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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撼江湖

“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这是倪匡兄在介绍金庸时,最最令人心动的一句话。 

当然,这句话中的“中国人”有修正为“华人”的必要,但是,这整句话所指出的事实,却是非常明确而真实的。 

的确,对所有听过金庸这个名字的人士来说,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是一种如雷贯耳,仰之弥高,令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然而,对所有认识金庸的人士来说,他这个人所代表的,却是一位才气纵横,见地精辟,令人心折的长者和智者。 

虽然,许多有关金庸的报道文字,都形容他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严肃人物,有一副不怒自威的颜容,令人望之不禁噤若寒蝉。 

可是,倪匡兄却说:“金庸本性极活泼,是老幼咸宜的朋友,可以容忍朋友的胡闹,甚至委屈自己,纵容坏脾气的朋友。” 

我所见到的金庸,就正是这么一位持重中不失活泼的金庸。 

当然,我相信,最大的可能,是因为那天也在场的倪匡兄,所以,那天的金庸,就是那位不时哈哈大笑,“本性极活泼”的金庸,“是老少咸宜的朋友”。 

那是4月12日,在香港,下午4时30分,我和倪匡兄一同按响了金府的门铃。 

应门的正是金庸。 

记得有人曾经这么形容他:“个子中等,大约175厘米左右,年轻时很瘦,后来发胖,如今体重约70公斤。脸型相当罕见,是典型的四方国字脸,很能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威严感。” 

可是,那天应门的金庸,那国字脸上却布满亲切的笑意,那种返璞归真的感觉,不知怎地立刻令我想起那尊笑意盈盈的弥勒佛!虽然,金庸不是神话人物,而且,他那号称“发胖”的体型,比起弥勒佛的规模,至少还要差了两级以上。 

不过,佛学实际上的确是金庸这几年来精研的科目,为了要能直接读佛经,他甚至还学习了全世界最复杂的文字:印度梵文!(不过他说所学的只是皮毛中的皮毛,几乎等于不懂。) 

踏进那大书房暨客厅,但见四壁皆书,走近一瞧,大部分赫然是有关佛学的书籍,各种语文的都有,还有一整套已被他大部读完的《大藏经》! 

这样一个环境应该是严肃而静穆的,幸好有倪匡兄不绝的笑声,加上东道主的不时击掌应和,相由心生,眼前情景便乍然一变而为如沐春风般的妙趣洋溢。 

我们的访谈,就是在这样“大家随便聊聊就好了”(金庸语)的轻松气氛中开始的…… 

杜:首先,我想先提出一个大概一般读者都会感兴趣的问题,那就是您当初为什么会写起武侠小说来呢? 

金:这问题我已经重复了好多次了(不禁笑了起来,倪匡更在一旁哈哈大笑),那时候我的工作和你一样,在做副刊编辑,那副刊需要武侠小说,于是就这样写起来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杜:那么后来为什么会停笔不写了? 

金:我第一部写的是《书剑恩仇录》,还算成功,就一直写下去,写到最后一部《鹿鼎记》,那是在1971、1972年间就写完了,觉得没多大兴趣了,就不写了。 

杜:大家觉得,您的武侠小说的一个最大特色,就是和中国历史有很密切的结合,为什么您会采取这样的处理手法呢? 

金: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武侠小说本来就是以中国古代社会为背景,越是真实,读者越会感到兴趣。既然以古代社会为背景,那就不能和历史完全脱节。另一个原因,则是我对中国的历史很有兴趣。

杜:那么,您对自己的武侠小说有些什么感想? 

全:这个问题实在不好谈啦,把自己说得太低,读者可能竟会误以为真,岂不糟糕,哈哈!像在《笑傲江湖》里,有一个苗女问岳不群的夫人剑法是不是很高,她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相当不错,好像不大客气,说自己很低,对方会误以为真的很低,所以只好一笑不答,哈哈。 

倪:我觉得这是中国人的毛病,如果是西方人就不同,是不是?记得有个笑话,有个中国人请外国人吃饭,饭后免不了说些今天的菜做得不好,请不要见怪之类的客套话。可那洋厨子在旁一听就火了,他想我今天这几道菜下了好大功夫,煮得那么好,怎么你竟然还说不好!哈哈哈!当然这是整个民族思维观念的问题,如果一个中国人待人处事不谦虚一番的话,整个社会就不会接受他了,对吗? 

