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火烧绛云楼

一、受逼
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夏日傍晚，身穿白色丧服的柳如是心情愤懑地坐在客厅里，和老族长等人正激烈地辩论着：“族长先辈，我丈夫中午刚入土不到半天，你就领着几个长辈来逼我交出钱府的理财权，是不是有些不近情理呀？十五年前，我嫁给钱牧斋时，可是以正妻身份明媒正娶，坐八抬大轿进的钱府大门，由钱家长辈主持婚礼，当着众人拜过天地的啊！丈夫当场宣布由我掌管钱府整个钱财收支，至今十五年没人提出异议。怎么今天他刚离世你们就要逼我交出财权和绛云楼，难道你老人家忘了这楼是我丈夫作为结婚礼物专门为我建造的吗？况且婚后一直是我和牧斋的藏书楼兼卧室，一万多册藏书可是我俩燕子啄泥似的积累的啊！如今他的灵牌正在那里供着呢，连这楼也要我交出去，有些逼人太甚了吧！”
老族长咳嗽一声，声嘶力竭地吼道：“当初钱牧斋这个号称学者的色鬼，正是受你这个青楼女子的迷惑，才干出这种以小妾为正妻掌管全家财权的荒唐事。你们两口子整天在楼内诗词唱和，有说有笑，把原配的陈夫人冷落在原宅子里无人理睬。如今陈夫人提出要回财权的要求天经地义，交出绛云楼也是顺理成章啊！”几个见风使舵的家仆也随声附和跟着起哄。气得柳如是满脸绯红，仍力争不让，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正在这时，忽然一顶官轿停在门前，松江知府钱恒提着一盒礼品从轿子里出来，进门对着柳如是深施一礼：“师母，恕我公务缠身，迟来一步，未赶上师傅的丧仪，抱歉抱歉！”柳如是面带怒气眼角含泪，接过礼品，还礼后指着旁边的族长等人说：“你来得正好，给评个公道。你师傅尸骨未寒，我悲痛欲绝，这伙人毫不同情，气势汹汹地逼我交出钱府财权和绛云楼，这不是乘人之危吗？”
老族长刚要申辩，被钱恒大吼一声：“闭嘴！我师母能诗擅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江浙一带文人雅士崇拜的名媛，岂容你等粗野之辈随意欺侮！牧斋翁和本知府既是近房叔侄关系，又有师生情谊，情感非同一般，这钱府的家事能轮上你等说三道四吗？给我滚得远远的！”几个随身衙役一举棍棒，吓得族长等人一哄而散，抱头鼠窜。
柳如是赶紧让钱恒落座饮茶。钱恒一边品茶，一边瞅着灵桌上钱牧斋的遗像似有所思。柳如是心中嘀咕：这位丈夫的学生兼家族堂侄与自己同龄，以前我未婚时曾追求过我被婉转拒绝，后被钱翁提携当上了大明的松江府衙幕僚。自从臣服清廷当上松江知府后，听说我夫妇二人有反清诗词，便心存戒备，平时很少来往。且上月丈夫被人密告有私通反清义军郑成功嫌疑被拘捕入狱，风闻是此人所为。若不是我花费巨资上下打点救出丈夫，恐怕钱牧斋就不会正常地病死在家里了。今天此等前恭后倨之人怎么不按礼仪上午来吊唁送丧，偏要到傍晚时分才来？看样子似乎别有所图，绝不会是专程来帮我解困的，但他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呢？
正在疑惑，就见钱恒喝退衙役，神秘地低声对柳如是说：“我今天还有一要事向师母求助，我的上司江浙巡抚听说你的绛云楼里藏有一本宋版《汉书》，特让我来借书拜读几天，我想师母不会吝啬拒绝吧？”
柳如是闻言心中暗吃一惊：上月，为反清志士郑成功的义军筹措活动经费，她和丈夫忍痛割爱，将珍藏多年的稀世珍宝宋版《汉书》在夜间带到事先约定的东湖船上，卖了五千银两，连夜密交于郑成功，这钱恒是如何得知消息的？听他的话似乎是以借书为由来打探虚实的，若事情败露，她和丈夫将要被扣上勾结反清匪徒密谋推翻清廷的罪名。如今丈夫去世一了百了，我可难脱干系啊，这可如何是好？她假借连声咳嗽抚胸平息之际，略加思索，答道：“非常抱歉，今日为你师叔丧事，已至悲伤过度。又加族人反目闹事，现在我已是浑身乏力，举步维艰，实在无力去后院绛云楼登梯找书。再说偌大个绛云楼藏书上万册，现在天色已晚，楼内昏暗，我即使勉强去了，也一时弄不清那本书的搁放位置了。请容我休息一夜，待明日体力恢复了，再为你找书如何？”
