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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狗之间全文在线阅读(2)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它偶然路过四八七高地,看见一群头 戴钢盔的军人正蹲在坑道里用餐,它抱着侥幸心理,远远地站在沟沿向那群军人摆动尾巴。没人理睬它。它轻轻叫了两声,继续进行尾巴操练。终于,一位戴着肩章 的军人发现了它,端着饭碗朝它走来,身后还跟着一群战士,他就是后来的主人费银根。

“是来串门做客的,还是来参军的?”

它剧烈摆动尾巴,表示自己的决心。

“排长,要不得,”一位圆脸蛋战士对费银根说:“瞧它的狗毛都脱落了,准生着疥疮,会传染的。”

“怕啥,”费银根说:“泡点肥皂粉给它洗个澡,几天就会好的。”

“排长,瞧它模样,歪嘴塌鼻,按俺老家的说法,是条祸狗,怕它会给咱们阵地招灾呢。”

“瞎扯。军人还讲迷信吗?”

“它实在长得太丑了。要养狗,也得找条漂亮点的。”

“又不是选女婿、招驸马,讲什么漂亮。瞧它的四肢,细长有力,胸脯肌肉饱满,牙齿结实,好好儿调教一下,准会成为一条好猎狗,不,成为一条好军犬的。”

费银根说着,从搪瓷碗里夹起一大坨午餐肉,朝它扔去。它敏捷地往前一蹿,半空中把肉叼住,赢得一片喝彩声。

“好,考试算通过了,留下吧。”费银根拍拍它的脑门说。它激动得狗眼里流出了泪水。

3

它终于蹿进乔木林,踏上山背那条崎岖的羊肠小道。敌军高射机枪再也无法威胁它了。它从容不迫地小跑着,但跑着跑着它突然发现四八七高地激烈的枪炮声、厮杀声和呐喊声逐渐平息。它心急火燎,四蹄生风,踏着砂砾,踏着草叶,踏着松软的山土,朝四八七高地飞奔。

四八七高地一片死寂,只有几朵紫杜鹃在山风中摆曳,啥啥啥,发出轻微的叹息声,布满乱石的山崖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有戴贝雷帽的领国士兵,也有戴大 盖帽的我军将士,还有好几对两国士兵紧紧扭抱着倒在一起……褐红的土地上铺着一层殷红的血浆,血浆上覆盖着一层火红的残阳,整个高地红得叫它心惊胆颤。不 难看出,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肉搏,很有可能是邻国士兵在凶猛的炮火的掩护下,攻入堑壕。我方忠勇的战士子弹打光了,就用刺刀、铁锨、手榴弹、十字镐 与敌人同归于尽……

三两只乌鸦只天空滑行,地面移动着恐怖的阴影。

鲁卡钻入死人堆,寻找自己的主人。血腥味太浓了, 浓得使它狗的嗅觉都失去了灵敏。找了好半天,才在阵地左侧一块兔形的磐石背后找到费银根。主人扑倒在血泊中,侧着脑袋,脸色沾满土屑和血丝,英俊的面容凝 固着一种痛苦和遗恨的表情,本来挺漂亮的草绿色军服被战火烤得焦黑,背部有个弹洞,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它跪在地上,在主人耳边热烈而又急切地吠叫起 来。

醒醒吧,醒醒吧,你忠诚的鲁卡回来了!

它叼住主人的衣袖拼命拖曳。

醒醒吧,醒醒吧,鲁卡不能失去你的爱!

它用舌尖轻轻舔着主人的眼皮。

然而,主人木然璘在地上,没有知觉,没有声息。它打了个寒噤,突然产生一种深深的内疚。它回来得太晚了。要是它早赶回来一分钟,也许,主人背上就不会出现那个致命的弹洞。它蹲在主人身边,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哀号。

主人待它太好了,一日三餐供它热食,治愈了它身上的疥疮,还在坑道壁挖了只狗洞,使它有了栖身之所。

然而,主人永远安息了。

阵地上的人、石头和空气都是僵硬的。鲁卡叫哑了嗓子,静静地僵卧在主人的怀里。突然,它发现离主人费根银五六米远的乱草丛中躺着的一具“尸体”蠕动了一 下。它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产生的错觉,眨眨狗眼再仔细一瞧。“尸体”确实在动,还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哑的呻吟。那人仰卧在地,头埋在草叶间,虽看不清眉眼,但 瞧着它所熟悉的镶有五角星的鲜红领章,它知道是自己人。它一阵兴奋,跃过去,利索地扒开草叶,嗯,是四班长苑竹平。

四班长苑竹平长得眉 清目秀,是四七高地公认的美男子。此刻,虽然他下半个身子浸泡在血污中,死神还在他身上踟蹰逗留徘徊,但仍掩盖不住他俊美的神采:笔挺的鼻梁,飞扬的剑 眉,方正的脸庞和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没被选到北京的仪仗队去真是屈了才。他腿部负了重伤,一动弹,伤口又渗出一片汪汪的血,他已虚弱到了极限,连喘气都 很困难。

它咬住苑竹平的衣肩,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拖靠在土坎上。他仍处于半昏迷状态,一面下意识地呻吟着,一面舔舔干裂的嘴唇:

