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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盲柳入眠的女子(3)

我勉强平衡身体,双手拿着咖啡杯,嘴唇接触杯缘缓缓饮下咖啡。热热的咖啡从嘴唇到达喉咙,从喉咙到达食道。我确认自己身体内完全被蒙蔽的那部分。我摊开靠在桌上的双手,合上。仔细望着手表秒针从01转到60的变化。

我不知道。

一项项拾起检视,都不是了不起的记忆。也不十分特别。友人到医院探望女友,我跟着去,如此而已。没有更多了。没什么特别需要想的。

她穿著蓝色的睡衣。宽松的新睡衣。胸口上印着JC。我猜想JC的意义。是JUNIORCOLLEGE或是JESUSCHRIST的缩写?后来才知JC是某个品牌。

我们三人坐在餐厅。吸烟、喝可乐、吃冰淇淋。她喊饿,又追加热可可和甜甜圈,她似乎总是吃不够。

“出院要变成猪了。”友人说。

“手术恢复期,需要营养呀。”她说。

两人说话时,我眺望着种在窗外的一排夹竹桃。一大丛夹竹桃,彷佛一座小的森林。海涛声些微可闻,扶栏被海风侵蚀剥落,天花板的老式风扇缓缓划着,打散室内 的热空气。餐厅可以清楚闻到医院气味。吃的、喝的,什么东西都带医院气味。我第一次到这种老旧医院,被这气味包围着,有一种茫然悲哀的感觉。

她的睡衣胸口附着两口袋。其中一个口袋不知为什么,别着一支原子笔。是地下铁车站商店买的,很便宜的原子笔。她打开的V字型衣领,露出她没晒到太陽的白皙胸口。我一想到那胸口的深处,有一条曾被移动过的肋骨,感到很奇妙。

再来呢,我做了什么?我想着,喝可乐、眺望夹竹桃、想象女孩的胸骨,然后呢,然后发生什么事?

我改变坐在椅上的姿势,两肘支撑着脸颊,努力挖掘脑海里的记忆底层,彷佛用尖细的刀尖剔开软木塞。

无论我怎么想,记忆总在半途戛然停止。我的记忆里只有“她雪白的胸骨”。其它再也没有了。或许是她的胸骨带给我太强烈的印象,使记忆凝结在一点。

那时我一直无法想象,为了矫正肋骨位置而切开身体,割开数层肌肉,露出骨头,手伸进去,调整骨头位置,缝合肌肉,然后,已缝合的肌肉又恢复成一个女孩……等等。

她睡衣底下没有戴胸罩。她弯下身体时,我看到从V字型领口露出的平坦乳沟。我闭上眼。那时我到底该如何,我也不知道。

平坦白皙的乳沟。

是了,那时我们聊着跟性有关的事。友人说的,他以加油添醋的方式说着我的糗事。我曾骑机车载女孩去海边,脱了人家衣服后却什么也没做,等等失败经验。其实并没那么有趣,但他说得实在生动,我们都笑了。

“不要惹我笑,我一笑胸部就会痛。”她笑着说。

“哪一个部位会痛?”友人问。

她举起手指,比着她心脏稍上方,左边的Rx房内侧。友人对着那部位不知又说了什么,惹得她又大声失笑。我也笑着点燃香烟,一边眺望着外面的风景。

我看表,十一时四十五分。表弟还没出来。已接近午餐时间,餐厅开始人多起来。还有几个穿睡衣、头部绑绷带的人。餐厅混合着咖啡和牛排汉堡餐的味道。一个小女孩正在纠缠母亲,不知吵着要什么。

我的记忆陷入完全的睡眠状态。四周的沙沙声,有如白色烟雾,在我眼前漂流。

我的脑海常被单纯的事搞得很混乱。例如人为何会生病,骨头移位脱臼,耳朵里面的弯曲,某种记忆会不规则跑进脑内,人会生病,病会冒出身体,细小到眼睛看不见的小石子会跑进神经的细缝,肌肉会溶化,骨骼会松软……等等。女孩睡衣口袋里,放着一支便宜的原子笔。

