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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编 风雨

  说是织田军队的最前线阵地,其实简陋得很。丸根哨所由这一带的旧寺院改建而成,船底板的地桩上稍稍插进树枝作为围墙,哨所周围则挖了一圈两间距离的沟而已,在势力强大的今川大军看来,不禁要嗤笑。
  ——这就是尾张织田的关口吗?
  负责进攻丸根哨所的今川军队分队的将领,正是十九岁的德川家康(松平元康)。
  十九日的朝阳升起时,这支两千五百人的大部队已经沿着丘陵地带的街道包围了整个丸根哨所。这天的日出正好在凌晨四时二十七分。
  丸根哨所的防守部队,仅有四百人。
  “狠狠地进攻!”
  家康的先锋们举着明晃晃的刀枪扑了上去,却立即遭到城里守军弓箭和铁炮的攻击,纷纷倒在城墙脚下,先锋队长松平喜兵卫和筧又藏也先后阵亡。守城的主帅佐久间大学看到包围敌军的阵脚开始紊乱,便下令道:
  “时候到了,跟我来!”
  一行人冲出城门突袭上去。德川部队的步兵们措手不及,死伤惨重,将校高力新九郎和能见庄左卫门两人也未能幸免。
  一看敌人受到重创,守军们立即收兵回了城。
  “这样可不行。”
  身穿红色盔甲的家康骑在马上自言自语道。他的性格虽然谨小慎微,却擅长野外作战,对这种需要耐心的攻城术并不拿手。想必眼前这场仗,他的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都回来,退后!”
  他重新整顿了阵容,让弓箭组和铁炮组上前射击以削弱敌人的气势,瞅准机会准备突袭。
  这期间,守城主帅佐久间大学也数次出城突击,却遭到敌方的射击而死伤者众,最后自己也在城门外中弹,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当场气绝身亡。守军们正要把他的尸体运进城门时,德川的部队们紧跟上前,蜂拥着挤进了城门,将城里的守军杀了个片甲不留,还放火烧城,顿时黑烟冲天,宣告着哨所的沦陷。
  没过多久,与丸根同为织田家前线哨所的鹫津,也终于不敌今川军队分队长朝比奈泰能率领的两千人部队,同样城灭人亡。
  话说信长,凌晨两点从清洲城出发后,疾驰三里地到了热田神宫,在此地进行整顿,准备最后的进攻。
  他进了春敲门后,大喊道:
  “热田的众人们听好了!孩子们的菖蒲旗也好,只要有现成的棉布料、白绢的布头之类的,实在不行白纸也行,只要让敌人看起来像是旗帜之类的白色东西,都用竹竿挂到热田高处的树上,越多越好。”
  这是信长下达的第一个军令。
  他想虚造军势。今川军队远远望见,会以为:
  “织田的大部队在热田的树林中,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信长想由此迷惑敌军,争取时间。
  接下来,信长在热田做的第二件事情是,这个一向不信菩萨佛祖的人竟然率领着家臣们来到神坛前,祈祷战争的胜利。
  “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追随在后的老臣们心里惊愕不已。想当初在亡父的葬礼上,这小子还狂叫着对棺材乱扔香粉,如今这是怎么了?
  “死到临头才知道求菩萨,总算是变成正常人了。可悲啊!”
  一名老臣摇头叹道。
  信长唤来文官武井夕庵,令道:
  “写篇祷告的文章。”
  并口授了大意。夕庵不敢耽搁,立即挥笔写起了长篇的汉文。
  随后,信长独自一人进了大殿,合上门,开始祷告。
  不一会儿,只见他出来站在大殿的走廊上。
  “太神奇了!”他叫道,“我正在祷告,黑暗的大殿里面神明的宝座旁有黑气翻涌,传来盔甲上金属相撞的摩擦声。神明一定是听见我的祷告了!”
  (不得了!)
  林通胜等老臣们吃了一惊。他们本以为这个白痴又要胡言乱语,然而此刻的这番话让他们开始相信,神明们真的要出动神兵神将显灵了。他们也希望如此。老臣们也无不祈盼。
  (打胜仗!)
  如果输了,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家人也将流浪街头。
  信长这番话,多少鼓舞了士气消沉的织田队伍。
  “大伙儿听好了,”信长接着喊道,“人倘若死了一次就不会死第二次。大伙儿都把命交给我吧!别想着再活着回到热田神宫了!”
  信长率领着千余人出了海藏门。
  在此之前,信长还表现出了一些古代名将的风度,然而出了海藏门上了街道后,信长在马上的姿势可就不那么雅观了。只见他将双手搭在马鞍的一前一后,侧着身子不住地摇晃着,鼻孔里还发出苍蝇似的哼哼声,唱着熟悉的小曲。
  热田城里的人们看见了,无不讥讽道:
  “瞧他那个德行,能打赢才怪呢!”
