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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朱颜改(6)

来源: 未知 作者: 笑一笑 时间: 2016-10-10 阅读:

  六
  大卫的假期在一天天耗尽,还有不多时他便要回香港了,那仿佛是末日,又掺杂了渐渐弥漫开来的世纪末情绪。但凌青并不为这样的情绪俘虏,她有很明确的目标,和大卫相爱,并且结婚,她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让两人作出决定,虽然紧促了些,可是她只有这点时间,这个城市总是变幻不居的样子,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没有信心,谁知道能爱多久?但她只要一点能结婚的爱就够了。
  大卫如她所愿地爱着她。虽不能和跟埃文的狂热相比,可凌青处处让他感到安心适意,仿佛一生就可以这样了。因为相处融洽,一切进展顺利,大卫开始和凌青谈论起结婚的事,讨论婚后待在上海还是香港。甚至在尽快结婚这一点上他们亦很有默契,大卫也愿意早点有一个结果,因为他已经谈了很久的恋爱,猜猜疑疑着,多少有点缺乏耐心了。
  事情太顺利了,凌青有点缺乏真实感。某种感情兀自激烈着,不知为何又总是浅浅的,像中午的梦,一边做一边心里也知道长不了。他们都在等待,却谁也不愿提起,只是相互需索,隐隐地同情、了解。然而,手机铃声到底在一个早晨响起,惊醒了梦中人……凌青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多么难堪,手机响起的时候,大卫正睡在咫尺以内——昨天是周六,他们去国泰看了夜场电影,又吃了宵夜,回来太晚了,大卫就没有回去——房间明晃晃的,时间不早了,凌青抓起手机,是他们一直不愿去想的埃文。埃文嗓音沙哑,在电话那头轻轻说了一声,凌青?……凌青,我父亲去世了,昨天刚刚下葬……
  凌青睡意全消,惊疑道:埃文,这是怎么回事?她想起埃文的父亲,那个脸色红润、笑容慈和的老人,心里一阵酸痛……大卫也早已清醒过来,他没有说话,静静听着手机里的声音,知道是埃文。
  原来,当时埃文急匆匆赶回家,是因为哥哥经营家里的生意惹人眼红,居然遭人绑架,不停要钱就是不放人。她们姊妹七个,只有这一个儿子,最得父亲器重,却生死未卜,本就有高血压的父亲急怒之下脑溢血,治了一个多月终究不治身亡。现在家里几乎搭进所有积蓄,哥哥总算回来,却只赶得上给老人送终了。
  埃文说累了,顿了顿,还是问了凌青最害怕的问题:大卫跟你联系过吗?我前几天打到公司里说他已经办了移交,马上就要回香港了。
  凌青一直如冰冻住般听着,这会儿只能撒谎:没有……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家里的事?
  埃文道:他家里本来就觉得我家背景复杂,再知道出这种事不是更不好?她疲倦地叹了口气,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久他也不打一个电话,我算是看清他的心了。所以,听说他要回去我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凌青一点声音也不敢出,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到埃文幽幽地说:忽然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你说呢?
  凌青困难地咽下一点唾液,润润喉咙,安慰道:你突然遭遇了这么多,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像突然重感冒了一样。过一阵会好的,相信我。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说着,从心底里希望埃文能够幸福,依然敢爱敢恨,快意人生。那边埃文也认真听着,却叹口气,悠悠地说,可是,我没有时间去慢慢好起来,哥哥受了刺激,说什么也要换个环境恢复休息,家里已决定将公司交给我经营。只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思。说真的,好希望有人帮我一把啊!如果大卫能留下来帮我就好了!节能灯,正是他最擅长的呀!