金(点头称是):对,对,在中国,其实不仅是小说界,像京剧的梅兰芳,他的演技是公认一流的,可是如果你问起他,他一定会说那不行啦之类的谦逊一番。因为如果他真的承认自己是那么好,是一流水准的话,那么,不仅同行受不了,社会也会对他起反感,毕竟中国人认为谦虚是应该的。说老实话,我以为我的武侠小说是第一流的,但说是伟大的文学作品,那就不够资格了,这是真心话。 

一阵哈哈大笑之后,话题开始从金庸的武侠小说转到中国武侠小说评价的整体问题上来了。 

杜:那么,你对中国武侠小说,特别是近代这些年来的发展,有些怎样的看法和评价呢? 

金:关于评价的问题,我看我们暂且不管水准好坏的问题,不过有一点我认为值得注意的,就是武侠小说是真正的群众小说。不管是左派或右派的文艺观,都有一个共通点,前者说要为工农兵服务,后者也表示文艺应该大众化、普及化。武侠小说在这方面大致上是能达到的。 

中国近代新文学的小说,其实是和中国的文学传统相当脱节的,很难说是中国小说,无论是巴金、茅盾或鲁迅所写的,其实都是用中文写的外国小说。实际上,真正流传下来的中国艺术传统,就好像国画那样,是根据唐、宋、元、明、清一个系统流传下来,和外国画完全不同。戏剧也是如此,无论是京剧、越剧、粤剧等等,和西方的歌剧都完全不同。甚至像诗,也是从古诗乐府一直延续下来,直到新诗才出现完全不同的形式风貌。 

中国的艺术有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像音乐,中国的五声音阶和西洋的七声音阶听起来就完全不同,一听就可以分辨得出来。 

在中国小说方面,自五四以来的小说都不是传统的中国小说。常有人问我,为什么武侠小说会这么受欢迎?当然其中原因很多,不过,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武侠小说是中国形式的小说,而中国人当然喜欢看中国形式的东西。 

杜:您说武侠小说是中国形式的小说,那是指在精神方面还是文字形式方面呢? 

全:我觉得最主要还是在形式方面,因为精神可以有现代的想法,现代的主题,不过,实际上精神这回事也不容易划分是现代还是古代的。可是形式就不同,中国的艺术有它独特的形式,不论音乐、图画、服装、戏剧、舞蹈,你一看就可以感觉得出来。实际上这是文化上的特色,像日本、印度或其他文化的艺术,你一下就可以分辨得很清楚。特别是有着悠久传统的文化,它的艺术表现一定有其独特的个性。 

武侠小说所继承的,是中国传统小说的表现形式,就内容而言,武侠小说和《水浒传》差不了多少,当然写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但形式是中国的形式,是继承了中国小说的传统。 

自五四以来,知识分子似乎出现了一种观念,以为只有外国的形式才是小说,中国的形式不是小说。

杜:我觉得,自五四迄今,武侠小说一路来都很受到一般民众的欢迎,甚至在高级知识分子之间也非常流行。可是,在正式的评价方面,例如一般人编写的文学史或小说史,都很少把武侠小说列入其中,或是给予任何肯定,这是一种很奇怪和矛盾的现象…… 

金:我想这和武侠小本身写得不好也有关,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我想一般知识分子排斥像张恨水那样的章回小说,而把巴金、鲁迅那些小说奉为正统,这个问题主要是基於政治的因素甚於艺术因素。因为这些人都是大知识分子,他们在政治上有地位或影响力,而且整个中国文坛主要也是由这些人组成的。而用中国传统方式来写小说的人,就比较不受整个中国文化界的重视,甚至受到歧视。 

武侠小说虽然出现的时间不算短,但写得比较好的却还是近代的事。从前的武侠作品虽然多,佳作却少见,像清末的《七侠五义》,已算写得不错的了。当然,要评定一部作品的成就,就不单是形式问题,而涉及内容,如果作品具有文学价值的话,那么经过一段时间后,必然会得到应当的评价和地位。就好像《七侠五义》这部书,鲁迅所写的《中国小说史》也有提到它,《儿女英雄传》也一样,所以这主要要从小说本身的价值来判断。 