  山澄本的桶狭间战役记注中有此段记录。也许对信长来说,用这种慵懒的方式骑马更加舒服吧!
  热田神宫的南方不远处是上知我麻的祠堂,从那儿可以远远望见东边三河的景色。
  遥遥望去,有两股浓烟染黑了天空。
  (没守住。)
  信长心里有数,却面不改色。将士们却坐不住了,一名老臣策马上前。
  ——报告,丸根、鹫津两城似乎已经被破了。
  信长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自然看得见。”接着,他厉声下令,“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扰乱军心,不许议论双方强弱,违者斩!”队伍立即肃静下来。
  此时,前面跑来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兵,跪倒在信长马前报告了佐久间大学的死讯,信长在马鞍上坐直了身子,仰天长啸道:
  “大学,你终是比我先走一步!”
  信长扬鞭下令部队火速前进。一行人风驰电掣。一路与各哨所的将士汇合,经由井户田、新屋敷,渡过黑末川出了古鸣海,掉头奔南而行。三河已经不远了。地形也开始变成低缓的丘陵地带。
  敌情尚且一无所知。也不清楚今川义元的大本营驻扎在何地。信长的战术只有一个原则,就是:
  (朝着敌人的方向。)
  前进。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渐渐靠近敌人,如果运气好的话便能发现敌人大本营的地点。那时只需决一死战就行了。
  天气很热。
  烈日烤着身上的盔甲,人和马都汗如雨下,只是机械地移动着脚。上山坡时有人窒息跌倒,很快又撑着长枪爬起来追赶队伍。
  这里顺便插一句,山澄本桶狭间战役记注中记载道,当日为信长牵马的马倌尚且存活在鸣海村,尾张德川家的家臣山澄淡路守和成濑隼人正去找他,他亲口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大致意思如下:
  我只记得那天,信长公骑着御马翻山越岭。只是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的是,五月十九日那天异常炎热,就像被火烤着一样。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从没经历过那么热的天气。
  鸣海的东部有座善照寺,也是织田家的哨所。信长抵达善照寺的东部高台时,已经是上午十一时。虽然快速行军,却由于中途与各个哨所的将兵们汇合的缘故,从热田到善照寺花了将近三个小时。
  在善照寺的东部高台上,信长命令停止前进,进行最后的进攻准备。加上各方涌来的将兵,目前的人数达到了三千人。这也是信长能投入决战的最大人数了。
  从热田出发时,信长就派出了大量探子去打听今川义元的踪迹,却仍然没有线索。这时,有急报传来。
  又是战败的消息。向鸣海方向行进的信长的右翼部队五百人遇上了敌人的大部队,全军溃灭。右翼队的队长佐佐隼人正和热田的大宫司千秋加贺守季忠都战死沙场。
  “死了吗?”
  信长听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很快,右翼部队的残兵败将们前来汇合。其中一名叫做前田孙四郎(之后的利家)的将校,年方二十,他高举着自己讨取的人头跑上前来:
  “殿下,这是我砍下的第一个人头!”
  信长只是回了一句“笨蛋”就移开了视线。孙四郎气得七窍生烟,退下后便把人头狠狠地摔到了泥塘里。
  这时传来了一条侦察消息,改写了信长的命运和整个日本史。
  这条消息的内容是:
  “义元殿下此刻在田乐狭间搭起帐篷,正要吃午饭呢。”
  带来这条消息的是沓挂村的豪族、从织田信秀的时代起就归附织田家的梁田四郎左卫门政纲。这天,梁田自己也派人四处打听情报,其中一人潜入田乐狭间一带,得到了这条重要的信息。后来信长论功行赏,赏赐了梁田三千贯的封地。
  顺便提一句。后世把这次决战的地点称作“桶狭间”,其实按照地理上正确的称呼,应该为“田乐狭间”。桶狭间是田乐狭间南部的村落,距离一公里半,和这次战役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全军出发!”
  信长大吼,随即翻身上马。他下令直捣敌人的大本营,鼓舞将士道:
  “要想成名兴业就看这一战了。大伙儿加油!”
  他率先奔出,接着喊道:
  “全军获胜才是我们的目标。别光顾着个人的功名。不用取项上人头,刺中了就可。”
  从善照寺到田乐狭间有两条路可选。信长挑了山里的绕远道。距离有六公里。
  这时,太阳旁边忽然多出了一片乌云,天顿时就暗了下来。
  山澄淡路守找到的马倌回忆道,当时感觉天就要黑了。
  早些时辰,今川义元从沓挂村向大高村行进,中途接到了丸根、鹫津两座敌军哨所被攻陷的报告。
  “果然不出所料。军旗所指之处,连鬼神都要退避。更何况区区一个信长!”
