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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人生叫与世隔绝(2)

来源: 故事会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4-07-28 阅读:

我大着舌头对他说,爸……爸爸,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堕落啊?
他数完瓶子,看我一眼说,姑娘,你堕落不堕落,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想找一个天下最好的男人,就像我爸爸一样。可他说,你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日子再朝下过,我就和我妈妈一个样了,一样的怨怼,一样的情恨难消。
我反击他说,你也不过如此,有种不要回来……没种!他听到了吗?我确信他是听到的,但他没有任何表情,只管在我们身后关门落窗。难道他彻底忘了从前?诡异啊。
我听到茶馆大门在我身后“嘭”地关上了,我三岁时,他对我和妈妈就是这样的,“嘭”,关上心房。也是这么震天响,响声引起的震颤,现在还在。
我在马路上飘飘然地走,五个男人亦步亦趋。他们唱起来了,唱的不是现下的流行歌曲,唱的是以前流行的一首俄语歌曲: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月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
他们唱得整齐划一,引起了我的警觉。他们的歌声里有着我从来不曾正视过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代表着他们的身份和性别,我看着他们搂肩一字排开,缓缓地威慑地唱,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成了十个人,我感到害怕,我是孤单的,在这湖边,我落单了。算上我的影子,二对十。
这些人是谁?他们怎会如此陌生?
唱完了,他们忽然取笑我说,没爸的孩子找爸爸,一找找个癞蛤蟆。
他们渐渐逼上来,也许他们这时还没想好要对我做些什么,我趁早拔腿就跑,没想到喝多了腿软,才跑几步就跌了个狗吃屎。我听见小榔头说,哥,她睡地上了,要干什么啊?大榔头说,没爸的孩子啊,没温暖。她要和我睡觉觉。毛豆说,要睡一起睡嘛。连凯说,好啊好啊,我有避孕套。王健夫说,弟兄们一起上吧,省得伤了感情。
我大喊,救命。一辆车子开得像一只乌龟一样,听见我喊,突然加速,像一枚炮仗一样蹦走了。
我这五个哥们儿上前七手八脚地抬起我,把我安置到芦苇深处。他们你抢我夺,没等我落地,我已经赤条条了。我这才知道,我平时的嚣张,多么不值一提。我只有尖锐地叫。我叫道,你们到底是谁?
没想到毛豆恶狠狠地反问我说,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这时,湖水里出现了一只小木船,一个人站在船上划过来了,快到我们这边时,这个人狠狠地用木桨敲了一下船舷。我的五个哥们儿听到声音,像野狗一样惊散,四下逃开,王健夫临走时踢了我一脚。这一脚看上去与强奸毫无关连,但踢在我身上,我明白这才是强奸的真正目的。他们何曾懂得过我?
木船上的这个人就是洪炼。他危难里救了我,算是英雄救美。
当时的情景很不堪,东边天色已白,路上的汽车多了起来,公交车站远在一公里以外。我的衣服裤子散落在一段野草丛生的四五百米的路途中,有的破了,有的污了。我只能够在邻近的地方捡了我的内裤穿起来。他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我,我一边道谢,一边发抖,然后我执意跟着他上了小木船。
我一无所有,除了一条内裤,浑身上下只有他的衣服。这预示了什么?想到了预示,是否渴望新生?那也就是说,我否定了过去。人有什么呢?人只有过去,谁说他拥有未来,一定是吹牛皮的。
他住在蓝湖里的一个无名小岛上,不远,摇了十几分钟就到。我们上了岛,岛上杂草丛生,乱石四卧,东一摊西一摊地长着一些橘树和公孙树。沿着一条石子铺就的上山小路,走到伸入湖心的东南面,看到令人欣喜的整齐景象,方方正正的一块块梯田,树是树,菜是菜,花是花。尤为可喜的是,湖边一大片浅黄色的沙滩,干干净净,仿佛世外桃源。
一幢小小的两层别墅依山而建,面朝湖水,奇的是没有院子。我走进去才清楚没有院子的好处,一眼就见到山水和各色水鸟,松鼠们在树上玩耍。当真让人敞开心怀,不由得心地也坦荡起来。
房间里也一律没有窗帘。
我睡得很放心。
醒过来时,发现天快黑了。就是说,我睡了一天了。
他在外面敲敲窗户说,快起来吧,现在送你回去。
我走到这窗户前,打开,直视他的眼睛,说,我还想留一晚上。
他微笑,说,不行。
我露出夸张的沮丧说,救救我吧!
