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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 第2章 慈禧太后和她的颐和园(4)

朋友,你我如处此逆境,如何奋发,而况当年无知的言官御史,他们既不敢批评太后,亦不敢詈骂醇王。终日只抱着个他们并不了解的海军将领丁汝昌、刘步蟾,作辱骂和讥笑的对象,揆诸情理,岂可谓平?(上引《论文集》中,庄吉发先生的宏文页一六七~一九四,便颇值一读。也颇能发人深思。)

再者,那时刚练一习一 “亲政”,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小皇帝,对宫墙之外的世界,原不太了解,但是在翁同和一批近臣的影响之下,也成为主战派的核心力量。皇上有所不知,当时大清帝国的基本问题,都扎根于宫墙之内。宫墙之内的问题下解决,则宫墙之外的任何维新变法,都是肤浅的、治标的。万岁爷尚在童稚之年,见不及此。他挥身其间,便慢慢地形成一个以翁同和为中心的“帝一党一 ”。而帝一党一 的主要政敌,便是那以李鸿章为首的“后一党一 ”。帝后之间倾轧起来,倒霉的便是国家和人民了。当时一些文士所做的比较高雅的“顺口溜”(和今天一样),说什么“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就指的是这个帝后与翁李之争。李鸿章自知其陆海军的无能,不敢轻言对日作战。朝鲜问题发生了,他一意拜求帝国主义的俄英两国出面调解。后一党一 的李鸿章愈是畏葸主和;帝一党一 的翁同和便愈是坚强主战。在这一情况之下,老太后也相信大清海军既是世界八强之一,打不过红毛番,至少打得过东洋鬼。所以她老人家倒没有李宰相那样儒怯。东洋人要打就打嘛,女老板要打,男伙计怎能抗命,王家俭、王尔敏两教授对老李都颇有正论。

在帝一党一 方面,那个小学还未结业的小皇帝,其主战却不在师傅(翁翰林)之下——翁是他的老师。他对老官僚李鸿章的畏首畏尾。则大不以为然。老师的话就益发有力了。

再者翁李之争,还多一层个人恩怨。

原来在太平天国之乱时,淮军奉命增援苏杭。这批只想“顶子红”不怕“颈子红”的陈胜、吴广,一旦打入“天堂”,猪八戒游上海,乱来一泡,是可以想象的。那时受祸最深的当然便是苏常一带的地主豪绅了。

但是这批地主豪绅,原都在长毛久治下自保身家的。长毛又岂是省油灯?——这也是咱们中国人的特性吧!对统治者自会拍马溜须。因此这些地主豪绅,对长毛也是歌功颂德的。这种“德政碑”纵迟至今日,仍有耸立街头者。碑上题名自然都是各地的头面人物,工农不与焉。可是一旦长毛革命政权崩溃,这些碑上留名的头面人物,就有“通匪”和“匪谍”之嫌了。由于“通匪”或“匪谍”案子而被警总抄了家,你又能到哪里去“按铃控告”呢?倒了长毛,发了淮勇(湘勇),倒霉当然都是老百姓,尤其是那些“父子宰相、叔侄状元”的阀阅之家和他们的宗亲至戚了。但是哑子吃黄连,有苦难诉。这样反应到朝廷里去,就变成翁李不和的私人情结了!翁师傅对李宰相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所以近百年来,日寇之谋我,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在我们抗日阵营里,便不那么单纯了。对最上层的领袖们来说,“抗日”往往变成个政治皮球,让他们踢来踢去。

今日青壮年读者们哪知其详?然吾辈老头过来人,回首当年,固知除我辈当时青少年的学生和军人,喊口号出诸肺腑之外,有几个官僚政客一党一 官和失意文人(除掉“少不更事”后来坐了五十年大牢的张少帅」,有几个喊抗日口号,不是为着“倒蒋”(或捣蒋)?——出难题让老蒋过下去昵!“不可战而战,以亡其国……”(陈布雷有名的八股巨著);先亡老蒋,让大家都出口气再说。

这在清末,就要由老李来背其黑锅了——打败仗,反正是老李一个人的责任!

何以造成了这种局面?除掉民族劣根性之外,便是转型期的末世社会,没个规矩绳墨之可言。再说下去,那便是老李老蒋也不是好东西。他们纵横捭阖、抓权揽位;享荣华、受富贵;扶植死一党一 、包办朝政……得罪了“天下英雄”!

在这方面,那位和稀泥的周宰相,就比李蒋二人的人缘好得太多了。周氏之死,曾引得天下英雄、英雌,一掬同情之泪。冰心女士誉周为“二十世纪第一完人”,固嫌过分;我的一些朋友们,骂周有“妾妇之行”,也是太偏了点。周公逝世时,笔者亦曾有诗悼之曰:“岂忧邦国成孤愤?究为黔黎辱此身!”受胯下之辱,作妾妇之行,为的是保护千百位无辜人士的身家性命,为的是仰首哀嚎、嗷嗷待救的亿万生灵,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血肉之躯,舍身而饲虎,固亦大丈夫之行也。子曰:“大德无亏,小节出入可也。”则史家臧否时贤,不能只搞小我的“孤评”。我们对那“自有是非”的社会“公论”(publicopinion),也应该在考虑之列。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七日脱稿于台北南港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五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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