钱恒色眼迷离地盯着虽素衣在身却依然风姿绰约的柳如是，微微一笑，道：“师母身体欠佳，今日不便当即借书，我也不勉强，但若明日再不借，恐怕就说不过去了。此事的分量我想师母比我更清楚吧？”他略微停了停，见柳如是低头无语，接着说，“在下早就仰慕您的才貌双佳，也很体谅您眼下的处境和心情，更愿意为您分担丧偶后的忧愁。但愿您能给我个效劳的机会，以您的聪慧一定明白我这番话的寓意吧？”说完，色眯眯地瞄着柳如是的脸庞和身材。柳如是顷刻明白了钱恒傍晚来访的双重用意，略带羞涩地抚摸着双腮，轻声细语道：“贤侄的美意我心领了，你叔走了，撇下我柔弱的母女二人，我也正需要仰仗你的权势庇护，安度后半生呢。只是这前院里人多眼杂，不方便深谈，请你明晚夜色朦胧时刻直接到后院绛云楼侧门，我在那里等你，《汉书》和其他要求我都会让你满意的。”说罢，脉脉含情地看了钱恒一眼。钱恒起身拍拍柳如是的肩头，附耳道：“你真不愧是江淮青楼四大才女之魁，芳眼识时务，芳心附俊杰。有我在你身边，什么风险也不在话下的。呵呵，告辞了，明晚再细谈吧。”望着他和衙役远去的灯笼轿影，柳如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二、诱惑
第二天早饭后，柳如是先以男主人去世，家中需减少仆人为由，给四名家丁结算了工钱，让其各自再寻生路。然后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女仆翠红叫到卧室，附耳叮嘱了好大一会儿，又让幼女钱云给翠红下跪深叩三个头，然后流着眼泪深吻了女儿，让翠红背着一个包裹，怀抱钱云，离家而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们远去的身影，泪流满面的柳如是才关闭院门。
她回到绛云楼，拿起平日健身练舞的一柄双穗青龙剑，坐在茶几后擦拭剑刃。这把剑是反清志士郑成功两年前送给她的，剑术也是他一招一式传授的。她因仰慕郑成功的反清义举对他格外崇拜。两人虽相隔四百里之遥，却时常书信往来，纵论反清复明谋略，志同道合，亲如姐弟。上个月，郑成功来信中谈到反清义军经费困难，她和丈夫商议后决定忍痛割爱把绛云楼中的几本珍贵藏书卖掉筹措资金，资助郑成功。所卖书中就有宋版《汉书》，但怎么就让钱恒得知了消息？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已如此，怕也没用，她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傍晚时分，绛云楼侧门响起了叩击声，钱恒携同一护身衙役如约而至。柳如是打开门扉，略低粉头，莺语娇滴：“我已在书楼小客厅略备酒菜，请钱知府进去说话吧。只是这位衙役就不方便跟进了吧，请他在侧门旁木凳略坐等一会儿如何？”说着，靠近钱恒，附耳悄语了几句。一股袭人的香粉气味扑入钱恒鼻腔，他浑身顿觉酥麻，忙不迭答道：“就依师母所言，没有我的招呼你不要靠近书楼。”衙役见状心领神会，远离书楼默默而坐。
钱恒走进客厅，就见几盏玻璃罩红灯闪着柔光，厅中一圆桌上摆满了佳肴，两只小巧玲珑的荷花状酒杯令人悦目怡心。待落座后，再细看对面的柳如是，一扫昨日忧伤愁云，柳叶黛眉新描，两腮浅红显娇，两目脉脉含情。一袭浅白的贵妇长衫上点缀着几朵淡红牡丹花，脖领处略露白皙肌肤，举止轻盈而妩媚，绝不像个年过四十岁的中年妇女！钱恒看得有些发呆了。
柳如是微笑着给他斟上酒，说：“你师傅在时，因辈分关系，虽然你我同庚，也不便与你亲近。今晚就你我二人，请君开怀畅饮吧。我作为新寡人先敬你三杯，感谢你对我的及时关照。”说罢，双手轻轻地把酒杯递给钱恒。钱恒连饮三杯，顿觉脸上发热，心旌摇动，抓过酒壶，给柳如是斟满酒，举杯回敬：“既然师傅已经仙逝，你我又同龄，我们就不要再拘泥于辈分之礼了吧。我早已知道您具有李白斗酒千诗的豪情侠气，就请我心目中的诗词女神也连饮三杯，以表示我对您的久仰之情吧。”柳如是毫不推辞，仰起脖颈将酒饮下，双腮顿时红晕泛起，连呼：“痛快！痛快！”举起筷子连连让菜。