原子笔。

我再闭上眼,深呼吸。两手指头一起抓着咖啡匙。四周沙沙声稍稍减弱。女孩手里拿着原子笔,正在纸巾的背面描绘着什么。她弯低身体描绘着,我看到白哲平坦的乳沟。

她描绘着。原子笔的笔尖刮破柔软的餐巾纸,女孩仍忘我地不停画。半途不知该如何继续时,她就停下来,轻咬原子笔的蓝色笔套。不是很用力,没有留下齿痕的程度。

她在画着山丘。形状复杂的山丘,像古代史教科书插画出现的那种山丘。山丘上一栋小小的房子,房子里睡着一个女人。房子四周种植茂盛的盲柳。盲柳让女人睡着。

“盲柳是什么?”友人问。

“某一种柳树。”她说,“沾到盲柳花粉的小蝇飞进耳朵里,让女人睡着。”

她拿出一张新的餐巾纸,在上面画一株大的盲柳。盲柳和杜鹃一般大。虽然也开花,但是花被茂密的叶片紧紧包裹。叶片绿色,形状像一团l蜥蜴的尾巴。过于细小的叶片使盲柳不像普通柳树。

“有香烟吗?”友人问我。我隔着桌子丢过一句短的HOPE烟和火柴盒给他。他点燃一支火柴,把那包烟丢回给我。

“盲柳外表很小,根部却是不可思议地深。”她说明,“其实到达某种年龄后,盲柳就放弃往上生长,改为往下延伸。不停吸收地底的闇黑为养分。”

“小蝇运送花粉到女人的耳朵,让女人睡着。”友人说,“小蝇呢?”

“进入女人的体内,噬食她的肉。当然。”她说。

“哇。”友人说。

对了,那个夏天她写了关于盲柳的长诗,而且向我们说明情节。那是她唯一的暑假作业。她根据某夜的梦境,坐在床上,花了一周时间写下的长诗。友人说想拜读,她却说详细部分还没写好而婉拒。她只说明那幅画。

为了寻访被盲柳催眠的女人,一个年轻男子攀上山丘。

“是在说我吧,一定,”友人插嘴。她微笑,继续说明。

他努力拨开茂盛的盲柳,往上攀爬。盲柳蔓延茂密,年轻男子是第一个爬上山丘的人。他将帽檐压得低低的,一手挥赶小蝇,瞒跚爬上斜坡的顶端。

“结果呢?辛苦爬上小屋后,才发现女人的身体早被小蝇吃完了?”友人问。

“某种意义而言,是的。”她答。

“某种意义而言,肉体被噬食殆尽,某种意义而言,是一出悲剧?”

“嗯,是吧。”她说着笑了。

“这种残酷的故事,恐怕妳们学校的修女听了会不高兴?”他说。她念天主教会的女子高校。

“不过,我觉得有意思。”我首次开口,“我是说情境很好。”

她转向我,噗哧一笑。

“哇。”友人说。

看到表弟走出来,十二点二十分。脸上一副茫然、焦点不定的神情。手拿着白色的纸药包。从他出现餐厅门口,又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吃力走到我的桌前。他吃力地拖着失去平衡感的步伐。

他在我面前椅子坐下,大大喘口气。

“怎么样?”我问。

“嗯,”表弟说。我等待他开口,他一直沉默。

“肚子饿吗?”我试着问。

表弟默默点头。

“要不要在这里吃,还是搭公车到山下?”

表弟稍微迟疑一下,环视一遍餐厅,说在这里吃好了。

我向女侍挥手点了两份午餐定食。表弟说他口渴,也点了可乐。午餐端来之前,表弟茫然地望着窗外风景。望着海面、山毛榉、网球场、洒水器、山羊、兔子。他一直把听不见的右耳朝向我,所以我都没说话。

过了很久,午餐定食才送来。我虽然很想喝啤酒,医院餐厅却没供应啤酒。没办法,我只好拿一支牙签抠着指甲的软皮。隔壁桌坐一对穿戴体面的中年夫妇,吃着意 大利面,一边谈着罹患肺癌的熟人。早上起来吐血痰、插管进血管等。妻子发问,丈夫回答。所谓癌症,乃是将人生方向做一种很大浓缩的病,他说。

午餐定食是牛排汉堡餐、煎鱼、沙拉、面包卷和杯汤。我俩默默吃着,喝汤、撕面包、涂奶油,用叉子拿沙拉,以刀子切开牛排汉堡,将意大利面条滚成一团送入嘴。这期间旁边的夫妇继续癌症话题。丈夫热心提到,最近癌症病例有急速增加的趋势。