“水……水……”

阵地上的水缸、水獾和水泥蓄水池都已被炮弹轰得稀烂。鲁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移向箐沟里那条界河。界河宽约两尺,水深没膝,水清得发蓝,带着野花的芳香, 在潺潺流淌。它晓得,宁静的界河周围只要稍有动静,我军的炮火便会在界河边筑起一道火墙,而与四八七高地对峙的敌军阵地也会抛来一面火网。它犹豫了。

它绝不是怕死。要是此刻是费根银需要喝水,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它也会闯进去的。

但苑班长是这样讨厌它,鄙视它。

“水……白兔……水……白兔……”四班长苑竹平仍在发出梦呓般的呼唤。

鲁卡这才发现白兔没了踪影。白兔不是兔子,而是四八七高地上豢养的另一条白狗的名字。苑班长非常宠爱白兔。白兔到哪儿去了?即使牺牲了,也该在苑班长周围发现它的遗体呀。难道白兔会在关键时刻背叛主人?

4

费银根收留鲁卡不久,苑班长从猛硐集市上带回了白兔。

好像是老天爷故意要印证它鲁卡长得丑似的,白兔漂亮的就像个王子。它浑身毛色雪白,体态匀称,五官秀美,叫起来音色柔和圆润。那条狗尾巴又粗又长,像白 绸缎编织戍的,光滑明亮尤其一寸许的尾尖,奇迹般地长着一撮红毛,鲜红鲜红,像一朵在雪野里灼灼燃烧的火焰。本来,苑班长就不怎么喜欢鲁卡,白兔来到阵地 后,它就越来越被冷落了。

白兔是在人类温暖的火塘边长大的,从小就学会了一套讨乖卖俏的本领,很快便受到战士们的宠爱。譬如,苑班长一 声吆喝,它立刻会跑过来,一遍又一遍舔苑班长的鞋子,还前足腾空直立起来,扑进苑班长的怀里撒娇。战士们拿苹果饼干逗它,它会翻跟斗、匍匐前进、腾跳扑 跃,博得大家哈哈大笑。它见到每一个战士,都甜腻腻地摇动尾巴。它的尾巴摇得潇洒柔美,像端午节的龙灯,像眩目的飞蝶,像纷迷的节日焰火,像幻化的舞厅灯 火,像被旋转的雾丝纠缠着的红玫瑰。这真是一门艺术。站在它面前的战士,这时总忍不住俯下身来,用手掌爱怜地摩挲它的脑门,捋顺它的体毛。每次开饭,苑班 长都把白兔唤到身边,和战士们一道围个圈蹲在菜盆旁,战士们纷纷扔给它雪白的大米饭和啃了一半的肉骨头。

鲁卡无法享受到这样的恩宠,它 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淌口水。有时它实在看得眼馋,也想学学白兔那些讨人喜欢的本领,但它从小远离人类,不善此道。其他不说,光说摇尾巴就不是白兔的对 手。那尾巴摇起来总是刚猛过剩,柔美不足,扑棱扑棱,左扫右甩,溅起泥星土屑,道讨好结果反遭来白眼。孤独的野狗生活,也使它的性格变得内向,像保温瓶似 的,把热情都藏在心里。即使面对所敬重的主人贵根银,虽说恨不得立刻为他去赴荡蹈火,但也不会去舔他的鞋子,更不会扑进他怀里去撒娇。它只是一步不落地跟 在主人身后,或者竖起警惕的耳朵,冷峻地伫立在主人身旁。它想学得巧些,却怎么也学不会。

有时候,它也颇不服气。真的,别瞧白兔会摇尾 巴,会翻跟斗,会躺在苑班长怀里呜呜学猫叫,会参加战士们捉迷藏的游戏,但它鲁卡也有白兔所不及的长处。例如白兔撵山狩猎的本领就不如它。那一次它们同时 追捕一只黄鼠狼,白兔追了一半就气咻咻地跑不动了,是它鲁卡一追到底咬断黄鼠狼喉管的。白兔的听觉嗅觉也比它逊色多了。那天半夜两个邻国特工想来四八七高 地摸哨,是它鲁卡先听到山坡下灌木林里有异常的响动,又闻到异常的气味,于是用嘶哑的嗓子汪汪吠叫报警的,而白兔只不过跟着它叫唤而已。还有,白兔胆子也 不如它大,在阵地上巡夜值勤,哨兵一离开,它就钻进狗棚不出来了。遗憾的是,苑班长似乎并不特别看重它鲁卡这些长处,也并不因为白兔存在这些缺点而减少些 宠爱。

那天晚饭后,战士们在阵地上玩起“过地雷阵”。这是一种军事演习和游戏相结合的娱乐活动,将四颗教学用的假雷埋进一片松软的山土 中,看谁在最短时间里找到并起出雷来,谁不幸踩上了雷那是要倒扣分的。好几个战士都邀请白兔帮自己找雷。白兔有时候能准确找到埋雷的位置,但更多的时候却 是帮倒忙,乱蹦乱跳地踩中了雷,引起一阵阵哄堂大笑。它鲁卡在一旁看得心里痒痒的,不知不觉挤进人群。要是谁找它帮忙,它绝不会让他失望的。

白兔,你真是傻瓜,地雷就埋在你左侧半步远的地方呢!鲁卡眼看白兔即将错过良机,忍不住冲进去想助白兔一臂之力,但它刚跑到白兔身旁,冷不防苑班长斜冲过来。扬起手臂驱赶:

“去去,走开,走开,别把你的疥疮传染给白兔!”