钱恒无心吃菜，有意笼络亲近：“河东君，恕我直呼您的爱称，女神今晚之所以如此痛快，大概就是因为这么多年来，老夫少妻的生活不够和谐吧？虽然社会上流传着师叔爱你白肤黑发，你爱他黑肤白发的佳话，但我知道你内心对他并不满意，我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吧？”
柳如是放下杯筷，一时沉默无语，内心涟漪波动。是的，她确实对大她二十五岁的丈夫钱牧斋不够满意，但并不是钱恒想象的那样，而是在丈夫对待反清复明的态度上。当清兵侵犯到江南太湖一带时，她极力鼓动丈夫参与郑成功张煌言等人的反清阵营时，钱牧斋却惧怕来势汹汹的清军将士而屈膝投降，并北上京都当了清廷的翰林大员，坚持反清的柳如是断然拒绝随他进京。后来，当钱牧斋因受清廷冷落称病疗养回到绛云楼，传来南明帝被俘的消息，柳如是建议夫妻双双跳水殉国时，面对夜色湖水，丈夫却以湖水太凉为由，畏葸不跳。虽然他后来救起了毅然跳水殉国的美丽少妇，柳如是却对他大失所望。一直暗恋柳如是的钱恒当然也清楚柳、钱两人的“分歧”，他今晚旧话重提的用意柳如是自然心知肚明。她略有醉态地站起来，又举起酒杯道：“李太白有诗句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晚你我有缘相聚，理当尽欢饮酒，烦心事莫提。来来来，我们再连饮三杯！”说罢，两人连碰三杯，杯杯见底。
见钱恒已有七分醉意，柳如是亲昵地拍拍他的肩头说：“我想今夜请你为我消除寂寞，咱俩喝他个通宵怎么样？明早保证不耽误你拿着《汉书》回府交差。”钱恒一听，正中下怀，心花怒放，暗道：社会上传言说她恃才清高，不同于一般世俗青楼出身的女子，但到底是离不开权势的庇护啊！刚死了丈夫便对我钟情，今夜我色财俱得，何乐而不为呢？忙不迭答道：“河东君所言甚好，甚好！”“那就让侧门口的随身衙役先回家休息吧，免得他偷听了我们的酒后情话。”“行，行，你不说我倒把他忘了。呵呵……”钱恒在柳如是的搀扶下，步态摇晃着打发走了护身衙役。
回到客厅，他醉眼蒙眬地看着心仪已久的妩媚才女，迫不及待地扑向柳如是。柳如是“呵呵”一笑，轻轻推开，又递给他一杯酒，娇声婉转：“别着急，今晚我笃定是你要找的人了。请君再畅饮几杯，我要做一回霸王爱妃虞姬，为我今后依仗的心上人舞剑助兴。请君边饮酒边欣赏吧。”说罢，脱掉外衫，露出粉红绣花马甲和白皙双臂，两朵乳峰顶着马甲上的红梅花微微颤动，对着口水直流的钱恒一拱手，从桌底下抽出一柄红艳流苏点缀的剑鞘，拔出剑刃，边舞边唱：“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愁舞婆娑，自古成败一瞬间，且饮美酒宝帐坐……”
钱恒左手把杯饮酒，右手拍案击节随着哼唱，美滋滋地摇头晃脑，浮想联翩：早就听说柳如是曾经拜师郑成功学过剑术，没想到这位貌美如花的才女，竟然把击剑和歌舞结合得如此赏心悦目，实在是百里难挑一的尤物啊！怪不得年过花甲的钱牧斋俯首帖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心情愿地为她花费巨资，修建了这座闻名江南的绛云楼。可惜的是这柳美人巾帼大志不合时宜，偏要唆使丈夫暗中勾结反清乱匪郑成功，为恢复大明帝国撰文造势。正好被我抓住了把柄，先是派人向清廷江浙巡抚状诉钱牧斋与郑成功书信往来，把钱牧斋抓去坐了三个月的牢房。想不到正在病中的柳如是竟然亲到南京出巨资上下打点，居然救出了钱老头。但老头毕竟年老体衰经不起折腾，出狱后不久就一命呜呼了。更可喜的是，如今柳如是卖《汉书》以巨资捐助郑成功反清的秘密又被我掌握，加上丈夫去世使她的处境雪上加霜，正需要有人帮她一把，真是天赐良机啊！作为有权有势的现任松江知府，借此机会软硬兼施，顺势要她委身于我也不难，美女、绛云楼和所有家产都将归我所有，成功就在眼前了啊！