“现在几点?”表弟问。我弯着手腕看表,吞下口里的面包。“十二点四十分。”我说。

“十二点四十分吗?”表弟重复一遍。

“原因不太清楚,”表弟说,“为何会听不到,找不到异常原因。”

“哦?”我说。

“当然,今天只是第一次。只是基本检查,进一步精密检查还不知道……好象要长期治疗。”

我点头。

“医师都是这样。哪里的医院都一样。找不出确实原因的时候,都把问题归到病人本身。检查了耳朵,拍摄X光片,测定反应力,测脑波,什么异样也看不出来,最后只是归诸我自己的问题。耳朵没有坏,所以一定是你本身的某种缺陷吧。一直都是这种说法。最后都怪我。”

“可是你真的听不见呀。”我问。

“嗯,”表弟说,“当然真的听不见,我没说谎。”

表弟微微转头,看着我。对于自己被怀疑,好象很习惯的样子。

我们坐在候车亭的板凳,等待回程公车。公车返回需十五分钟左右。我建议既然是下坡,不如先慢慢走下去一、两站如何。表弟说还是在这里等好了。不就是搭同一 班公车吗?嗯,这么说也是。我说。附近有小店,我拿钱给表弟,请他帮我买罐装啤酒。表弟也为自己买了可乐。同样的好天气,同样约五月风吹着。闭上眼,手砰 地拍一声,张开眼睛,突然想,四周会不会突然改变呢?是因为风,风附在皮肤上的存在感。一种奇异的,像被搓刀磨来磨去的感触。这么说来,是以前就有的感 觉。

“你也这样想吗?由于心理因素,使我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表弟说。

“我不知道。”我说。

“我也不知道。”表弟说。

表弟玩着放在膝盖上的包药纸袋。我一口一口啜饮五百CC罐装啤酒。

“是怎样的听不见?”我问。

“怎么说呢,”表弟说,“好象收音机的转钮,忽然收讯不良,音波断断续续,渐渐,声音变弱,然后完全消失。不久后,音波又断断续续出现,一时又听得到。当然和正常人比起来,声音是微弱的。”

“好象很严重。”我说。

“你是说一边耳朵听不见?”表弟问。

“我是说时有时无的听觉。”我回答。

“不知道,到底哪一样比较严重?与耳朵听不见无关的一些惊奇常常变得意外严重。”

“嗯。”我说。

“耳朵变成这样,一定对很多事情都会大吃一惊。”

“嗯。”我说。

“听起来,好象我很得意?”

“没这回事。”我说。

表弟一边揉着纸袋,又开始思索。我把剩下三分之一啤酒倒进水沟。

“有没有看过约翰.福特导演的电影《一将功成万骨枯》?”表弟突然问。

“没有。”我说。

“电视有播映,”表弟说,“满有趣的电影。”

“嗯。”我说。

一辆绿色的外国进口跑车疾驶出医院门口,转向右弯,往下坡驶去。跑车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车身映着陽光,像一只过度发育的甲虫般,反射夺目的光彩。我想着癌症,吸着烟。想着把人生方向做一种很大浓缩的病是怎么回事。

“说到那部电影,”表弟说。

“嗯。”我说。

“一开始,有位有名的将军来到堡垒,好象是来巡察。”

《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话题。

“嗯。”我说。

“一位身经百战的少校出来迎接那将军,少校是约翰.韦恩。将军是从东部来的,对于西部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就是印第安人的事情。堡垒四周的印第安人正在叛乱。”

“嗯。”

“将军一到堡垒,约翰.韦恩就出来迎接,说『欢迎来到理欧格兰特堡。』-『我一路上遇到好几个印第安人,要多加留意防备。』将军说-『没问题,如果阁下还能见到印第安人,就表示已经没有印第安人了。』约翰韦恩回答-正确台词我忘了,大抵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吸一口烟,吐出来。

“如果能让大家的眼睛都看到,事情还不到最严重的地步。”我说。

“是这样吗?”表弟说,“我不知道真正的意义。但是只要有人对我的耳朵表现同情态度,我就不由得想起电影这幕场景,『如果还能见到印第安人,就表示已经没有印第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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