说完,我的泪花真的出来了。我转过头去。
语音极低,但他听到了。
于是就吃晚饭,聊天。晚饭放在屋外吃,靠着湖水。吃得很丰盛,简直是对湖里水生动植物的一次知识普及。我就发出感叹,说以前对蓝湖真是太不了解了,譬如说,我们只知道湖里有白鱼和白虾,没想还有黑鱼和黑虾。这和人生有些像的,所以老祖宗发明的阴阳鱼图形,一半黑一半白。住在别墅里的还有一对老夫妻,我问他们名字了,知道他们是老曾夫妻,他们打理着这里的一切,种菜、打鱼、搞卫生、管理树木。
我也问他的名字了,他还是笑一声。既然他不愿意说,我就心里替他取了一个名字叫洪炼。我有一次在街上捡到一张身份证,一个年轻男子,无比清澈纯洁的目光,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就叫洪炼。
洪炼长相清秀,肤色白晰,这种长相的男人缺少气势。他却不同,他有刀刻一样的嘴唇和稳定清澈的眼神。当他注视我的时候,清澈安详的目光透出他的慷慨,让我赞叹之余生出邪念,我要什么,他一定会给予。
我最想要的当然是一位恋人,与他共享我创造的语言。
一会儿,老曾拿来两个灯笼挂在边上的大树上。洪炼说,拿下去吧,今天有月亮上来,挂了灯笼反而不好。
老曾拿下两只灯笼,给他的老婆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走了。
月亮的光渐渐地漫上来,好像露水也上来了。老曾夫妻一走,我就把章太炎做地狱判官的故事讲给他听了。
他听了笑笑。
我问他,你信不信吧?
他说,一个故事而已,不必太过计较。
那就是说你不信。
和我没关系的事,我不追究信还是不信。
如果和你有关系的事,你就会追究是否可信?
他说,我把自己搞清楚就行。
他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他的奶奶从年轻时就跟了师父信道教,在那些特殊的年代里,她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坚持了这个信仰。但是到了80年代,她发现自己更喜欢上帝,就改信了基督教。信了二十多年,有一天她说,和上帝气味不投,又改信了佛教。信了十几年后,开始用荷花茎里抽出的丝缝织衣服。她听寺里的和尚说,释迦牟尼也穿过荷丝编织的衣服。但她编织荷丝衣服,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幸福心情,她总是一边从荷花茎上抽取细丝,一边说,我多少幸运,一生信仰变化来变化去,太上老君也没怪罪我,上帝也不怪罪我,佛祖也不怪罪我,他们知道我是经不起怪罪的,所以不怪罪。
我想,这个老太太一生中可能没找到真正的朋友,所以,她把神当成朋友,幸运的是,她最终信了。
我笑了一声,笑声里有嘲讽的味道。洪炼说这个故事的目的,在于说人对天的感激。问题是,天存在么?老太太信了,我能像她一样地信么?
他说,你喜欢冷笑,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说,我前天和我的妈断绝了母女关系,昨天,我的男朋友们想强奸我。这两天我还碰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从没见过面的外婆,一个是从没见到过的亲爸爸,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的外婆和爸爸,但他们都和我说,我脸上有冷笑。
他说,既然想冷笑,你就好好地冷笑一场。也许你冷笑过后就哭了,哭了过后就真正地笑了。
他的话引得我笑起来。他起身去拿了一只罐子出来,说,喝酒喝酒。
他的酒不是高档酒,陶罐里装的是本地农家的土制米酒,我从不喝这种不入流的土酒,今天是第一次用心地品,品出土酒里酿造者的一份真诚。
说着闲话,我们把一大罐子的酒都喝完了,月亮正好在天顶上,有薄云挡着,不太亮,正好。他问,再喝一罐?
