

田嫂和田伢子前来争滩的当天夜里,狼伯就踏着星光从马关镇回来了。他虽说已五十出头,身板骨却仍硬实得像栗树疙瘩,背着一大背篓油盐酱醋大米罐头之类的日用品,脚板像擂鼓似的踩得山路咚咚响。牛娃子迎上去帮他卸下背篓,就迫不及待地把中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狼伯钻进窝棚点亮马灯泡了壶酽茶边呷边说:“我在镇上就听卖纸烟的长舌头朱寡妇说了。田嫂家就在马关镇外的黑土坳,我和她男人扎堆淘过金,也算是个熟人吧。那男人命中注定撞黑煞星,一年前得了痨病。那是个富贵病,家里穷得快砸锅卖铁了。田伢子正放暑假,田嫂就跟别人说她带着娃儿到金平河淘金挣几文钱好把男人送进医院。”

“这……狼伯,我不晓得她是……”牛娃子突然间心虚起来,“我把她撵到企鹅滩去了,你知道,那是块死滩,她……”

“嘿嘿,牛娃子嗳,你到底还人小心嫩,欠磨练哪。”狼伯诡秘地笑笑说,“要是人人嘴上说的都是真话,世界上就用不着**和法院了。”

“狼伯,你说她是在骗人?”

“哼,久病无孝子,久病也没有规矩的婆娘。那姓田的病歪歪在床上躺了一年,她心里还不咒他快死!别瞧她哭哭啼啼的,那是在演戏。就像臭婊子翠萍,今天来探监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要变卖首饰交足一万元罚金赎我出去,明儿一转身就跟着那个满脸骚疙瘩的四川耗子私奔了。拐她的杂种就是钉瞎老子左眼的仇人。她倒好,一点不记仇!临走还把老子埋在酒坛下的十五克金子挖跑了,这可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钱哪!这对狗男女,害得老子白蹲了两年牢房。”马灯晦暗的灯光下,狼伯那张马脸扭成了S形,独眼射出一股冷飕飕的凶光。狼伯每每提到翠萍,都是这副吓人的表情。

也难怪狼伯会如此愤慨,他年轻时穷得叮当响娶不起媳妇,四十岁时政策放活了,允许来金平河淘金,他这才积攒了点钱娶了山妹子翠萍。这鸡飞蛋打的故事牛娃子已听狼伯唠叨过不下一百次了,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一点都没新鲜感。他感兴趣的是田嫂和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田伢子。他打断狼伯的思路问:

“狼伯,你说田嫂到金平河不是来淘金的?”

“屁。一个弱女子一个瘦伢子,光挖沙穴就要累断他们的筋骨!”

“那你说她到这儿来干啥哩?”

“这号女人我见得多了,她是来钓鱼的。”

“钓鱼?马关镇四周有很多鱼塘,干吗非要爬山越岭到这里来钓呢?”

“嘻嘻,你牛娃子还小哇。”狼伯暖昧地笑了笑说,“那可不是普通的钓鱼。她是把自己做诱饵,钓条贪嘴的鱼儿。唔,说白了吧,就是要重新找个主儿。金平河有不少腰包快胀破了的淘金汉呢。”

“她要真这么想,还带田伢子来干啥呢?一个人多自由,田伢子在跟前总归是累赘吧。”

“牛娃子,你又不懂了,这叫掩人耳目。”

“她要是重新找了主,会把田伢子怎样呢?”

“嘿,还没断奶的婴孩都舍得扔,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还在话下吗?”

牛娃子心里一阵隐疼,不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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