  这才是致命的一句。是她的真心话吧。凌青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需要他,这点真相扯去了凌青所有的伪装。她想她是逃不过了。她忽然笑起来,无声的。她不敢让埃文听出来,匆匆找个理由挂断了电话。
  在她打电话的当儿,大卫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这会儿不早了,天已经很亮,阳光透过米白色亚麻窗帘照进来,满屋子亮堂堂的,外面市声嘈杂,屋里却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声音。凌青放下手机,揉了揉胳膊,因为紧张,她半边肩膀都酸痛了。她这下终于痛痛快快地笑了出来,她笑够了,背过身去穿衣服,好像大卫是个陌生人。等她穿好,她又笑了起来,大卫狠狠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满眼的泪水,又像被灼伤了一般倏地挪开眼睛。凌青终于安静下来,低声说:你走吧,埃文也许一会儿就会给你打电话。她的声音干涩嘶哑,都不相信是自己发出来的。
  大卫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背起沙发上的背包,站起来,走过凌青身边。凌青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他在她身边停了几秒钟,踌躇着,虽一言不发,却更清楚地告诉着凌青他心里的动摇和为难。
  他走了。门锁“咔嗒”锁上的那一刻,凌青觉得自己像一座沙雕,流沙从头滑下,整个坍塌下来。可是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和埃文是这样的朋友,如果我喜欢的男人喜欢她,我不会嫉妒,我会拱手奉上。言犹在耳,凌青,你自己鼓励了大卫,心痛了吗?现在,你还愿意璧还吗?……她想到这里,心里剧痛,烦乱不已,在房间里急促地走动,脚下经年的细木地板亦因一时承受不住这样多的爱恨悲愁而呻吟起来。
  她睡了一整天,半夜渴醒过来,手机上有大卫的未接来电。她想也没想,删去了通讯录里他的号码,就着窗外的路灯光去倒水,水瓶是空的,她烧了点开水,不小心洒了几滴在手背上,立即又红又胀痛起来。她到卫生间用冰凉的自来水冲手,看到一只蟑螂从她面前慌慌张张地一闪而过。为什么连你也要逃避我?她开着水龙头,气愤地站着,想要审判一切。水声哗哗,她忽然觉得饿,想起冰箱里还有几片红肠,于是拿出来,冰冷的,就着开水,一口口吃了下去,也许是整天没吃东西,整个人对于食物极端敏锐,分辨出热水与加工后的红肉层次丰富的口感,带来了极大的满足。如此卑微的生活,纯然被感官支配的生活,简直不如高贵地死去——但,她还是会好好活着,无论死亡有多美,历史总是活人书写的,凌青听见一个声音在说,那强悍的声音令她感到畏惧。
  过了几天,埃文回到上海,来看凌青,她对她还是那么体贴,即使在痛苦中,仍记得给她带来家乡的香肠和腊肉。坐下闲聊一阵,埃文果然告诉凌青,她决定去香港,和大卫一起;不过,他们很快就要回来,因为埃文的哥哥受了严重的刺激,无法打理家族公司业务,现在全部由埃文接手,节能灯正是大卫最擅长的领域,他们已经决定一起回去。
  虽是预料中事,但它当真发生时,凌青还是感到极其难以接受。她半天没有说话,直到埃文奇怪地看着她,她才勉强一笑,道,信息太多了,有点反应不过来了……那么,你和大卫是要结婚吗?
