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男生

　　1
　　来者叫索朗，长了一对牦牛眼，那一大蓬胡子，能叫人想到一句台词：满脸都是头发。索朗是中央电视台《我等你》栏目的志愿者。
　　这个栏目我看过，倪萍主持的，是个寻亲节目。节目现场有一道门，红色的，不到二十公分，随着找到的亲人越来越多，这扇门就越发显得神奇和扣人心弦，因为，当它打开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谜底都会被拆穿；无论有多少怨恨、委屈、相思和怀念都会得到宣泄和平息。那天，当一个男孩急切地扑人生父的怀抱时，我兴奋得全身战栗，因为这个男孩已经与家庭失联了二十三年，过度的思念使他开始抑郁，也使她的母亲终究没能熬过今春。那时，我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感激，我甚至期望我是那个父亲，又是那个儿子，那时我会怎样？
　　人生到底会有多少遗憾已无法计数，也无需一一补足和弥合，但有些重逢意义非凡，它会让我们由此幻想，一切可否重来？如果是那样，难道不是一种最大的修炼和圆满。
　　总之，这种节目太催人泪下，我几乎看一场发一次神经。太太每每见我哭得像根水萝卜，就会默默地坐在我的身边，一边给我递纸巾，一边在我脸上乱找。
　　为什么找我？我问索朗。心里既迷惑又兴奋。
　　索朗说，求助者叫贝思婷，我们是受她的委托来找您的。
　　我惊愕。太太则低下头，然后默默地走开了。
　　2
　　历史是最容易失鲜的，你把它从昨天拿到今天，它就会出现重影。这个重影的部分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折旧和皲裂。所以，现在你让我来描述贝思婷，我就会变得很谨慎，因为，作为当事人，我描述得越清晰可辨，越显得虚脱和修饰，越有一种完全失去的恐慌。因此，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女孩始终就是一个影子，她在我二十岁的时空里，一直向我走来。
　　是的，那年我尚青涩，已在一个叫冻头的乡下小学当了一年半的代课教师。
　　冻头小学离我父母的那个村庄只有十几分钟的路，当中有一条很长的大堤。放学后，我在大堤上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看报纸。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王越。”又喊一声， “王越——”我忙转过身去。我看到，一个姑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姑娘二十多岁的样子，上身穿军装，裤子是深蓝色的，很宽大，姑娘跑动时就有点像在水里扑腾。跑到近前，姑娘也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将一封信往我手里一塞，然后转身就走。姑娘转身时，脸是红的，我的脸也热了起来，这个姑娘我见过。
　　那是年前，中心校召开全公社民办小学年终表彰会。当时，整个会场像只大蜂箱，可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就坐在窗口，很安静。窗外的雪色非常明亮，她身影的边缘被一些光线渲染到半透明，显得很神秘，我离她并不远，但是我没敢看她。我怕看她一眼后就会被她看不起。这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心态，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尽管在会上，我们没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流也没有，散会后，我心里却甜丝丝的，好像跟她有了什么约定似的，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很快，很带劲，满头都是汗。当天晚上，我仍然在想她，久久地不能释怀。此后，在思念这个女孩的时候，我还设计了许多能和她忽然邂逅的场景。那些场景极富有戏剧性，都很成功。但是，这种想象越机巧越逼真，越让我失落和颓唐。真是感谢老天，为此而不能自拔的我，在半年后一个倾盆大雨的下午，竟然一下子就忘了这个女孩。那场大雨真叫诡异，或许是这场大雨让我感到了什么叫不自量力。
　　所以，今天，当这个女孩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并向我递上一封神秘的信件时，我会怎么想？我当然想人非非。一时间，我感到周围的空气都被我的手握得滚烫，脚下则发出了一次又一次千真万确的晃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姑娘的影子像是一个美妙的汉字，先是在远处不断地变化着，然后渐渐少了笔画，直到越来越模糊。
　　等彻底看不见姑娘时，我连忙打开了信封。信封里有几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很整齐。这种被折叠成糕片一样的小纸条我见过，在高中时，往往是男女同学过往私密的载体。为此，你可以想象出我打开纸条时的心情。然而，当我把这些纸条都打开时，心里像是养了一湖鹤，扑啦啦地都飞走了。
　　当晚，我去了架子家。他就住在一个叫岔口的邻村。
　　是上个星期三的事，架子来了。别看架子比我大三岁，因为老留级，他不仅是我小学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对于他的到来，我还是很高兴的。
　　架子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男孩。不大言语。很漂亮！身条子板正，面皮子白皙，两只眼睛明晃晃的。一笑，一塘荷花开。