其实它的疥疮早就被贵根银治好了,虽说狗毛还是斑斑驳驳的。

它无趣地走开了,走到山顶水泥岗栅边,让猛烈的山风吹拂郁结在胸中的忧伤。费根银来了。他是四八七高地最高指挥官,工作繁忙,难得有闲暇来陪伴它。

“嗯,伙计,别伤心了,”贵根银坐在它身旁,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它说,“我晓得你比白兔强。你用不着去跟它比,你是猎狗,不,你会成为一条好军犬的。供玩 耍,给人逗乐,那是叭儿狗的德性。伙计,记着我的话,总有一天,人们会认识到你的价值,透过你丑陋的外貌看到美丽的灵魂……”

它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从主人充满感情的语音中,从主人宽大厚实的手掌的深情抚摸中,感受到了一种信任、期待、希冀和对狗来说是很深奥的生活哲理。

它感动得流下了泪。

5

“水……水……”苑班长还在艰难地呻吟着。

鲁卡仅仅犹豫了一秒钟,便羞愧难当。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去计较个人恩怨呢?它爱主人,当然也爱主人甘愿为之洒尽热血的这块土地,当然也爱和主人同吃一 锅饭、同睡一个坑道的亲密的战友。对它来说,主人--主人守卫的国土主人挚爱的战友,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应当付出同样的忠诚;不然的话,便是一种不贞和亵 渎。它不再多想,用爪子在土堆里刨出一只口缸,叼着向青沟里的界河奔去。

非常幸运,它没碰上任何麻烦,就从界河里舀得一口缸水。当它衔着口缸好不容易爬回山腰时,猛听得四八七高地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好像是有人在恶毒地咒骂,嗓子黏涩嘶哑,语音低沉短促,充塞着一种要把对手置于死地的刻骨仇恨。

鲁卡三窜两跳登上高地,不由得大吃一惊:一个头戴贝雷帽、满脸血污的邻国士兵,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铁锹,摇摇晃晃向苑班长逼近。敌兵那双很有东南亚特色的 眼里闪烁着一种嗜血成性的残忍的兽光,挺直的鼻梁也兴奋得扭歪了。他步履蹒跚,趔趔趄趄,仿佛喝醉了酒。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刚刚从尸体堆里爬起来的人,也 许刚才是被炮弹震昏的,现在醒了。

敌兵一直走到苑班长跟前。苑班长仍然神志不清地躺在土坎上。敌兵狞笑看,将铁锹高高抡起……

鲁卡气得浑身颤抖,放下口缸,悄然无声地往前猛蹿,像道黑色的闪电,就在敌兵抡起铁锹朝苑班长头部劈下去的一瞬间,它一个梯形扑击,一口咬住敌兵的胳膊,“哐啷”一声,铁锹掉在岩石上,溅起一簇火星。

敌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得连连倒退。鲁卡不等他站稳,便连连扑咬。它知道,一条狗是很难敌得过一个强壮男人的,何况人还会使用武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给对方喘气的机会,这样或许还有取胜的希望。

敌兵的衣裳裤子被它尖利的爪子和犀利的犬牙撕咬成碎片。要是这家伙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兵,这时恐怕早就魂飞魄散败下阵去了,但眼前这家伙胡子拉碴,真不愧 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油子,不但忍住了鲁卡这顿凌厉的撕咬,居然还在忙乱中看清攻击他的是一条其貌不扬的草狗。于是,他一面举起左手,镇定沉着也挡住鲁卡的 攻击,一面用右手在草丛中摸索。突然,他抓住一支铁柄冲锋枪,朝鲁卡横扫过来。鲁卡只顾扑咬,来不及躲避,右前腿被冲锋枪的铁柄砸了个正着,疼得它惨叫了 一声,一瘸一拐,扑咬的速度显然放慢了。敌兵乘机拉响枪栓,“咔嚓”一声脆响,子弹上膛了,黑森森的枪口移向鲁卡。

鲁卡认出这种细长的铁管,知道铁管里会放射出钢铁小精灵,凭它狗的智慧和体魄,是无法斗赢这些小精灵的。铁管近在咫尺,小精灵会准确地钻进它的体内,将肠子和心肺扯拉出来。

要逃避还来得及,它左边是块扇形的岩石,右边是斑茅草丛,它可以转到岩石背后,凭着狗的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和敌兵躲迷藏绕圈子;它也可以钻进草丛,在茂密的草叶的掩护下逃之夭夭。

扑上去是死亡,躲闪是生路,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秒时间的选择。它不能避开,它不能给死神让道,只要它还活着,它就不能让躺在自己身后的苑班长暴露给这个残忍的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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