  是的,埃文淡淡地笑道,这次去就是办结婚,这样我们也能定心一起干,生意不好做,嫂子那边还虎视眈眈,我真是没底呢。话又说回来,我一直犹豫,不想去香港那么陌生的地方,现在,倒是天随人愿了。你比我小几岁,不过也该考虑起来了。这间房子好是好,但毕竟是闺房,不能长住的吧。
  凌青不置可否地一笑,侧头看窗外。已经快四月了,法桐树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嫩芽。春天的景色都到哪去了?她使劲看,直到眼睛酸痛,沁出泪水。
  凌青听见耳边埃文的声音,却什么也没听进去。她戴着一副一切都离自己很遥远的茫然表情,笑着。她觉得自己一定像个白痴。
  埃文说,我们的机票定在三天后,这几天还要抓紧办很多手续,可能没时间跟你道别了,今天中午一起吃饭吧。
  凌青又是一震,这么快。看来大卫也想快快离开。他竟然就想这样不辞而别?他真觉得她不会跟埃文透露一点风声?她觉得恨,却无计可施——他是看透了她不会说,因为他,更因为埃文。
  她们走到复兴中路的一家饭馆吃饭。凌青不时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和大卫这个月来的情形告诉埃文,他是这样一个人,你要看清楚!可是,埃文的性情变了,她带着忧伤,言辞也变得缓和,她不快乐,整个公司落到她头上,压力重重,这反而使她有一种特别的美,令人既怜惜又尊敬。凌青发现自己有些怕她,她见识过她那决绝的、不给自己和他人留余地的作风。她眼光落在埃文线条分明而秀美的眉眼和白得透明的皮肤上,看着一串串话语从刀刻似的红唇间吐出来,忽然气馁了。她甚至觉得,这也是大卫的心情,这世界允许她避开一些残忍的事,包括真相。她的心慢慢按捺下来,几乎是麻木的,但还是和和气气地吃着并不可口的菜肴,聊着很多往事,还喝了一瓶啤酒。菜馆设在二楼,阳光慢慢斜射进来,她们放下细竹帘子,阳光便筛成了极细的纹路晃动在埃文脸上,恍惚间好像真的脸上出现了皱纹。她定睛看埃文,忽然觉得她老了。她举起酒杯,笑道:碰一个。两只杯子碰上,玻璃尖厉的叮当,红酒血一般喷起来,她一口喝完,道:我够朋友吧?埃文,愿你幸福!
  我爱大卫吗?此刻凌青终于自问。也许我并未爱过他,我从来只爱我自己。这才是我能够安安静静地送他们离开的缘故吧。可是,也未必,爱里从来都隐藏着半个黑暗的故事。那天下午从餐馆回来,她心里五味杂陈,在房间里如同困兽,不知出路何在。大卫知道埃文和她见面,打来电话,直接说,凌青,对不起,你也看到的,我没法说实话,埃文现在,实在是需要我。凌青有些恼了,说,我哪是这个意思,你自己不也觉得开公司做一番事业,比当职员有意思多了吗?大卫沉默了一下,说,你说的,部分对,这也是我惭愧的原因吧……凌青,刚给你快递过去一张卡,是这段时间他们结算下来该给我的薪水和奖金。你要买房,算我一份子吧,千万不要拒绝,我真是……她听着,透心的凉,啪地阖上手机,感情这事,总以为无价,却真的可以用钱来衡量。他许诺给埃文他一生的智慧和精力,却给了她几个月的薪水。这就是轻重吧,算得清清爽爽,毫厘不差。她张开嘴,想哭,又想笑,这是个荒诞的世界,太阳快落下去了,西射的一点金光从街对面的玻璃窗反射过来,刺着她眼睛,感觉上好像夕阳在东面。有这么多玻璃的地方就是没有真实感,太阳居然从东边落下去了。
  埃文寄来结婚照。她不愿祝福他们,但还是写了祝福的贺卡过去,写得很认真,用心,似乎她真的希望他们幸福。埃文一开始还会打电话过来,谈起他们的生活、生意、种种困扰和进步。招聘、开会、供货商、招标、税收、利润、宴请喝酒、被收购、上市……他们算是发财了。还有大卫。她总是说,不知怎么他现在话这么少了,公司的事倒是比我还上心,有了宝宝以后,基本上都是他在打理了……凌青不想听,却又忍不住要听,好像又变成了大学时代,林非是他们共同的话题,她在秘密的倾听里获得某种满足,似乎埃文代替她在活着……她开始厌烦这样的状态,开始反应冷淡,或者干脆找借口挂掉电话。埃文渐渐不再有音信,他们还好吗?几年后,她听说他们离婚,大卫不知去了哪里。他还好吗?也许他守着残破的人生,仍然兴高采烈地过着,看起来光鲜无比。每一个人都这样,一点点快乐就足以弥补最深的失意,只有失眠时,一些往事,心痛,才会像森林里的雾气一般从黑暗里慢慢出来,无声地,像一只狐。然而奇怪,知道他们离婚,凌青却很少想到大卫,只是常常想起她们曾有的姐妹情谊,想起自己抱着哭泣的埃文的情景,她那么确定,她们会是一生一世的朋友……她都被自己感动了,原来全是靠不住的……