　　男孩叫知了，架子的高中同窗。晚上，架子没有走，大哥和大嫂一起陪他喝酒。架子喝过头了，哪还能往家去，摸上我的床就睡了，而我则开始细致地照顾起他的朋友来。
　　我为知了打来洗脚水，为知了倒洗脚水，为知了找枕头，为知了吹灯。到了半夜，我刚把自己的被子裹严实，又出了状况。知了先是有些压抑地呻吟，接着发起了高烧。我忙去推架子，可架子像一块只会打鼾的石头。无奈，我先是按照从大姐那学来的物理退烧法，用湿毛巾敷在知了的额头上，然后又求来医生，这才把知了的高烧压了下去。
　　今天，姑娘送给我的纸条无关男女，就是架子的同学知了写的，完全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纸条上的话充满了激情，感恩戴德的。有些话甚至说得很大，很虚，一点也不像出自于那个男孩的口。从一张纸条的最后几句话我才知道，知了的大名叫贝多知，送信的女孩叫贝思婷，跟知了是堂亲，别看年龄仿佛，却比知了大一个辈分。
　　看完这些纸条，我理应明白缘由了，也应该释然和平静了，但是，我心中竟然又多出了一些想法：知了既然像信中所说，把我当成恩人，为什么自己不来送信？如果是羞于此举，为什么不让架子代劳？那么贝思婷传书就可能是一种通假和借代。还有……
　　你看你看，你爱一个人，你的思想就会变成妖怪。
　　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跟架子说时，架子非常意外，他先是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沉默、用食指难看地不停地捅自己那个并不算大的鼻孔，好像我的话都放在了那里，他一心想从中挖掘出什么似的。另外，他还不时地斜睨我，不时地干笑。
　　架子的反应让我很得意。我知道他在为我高兴，当然也有些小嫉妒。别看架子大大咧咧的，有这样一个女孩喜欢我，他不会无动于衷。在农村，他毕竟早就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前天他还跟我说，他有时一夜两次跑马，梦中，跟他睡的都是那些老妇女。真够恶心的。
　　我直言不讳地说，我觉得她是在向我表达什么。如果是这样，怎么办？我还把那次在中心校和贝思婷见面后的内心秘密全盘托出，我说，我太喜欢她了，真是太喜欢了。
　　说到这，我都有些神神道道的了。同时，我急切地等着架子的回答。我那个样子，像是一锅沸腾而高涨的热水。同时，我脸颊滚烫。我为自己说出这些话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可是架子仅仅是笑了笑，没有做任何表态和剖析，这有些反常。在我面前，架子是一个最会装老瓜的人，一向好为人师。
　　就在我疑惑的时候，架子开口了。他说，我跟你说三点，第一，这件事和那件事，一粒米的关系都没有。
　　架子明明要说三点，可是他只说了一点就不说了。脸上的表情是极为不屑的，甚至还有些嘲讽。
　　接下来的日子里，架子的这种表情恶心了我好几天，直到我把贝思婷送信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3
　　我和索朗聊天的这个地方叫“旧社会茶吧”，此时，我感到自己脖子上全是汗，因为，索朗已经把事情谈得更为具体了。他向我细致地比画着说，贝思婷想在节目现场见到你。
　　我问，为什么要在那里见面呢？
　　索朗笑了笑说，这除了完成求助者的心愿，还有，节目本身也需要戏剧性和意外。
　　我也笑了笑说，是吗？你们有戏剧性了，我怎么觉得是在对簿公堂。
　　索朗笑了，我也笑了。索朗笑起来真像一头在呼唤同伴的牦牛。
　　我问，她的目的是什么？
　　索朗说，她想问问，当初，您到底是因为什么抛弃了她。
　　抛弃？我脱口而出，我觉得这两个字非常刺耳。这种要求真是贝思婷提出来的？我问。
　　是的。索朗肯定地说。
　　我笑了笑。因为这种要求有点像胡搅蛮缠，贝思婷做不出来。我说，即使是这样，我看也没有必要了，因为当初我们把这件事都说得非常清楚了，她本人也无异议。
　　我刻意将以上的话修饰得像外交辞令，说起来时，也极力把持着自己，这样让我看上去显得很淡定，很大。但是，我的派或者说范并没有压住索朗，他向我耸了耸肩，一脸的倔强，而他的目光则像一把尖细的藏刀，把我的那些旧事划出了一道道口子。
　　4
　　爱情是一件暗器，你如果听到了它的声响，就有可能被它射穿！
　　——王越
　　写下这句格言时，我已经苦恼很久了！
　　这是星期三的傍晚，因为母亲还在做晚饭，我出去溜达了一会，顺便想想学校的事。再过几天，中心校要举办现场教学评定会。我正在溜达时，忽然听到有人喊我。
　　王越，家里来亲戚啦——
　　喊我的是我的童年伙伴，叫箕斗。我刚才出门时，他正和大哥在谈昨晚一场牌的输赢，这会出来喊我，估计是大哥的委托，只是这个时候不知家里来了哪门子亲戚。
　　回到家时，我立刻怔住了。来客竟然是贝思婷，此时，大哥、大嫂子正在和她说话。
　　看上去，嫂子和贝思婷非常亲密，说话时，一直拉着贝思婷的手。见我进屋，嫂子就告诉我，贝思婷刚到，又说她们之间早就认识。嫂子这样说时，贝思婷看了我一眼，脸上红红的，然后低下眼帘，专注地听嫂子说话。而我的心立刻跳到狂乱。
　　贝思婷教书的那个学校和我们小庄相距二十多公里，按照这个距离，贝思婷必须提前一节课才能在这个时候赶到我们村。提前一节课，走这么远的路，又是一个姑娘家，她这个时候来我们家干什么？
　　很快，饭菜上桌。母亲对贝思婷的到来，显得很高兴，不仅亲自上菜，上菜时还一路小跑，而那场饭最终成了大嫂和贝思婷的怀旧小聚，他们一直在说话，大嫂像是开了一个废话作坊，弄得贝思婷应接不暇。看他们谈得那么热闹，一旁的我有些失落，并由此得出结论，贝思婷来我们家做客，完全是因为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