我从小造出来的爸爸就像他这样,干净、温暖,目光纯洁坚定,心地就如这湖水一般透明。等到第二罐酒喝完,我脱下鞋子,捡了一根树枝,光着脚把他拉到沙滩上,在沙上画了两张结婚证书,一张写着爸爸二字,一张写着妈妈二字。我对他说,这是两张结婚证书,爸爸这张你收着,妈妈这张我收着。今天我要和你结婚,你是爸爸。但是我不是我,我也不是我妈,我就是一个不具体的女人。
他说,一切都听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说,现在,你要放下对我的戒备,全身心地对我好。
他说,我没有戒备。
既然这样,我就说了,我来教你学一种语言,学会了它,我们就和这个世界拉开距离了。
我教了他一些入门技巧,他很快就评价说,你的这门新式语言缺少内在逻辑,但是充满情感。人类创造语言,就是为了表达情感的。问题是像你这样充满感情的人,为什么要与世隔绝?
过了片刻,他缓慢地说,其实,你已经与世隔绝了,为什么还要与世隔绝?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开始怀疑我做的一切,为什么?难道我是表里不一的?难道是我错了,我的妈妈一直受着我的影响?是我让她变得言不由衷?
十二点整,对岸燃起了熊熊大火,仔细看,可以见到一排三辆车子在燃烧。有人在烧车,这几天的夜里,总有一些人为了爱国在烧日系车。我并非不感兴趣,而是觉得国家离我很远,别说国家了,就是亲朋好友也离我很远。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一会儿警车闪着灯来了,一会儿消防车来了。隔着一片水面看他们,恍如看电影。
老曾夫妇看到了火光,也从屋里出来看热闹。老曾的老婆手持一串佛珠,一边念佛一边慢悠悠地说,这两天烧车的不少,有的人还把自已的日本车烧了。她说着说着,突然把我一拉,问我要不要上厕所。我稀里糊涂地跟着她去了屋里的某个卫生间,确实也花了几分钟如厕,出了卫生间就迎头撞上老曾的老婆,她一直在门外等我。
等我是为了告诉我一件事。
她的神情挺有意思,她定着眼神看我,两手握拳交叉在胸前,令我想到她可能是基督徒。她与本地的老农妇有所不同,本地的农家女人粗糙生硬,到老了就是一副强横冷漠的嘴脸,她不是,她的眼里分明汪着清泪。她说,好囡,我看你是个好小囡,所以告诉给你听……
出于礼貌,我还是回到洪炼身边,他看我不说话,也不来打搅我。我丧魂落魄地坐到天快亮,岛上响起公鸡高亢的叫声,他突然挽留我说,想不想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我的故事……想不想听一听?
我说,我得走了。
他说,你我好歹也结过一次婚,我还学了你的语言,我还想继续学下去……真的要走?
老曾摇了小船送我出岛,我上了岸,与老曾告别,老曾说,回头是岸。你现在回头了,上岸了。也好。
我再也没见过洪炼。那座小岛不是他的,他上岛,是为了养病。老曾的老婆告诉我,洪炼得的是肺病——是女人引出来的脏病(这是老曾老婆的原话)。我其实是有洁癖的,从肉体到精神。我只怀念他清澈无比的眼神,我也再没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神。
我买了一张地图,在国内的版图上划出要去的地方,然后我离开了这个城市,四处漫游。我恢复了以前素面朝天的样子,我从洪炼那里知道了一件事: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飞驶的火车,陌生的然而自由的地方,每一天都是开始。漫游的日子里,我使用的是我的语言,没有人听得懂,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以为我用的是某种外地语言。
就这么在外面漫游了四年,有一天回到吴郭市(我不在的日子里,我妈妈结了婚)。我爬到高高的穹窿山上,如上帝一样,俯瞰脚下现今显得陌生的城市,忽然明白过来,老曾的老婆向我告密,是受了洪炼的指使。也许他得了肺炎,也许他没有得肺炎。他在接受我之前,要知道我是否能接受他。四年后的今天,我不会在乎他得任何病。
以后,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贴出寻人启事,向世人描述那样一双眼睛,讲述无名岛上的故事,请有心人帮忙寻找我失踪的丈夫。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四年前,他居然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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