想到这里，他洋洋自得，又连饮三杯，醉眼更加迷离，得意忘形地连连招手道：“柳美人，快停下，快停下，快过来歇口气，与我这新霸王喝杯交杯酒！过了今夜，明天我就是这钱府和绛云楼的新男主人了。哈哈……哈哈……”
三、火烧
突然，他觉得脖颈上一股凉风袭来，睁大眼睛一看，只见柳如是已把剑刃放到了他的咽喉上，刚才的满面春风、笑意盈盈一眨眼变成了怒目圆睁，杀气腾腾。他一时辨不出这骤然巨变是真是假，惊慌失措地连连摆手：“河东君，河东君，别闹，别闹！你可别开玩笑吓唬我呀！”“呸！谁和你开玩笑！你这个背叛明帝投靠清廷的无耻之徒，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引导清军围剿反清义军，竟然勾结清廷巡抚迫害你师傅；又在我丧夫遭排挤的窘迫关头，以我卖《汉书》捐资郑成功为要挟，企图霸占我和绛云楼所有藏书和财产，我早就看穿了你的阴谋。是的，我是对钱牧斋屈服清军的软弱行为不满意，但他能迷途知返，从清廷病退后暗中帮助郑成功、张煌言等反清义士做了几件实在事。可你呢？认贼作父、为虎作伥，依靠清廷鱼肉百姓，霸占良女，无恶不作，现在竟然异想天开地要和我这师母喝交杯酒。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柳如是是个惧怕权势、随风摇摆的青楼女子吗？到阴曹地府做你的美梦去吧！”
钱恒一下瘫倒在地，连连叩头求饶：“只要不杀我，你的秘密我绝对不再提一个字，并且你让我干啥我干啥，绝对服从！”柳如是厉声喝道：“好啊，这话可是你刚说的，那我要你说，我卖《汉书》一事是谁向你告的密？”钱恒翻了翻眼皮：“除非你把剑递到我手里，我才相信你不杀我，否则，我——”“呸！”柳如是一口唾液吐到钱恒脸上，对着他的咽喉用力一刺，一股黑血喷出来，钱恒两脚蹬了几下，断了气。
柳如是长舒一口气，颤抖着擦去了剑刃上的血迹，插回剑鞘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毕竟这是平时写诗弹琴的她平生第一次杀人，虽然紧张得心跳加速却感到十分解气。这个民族败类实在是死有余辜！料想，被他出卖的反清义士，在天之灵也应该感到些许欣慰吧！
待心跳恢复正常，她提着灯笼，步履沉重地走上二楼，在十几排书柜之间徘徊摩挲。
这是她和丈夫花费十几年时间购买的近万册珍贵藏书啊，其中还有夫妻二人平日诗词应答唱和的存件三百多首，更有她视为珍宝的与反清义士们的来往书信与墨宝赠品。平日珍惜万分，而今夜她不得不与这绛云楼诀别了。为了不连累家人朋友及乡亲，更为了不让这些珍宝落入虎视眈眈的清廷手里，她不得不忍痛割爱，亲手毁掉这些珍宝了。几经徘徊，远处传来四更梆声，她擦干泪水，咬咬牙，撕掉灯罩，把烛火投向书架……不多时，绛云楼的火光就惊醒了远近的梦中人，等人们赶到时，已是火海一片浓烟腾空了。
第二天中午，疑惑重重的人们在灰烬中找到一具烧焦得难辨性别的尸体残骸，这是谁呢？江浙巡抚把钱恒的护身衙役唤来，再三询问，他只说昨夜亲眼窥见钱恒大人和柳如是在绛云楼举杯对饮，后来被钱恒打发回了家，至于以后发生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绛云楼可是柳如是的栖身之地啊！她不会因为丈夫去世就伤心地烧了吧？”“难道是这对偷情男女喝醉了酒，不慎弄翻了灯盏酿成火灾？”“那被烧焦的是谁？另一个人呢？”
江浙巡抚派出十几个衙役四处寻找，企图找到钱恒或柳如是中的一个，但四天过去却不见踪影。他垂头丧气地对妻子说：“我丧气的不是死了人，即使被烧焦的是钱恒，我也并不在意，清廷上下这样的前明降臣多得数不清。我沮丧的是原先的打算，先以通匪罪逮捕柳如是，再以没收罪犯家产名义把绛云楼占为己有。如意算盘被这场大火全毁了。唉！这个钱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四、锄奸