杜:那么,以您的看法,武侠小说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金:我很同意倪匡曾经说过的一段话,就是不管是武侠小说,爱情小说,侦探小说或什么小说,只要是好的小说就是好的小说,它是用什么形式来表现那完全没有关系。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有文学意义的,就是好的小说,其他任何小说也如此。毕竟,武侠小说中的武侠,只是它的形式而已。武侠小说也和其他文学作品一样,有好的,也有不少坏的作品。我们不能很笼统地、一概而论地说武侠小说好还是不好,或是说爱情小说好还是不好,只能说某一部小说写得好不好。倪匡那段话的观点很清楚,好的小说就是好的小说,和它是不是武侠小说没有关系。问题是一部作品是否能够感动人,有没有意义,而不是在于它是不是用武侠的方法来表现。 

杜:您刚才提到作品是否能感动人是否有意义的问题,那么,您是否认为,这两点就是决定一部作品是否具有价值的条件? 

金:每个人对文学都有自己的看法,以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文学主要是表达人的感情。文学不是用来讲道理的,如果能够深刻而生动地表现出人的感情,那就是好的文学。我不赞成用“主题”来评断一部作品。主题的正确与否,并不是文学的功能,如果要表现某一种特定的主题,一篇理论性文章会更好、更直接。 

杜:那么您认为文学的功能,不是用来说教,用来讲道理的? 

金:对,我认为文学的功能是用来表达人的感情,至于讲道理,那就应该用议论性的、辩论性的、或政治性的文章,像我在明报上写的社评(贵报南洋商报经常转载的)。但是,这并不是文学。 

杜:从这个角度来看,您的武侠小说,主要是要刻画人性在情感上的各种表现? 

金:对,就是人的个性、人的情感。中国人向来就喜欢说“文以载道”,认为文章的目的,是用来讲道理的。当然用文字来讲道理是可以的,也是极重要的功能,但那并不是文学。 

杜:我看过一些有关您的评论文章,它们都指出您的作品中,具有很强烈的侠义精神,特别是义气这一方面。 

金:“义”是人的一种性格精神,有些文学作品用寓言的方式,讲一匹马或一只狗,用人的感情寄托在他们身上来表现,实际上到底动物的感情如何,我们也不太知道,那些寓言所描写的,是人的感情和个性。 

文学作品要表现人类哪一种感情都是可以的,很强烈的爱,很强烈的恨。所谓义,或者说是特别的一种情谊,都是属于人的感情。当然,侠义是人类感情中一种比较特别的部分。 

杜:这种侠义精神,在中国应该是渊源自《史记·刺客列传》那一脉侠义文学的传统吧? 

金:应该是的,当然侠义也不单单是中国才有,外国也有,不过中国人似乎对这方面特别重视,这也有一定的社会基础和根源。 

杜:除了中国的侠义文学传统之外,西方文学对您的作品,是否会发生影响呢? 

金:有的外国小说、电影,特别是外国的动作片,它的侠义精神也是很强烈的。西方很强调动作,类似武侠小说的地方也很多。我们所生活的新加坡和香港,都是东西方交集的社会,不是纯粹东方或西方的社会,耳濡目染之下,当然会受影响了。有些新的中国画和中国音乐,受到西方艺术很大的影响,中国小说也不例外,往往以西方的表现方式来写中国的人与事。我觉得用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方式来写现代的人与事,也未尝不可以试验,像张恨水的小说就很受人欢迎。 

杜:以您的看法,在现代社会里,武侠小说所具有的,只有纯粹欣赏作用,还是具有其他影响作用呢? 

金:文学必须有一定的影响和功能,不过,我个人不想把文学当成是一种影响社会的工具。我觉得这些都是副作用,艺术本身还是艺术,它并不是追求什么目的,只是追求一种美感。 

人的价值观念有许多不同的范畴,科学是追求真实,像牛顿和爱因斯坦,他们所研究的只是真或假,不用去想到它会有什么其他作用或影响,他们不会想到发明这个定律之后会有什么好处或坏处。至于宗教的道德观念,则是在研究善与恶的问题。文学艺术则是侧重于美或不美的追求,至于真假善恶,则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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