  她爬上楼,看空空的屋顶,落满了垃圾,极目远眺,一片高高低低房子的丛林,有着千姿百态美丽动人的身形,却有着同样丑陋的落满灰尘和垃圾的屋顶,看不到边界。她仍然天天上班、阅读、谈话、购物、打扫……在她唯一上锁的床头柜抽屉里,静静躺着大卫的那张卡,她不乐意但还是收下了——为什么不收下?心是孤独的猎手,它不知餍足,总是不分好坏地吞下太多的东西,无论誓言、爱情、物质、金钱、名誉、嫉妒……她理直气壮地几乎是恶狠狠地把它掷入自己的抽屉,重重关上。有了这笔钱,她也有了底气,又借了家里,社里……其实十四万首付那会可以在附近买很好的新房子,可她只想买这里,她想要任性一回,不那么理性和精明。最后她意识到是因为爱,他们共同祭奠的爱。虽然虚假,短暂,如同幻觉,但它曾经存在,万分真实,这房子便是纪念。
  交房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早已移民澳洲的房东——在她的房间里,头发花白卷曲、目光锐利、穿着低领绣花连衣裙的女人忍不住四处张望,抿住涂着深红口红的薄嘴唇,不愿流露出情感。凌青说:你想了就回来看看,我随时欢迎你。她微笑,是主人翁的姿态。女人也笑了,谢谢你,把房子弄得这么漂亮,真成为忘不掉的回忆了。女人矜持地笑着,凌青看到她眼睛里的柔情,凝成了薄薄的一层水壳,然而她仍然是安静的,有一种刀锋般的内敛的蓝色冷光。凌青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吞下所有,把它们融化成这样不露声色刀枪不入的光芒。
  他们并没有回来。就算回来也不会来看的,凌青想,换了我,这次卖了也绝不会再去看它——既然如此,今天为什么还来?她释然地笑了笑:人总自以为能把握一切,其实每一分钟的行为都是对自己前一分钟的背叛。
  现在轮到自己把它卖了。十多年来,房价真的像大卫当时说的,一路高涨,一百万的时候,她欣喜若狂,过了二百万,她平静下来,发现所有的房子都变得遥不可及,在自己的地盘上,我们终于寄人篱下了。此时凌青坐在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仿佛有一只大白鸟儿从窗外飞过。不可能吧,怎么会有这样的大鸟,真是老了吗,眼睛昏花了?她暗暗自嘲,一丝轻笑般的音波掠过面前。是啊,她始终在努力,希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生活伸出手来箍住她,这些貌似坚硬之物给她留下伤痕,随风而至的爱情同样如此,然而这却是她唯一拥有过的人生。她觉得痛苦,好像一个光脚行走的雪人,用优美的话描山绘海,可是没有想到她一边走,那些山与海就已慢慢融化消失。没有什么可以与永存相对抗,而她的生命就在这些时候暗暗地消失了。
  冰凉的液体慢慢充盈了干涩的眼眶。她心生悔意。如果可以重来,她也许会寻求真正的永恒和美好之物,而不像现在这样,仿佛潮水退去,发现自己赤裸裸地站在世间,伤痕和不洁都无从遮盖。就在泪水洗涤、滋润了眼睛再慢慢滴落下来的一瞬,她将眼光投向窗外,果真看见一只白色鸟儿在窗棂上站立,随着幽幽晚风传来它甜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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