  他欣赏着前线送来的织田家诸将领的人头,像个孩子似的开怀大笑。
  今川部队战捷的消息传到战场周围的村落里,附近寺庙的和尚、神社的神官们都纷纷前来贺喜。他们估计,今川部队的绝对胜利将大大改写东海地区的政治地图,为了保住寺庙和神社的领地,需要提前讨得义元的欢心。他们带来了美酒佳肴,以及数不清的礼品。
  义元一路上欢喜地接受着他们的道贺,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这些酒肴。运的话太沉,扔掉又太可惜。于是,他下令大军停下来用午餐,兼一场小型的庆功宴。当时还盛行一天两餐的习俗,就算中午要补充干粮,大军也不会特意停下来用餐。义元之所以下此命令,是出自战胜的欣喜和进贡的酒肴这两大原因。
  “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前面的田乐狭间,有一块松林围绕的洼地。”
  “好,就在那儿吧!”
  义元策马而行。手下人急忙先行一步前去布置。
  义元的坐席被安排在松林中的草地上,铺着虎皮,周围则围上了印有桐叶花纹的帷幔。
  义元坐在虎皮上。他肥白硕大的上身看上去,俨然就是气派非凡的东海霸主。脸上却由于不断出汗,原先化好的妆早就一塌糊涂了。
  义元举杯畅饮,酒过三盅后便让贴身侍卫们敲起鼓,开始高声唱起歌来。
  今川的两万五千名大军,其中五千名是义元亲自率领的亲卫部队,都集中在田乐狭间的小洼地里。义元的帐篷戒备森严,路上的各处要道也都有重兵防守。然而不幸的是,所有的人都在用午餐。
  “下雨了!”
  不知是谁喊了起来。时值正午时分。天忽然暗了下来,紧接着刮起狂风,一时间飞沙走石,暴雨倾盆而下。
  附近没有可以避雨的农家,只好躲在松林中的松树根旁。身份低贱的步兵们则向松林的四周逃散,跑向山的背面或是野外的小屋子。
  此时的信长,正翻越山头进入了山谷,途中遭到了这场暴雨,
  (天助我也!)
  他心头狂喜。然而这场暴风雨来得太凶猛,风大得像要卷走地面上的一切,大雨瓢泼如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部队沿着狭长的山谷前进,水位猛然上涨,不少人被困在水中。信长却命令继续前进。
  途中,他们穿过了宽约六百米的平原,由于暴风雨的掩护,今川部队没有发现他们。信长又改行山路南下。山里连路都没有。全军只好拽着树枝、草根攀登。信长却始终未曾下马。从小就酷爱骑马的信长,只要马蹄能够落脚,他就能驾驭自如。
  离开善照寺后,在没有道路的山里一连行军了六公里,下午一时过后,终于到达了可以俯视田乐狭间的太子根。风雨的势头更加猛烈,大军暂时原地歇息。
  天空略微见晴,风却未见停。下午二时左右,信长的大军也如飓风一般向田乐狭间发起了突袭。
  敌军的护卫队为了避雨而四处分散。意识到织田部队来袭的人,由于风雨和友军失去了联络,无法采取有效措施,只好四下逃散。于是,乱军中出现了最不幸的情形。
  “有人叛变!”
  传来喊声。今川部队以为信长还在热田,顶多到了善照寺,只能判断内部出现了叛乱。这种混乱的情形下一旦起了疑心,原先的自己人也互相猜疑。他们厮打在一起,逃的逃,跑的跑,部队顿时四分五裂。
  义元孤零零地守在松树边。小厮们都不知道跑到哪里混战去了,没人顾得上他。
  “骏府的主公!”
  有个人嘴里大喊着,挺枪直奔义元而来。他是织田军队的服部小平太。
  “贱贼,看招!”
  义元拔出今川家祖传的二尺八村“松仓乡太刀”,啪地削去了小平太的青贝枪的枪柄,并跃上前去刺中了小平太的左膝。
  小平太应声倒下,毛利新助从一旁挥刀欲取义元的首级,义元倒地后被反扭双手,两人滚在泥地里厮打不停,很快新助刺中了义元,割下了他的首级。义元的嘴还紧紧咬着新助的食指不放。
  下午三时,偃鼓息兵。四时,信长点了人数,像一阵疾风般离开战场回到了热田,太阳落山后,部队回到了清洲城。
  “阿浓,我打赢了!”
  他这样告诉浓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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