五天后的复明岛上，郑成功正在与将士们讨论与盟军联手突袭清军的行动计划。忽然岛门卫士前来报告：有一个身背青龙剑的白发道人求见将军。郑成功诧异地迎到帐门，却并不认识来者，问道：“这位道爷来找我郑某，有何指教啊？”道人也不言语，径直闯进郑成功的内室之中，一把撕下头上的白发，露出乌黑的发鬏，摘下剑鞘放到桌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这该认识我了吧！”郑成功“啊呀”一声：“竟是师母到此啊！怪我一时眼拙啊，失礼，失礼。前几日听说绛云楼遭遇火灾，又听说你生死不明，我万分着急，派出打探真相的兵卒至今未回，你却先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柳如是这才泪如雨下地诉说了丈夫去世后的遭遇，与暗遣女儿他乡隐名、诱杀钱恒、火烧绛云楼的过程。然后从内衣里掏出两本装帧精致的宋版《史记》，说：“我现在已是无家可归之人，你这反清大营就是我的最好归宿啊！还有这两本价值连城的珍藏古籍，我怎么能舍得烧掉呢？就让我再次为反清大业捐助一次吧。”
郑成功唏嘘泪下，感激地连鞠三躬，当即将柳如是引荐到众将士面前，慷慨激昂地介绍道：“我以前曾多次向诸位说过，松江一带有一位反清巾帼义士，多次捐资帮助我军解决经费短缺困难，她就是眼前这位佩剑女士、我的师母柳如是。在丈夫去世后，被人告密通匪反清，她怒而反击，设计杀了松江知府，烧了清廷官员企图霸占的绛云楼，义无反顾地来到我军营参加反清斗争。我现在宣布她担任我的营帐参谋，请诸位向她鞠躬致谢！”怕有人不服，在郑成功的示意下，柳如是当场挥舞青龙剑，腾挪跳卧，快捷如猿，剑击生风，剑劈闪电，令众将士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位以诗词歌舞闻名于江南的才女，竟有如此高超的剑法？郑成功带头喝彩，众人挥臂喊好，群情亢奋！接连三天，柳如是慷慨激昂地给全岛众将士诉说清兵在江浙一带镇压反清活动、残杀反清义士、鱼肉平民百姓的滔天罪行，激励将士们的反清斗志。
第四天午夜，正当众将士酣睡之时，突然，岛上响起了刺耳的鸣锣击鼓声。巡夜士兵连连高呼：“清兵来了，清兵来了！”从睡梦中惊醒的众将士抓起兵器，与突袭清兵拼杀起来。彼此进进退退几个回合，互有伤亡，僵持不下。清军头领见状，怕邻近岛屿的反清盟军闻讯赶来支援，久战不利，便喝令清兵士卒后退十步，高声喊道：“郑成功！只要你们交出杀人凶犯柳如是，让我回去向江浙巡抚大人交了差，我军便暂且放你们一马，退出岛屿，不然今夜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郑成功回喊道：“鞑虏贼你休想！为了保护我反清巾帼志士，誓死与你等血战到底！”说罢，就要再次挥刀向前。
突然，柳如是跳出来把剑一横，挡在了他面前：“且慢！郑将军，今夜清军人多势众，我军月初刚与鞑虏兵在太湖鏖战五天，如今体力还没完全恢复，再继续与敌厮杀，必将有更多将士伤亡。既然鞑虏指名道姓要我，就由我过去应对，损一人保住反清实力，我死得其所！”说罢，不等郑成功答话，转身跑到清兵头领面前，插剑在地，高声说：“要我跟你走，可以，但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谁能证明是我卖了《汉书》，把钱捐给了郑成功？又是谁向巡抚告密说我杀了钱恒来到复明岛？你叫他站出来做证！不然，我是宁死也不会跟你走的！”清兵头领看了看柳如是坚毅的脸色，回头一招手，身后闪出一个蒙面人，把面罩一揭，柳如是惊讶地瞪大眼睛，此人竟然是郑成功的副手李思前，是同郑成功一块拜钱牧斋学过国学经书的门生。郑成功前天派他去复兴岛与反清义军张煌言联系共同突袭清廷松江府衙之事，他慷慨应允，今夜怎么跑到清兵军营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