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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畸恋观(3)

"谢谢。不过,今天我已经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所以不必送找。多谢款待:"

"随便。"永泽说。

"我要渡边送我。"初美说。

"随便。"永泽说。"不过,渡边这个人和我差不多哦。虽然他亲切又温柔体贴,但他无法由衷地去爱任何人。他通常都很清醒做人,只是饥渴而已。这点我恨了解。"

我截住一部计程车,让她先上去,然后告诉永泽,我会送她回去。

"对不起。"他向我道歉,然而看起来。他的脑中已经在想另外一件事了。

"到哪儿去?回去惠比寿吗?"我问初美。因它的公寓在惠比寿。初美摇摇头。

"那么,找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嗯。"她点点头。

"到涩谷。"我对司机说。

初美盘起胳膊,闭起眼睛靠在座位的角落上。金色*小耳环随看车身的摇摆而发出闪光。她那身午夜篮的洋装死如特别为配合车厢的黑暗而订做似的。她那涂 上淡色*口红的嘴唇形状美好,就像自言自语似地不时移噱看。见到她的风姿时,我觉得我能了解永泽何以邀她作为特殊对象了。比她漂亮的女孩多的是,对于那种 女孩,永泽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像初美这样的女子,她有某种强烈震撼人心的气质。那并不是她发出强大的力量来摇撼对方。她所发的力量极其微小,却能引起对方 的心发生共鸣。在计程车抵达涩谷之前,我一直注视她,然后不停地想,她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震撼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

我之所以想起那是什么感情,乃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当时我为了访问某位画家而来到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圣他非市,傍晚时走进附近的意大利烧饼店,一边 喝啤酒啃烧饼,一边注视看美如奇迹的夕陽。整个世界都染红了。从我的手到碟子桌子,触目所见的一切都染红了。就像把一杯特制的果汁从头浇下来一般鲜艳的 红。在那样震撼人心的暮色*中,我突然想起初美。然后领悟到当时她带给我的震撼到底是什么。那是一种无法满足,而且以后永远不可能满足的少年期的幢慢。很 久以前,我把那样纯洁无垢的懂慌撇弃在某个地方,而我甚至想不起它曾经存在我心间。初美所震撼我的,乃是长期沈睡在我体内的"自己的一部分"。

当我察觉时,我觉得有一种几乎想放声大哭的悲哀。初美实实在在是一位特殊的女性*,应该有人竭尽所能救她一把才是。

然而,永泽和我都无法挽救她。初美就如我所认识的许多朋友一样,到了人生的某个阶段时,突然想起似地了断自己的生命。她在永泽去了德国两年后。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又在两年后割腕自尽了。

把她的死通知我的当然是永泽了。他从波昂写信给我。"初美的死,令我觉得有些什么消失了,连我也认为是件痛苦难堪的事。"我把他的信撕碎上掉,从此不再写信给他。

我们走进一间小酒吧,各自喝了几杯酒。我和初美几乎没有开口说话。我和她就像进入倦怠期的夫妇一样,相对无语地生看喝酒啃花生。不久店内拥挤起来。我们快定出外散散步。初美说要由她付帐,我说是我邀她来的而掏腰包。

出到外面时,夜间空气变得寒冷起来。初美披上一件浅灰色*的开襟毛衣,继续无言地走在我旁边。我把双手插进裤袋里,漫无目标地陪她在夜晚的街头缓缓移动脚步。我不由想道:这简直和直子并行时一模一样。

"渡边君,知道这一带可有打桌球的地方?"初美突如其来地说。

"桌球?"我吃了一惊,"你会打桌球?"

"嗯,还相当不错哩。你怎么样?"

"四个球的,打是能打,就是打不太好。"

"那就去吧。"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间桌球室,走了进去。这是一家位于胡同尽头的小店。初美一身漂亮的连衣裙,我则是海军蓝运动衫和便式领带--我俩的这副打扮在桌球 室里极为显眼,初美却不甚在意,挑了支球杆,握住中间嚓嚓"触了几下杆头。随即从挎包里取出发卡,别在额旁,以免头发影响击球。

我们玩了两回四个球的。初美果然如同她自己说的,球技相当娴熟。我因为缠着厚厚的绷带,击球总有些不够灵便,结果两回都她赢了。

"打得不错嘛!"我甘拜下风。

"人不可貌相,是吧?"初美一边认真测量球的位置,一边嫣然笑道。

"到底在哪里练出来的?"

"我爷爷从前专门喜欢玩这个,自家就有球台。小时候每次去那里,都和哥哥两人捅来捅去。稍大一些后,爸爸就教正规的击球方法。是个好人呐,又时髦又潇洒,已经死了。他最得意的,就是说自己过去在纽约见过迪亚娜·达宾。"

她接连赢了三回,第四回输了。我好不容易捞回一回,随后便打了几个乖球。

"都怪绷带。"初美安慰道。

"好久没打的关系,两年零五个月没打了。"

"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一个朋友就是和我打桌球那天夜里死的,所以记得很确切。"

"那以后就不再打了?"

"不,倒也不全是为这个,"我沉吟一下答道,"只是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就失去了打桌球的机会--就这么回事。"

"朋友怎么死的?"

"交通事故。"

" 她又击了几球。她察看球路时的眼神分外专注,击球时的用力也均匀无误。她把梳理得恰到好处的秀发一转挽到脑后,光亮亮地闪出金耳环,一双船形鞋准确地站定 位置,修长的纤纤玉指按住球台毡垫,而后将球一击而出--看到她这副神情举止,令人觉得在这不无脏污之感的桌球室里,惟独她所在的位置俨然成了华贵的社交 场所的一角。和她单独在一起还是初次,但对我来说实在是难得的可贵的享受。只消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一级阶梯。三局结束的时候 --当然她是三连胜--我手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我们倒到此为止。

"原谅我,本不该技你打什么桌球。"初美十分歉然。

"没关系,不是大不了的伤,再说又开心得好。"

临走时,一位桌球室主人模样的瘦瘦的中年妇女对初美说:"小姐,训练有素啊!"初美妩媚地一笑,道了声"谢谢",随即付了账。

"痛?"出门后初美问道。

"不怎么痛的。"我说。

"伤口裂开了吧?"

"不要紧。或许。"

"肯定的。到我那儿去,看看伤口,给你换条绷带。"初美说,"我那里绷带和消毒药都是现成的。不远就是。"

我说不怕,用不着那么担心。但她坚持说一定要看看伤口裂开没有。

"或者说讨厌和我在一起?恨不得马上返回自己宿舍不成?"初美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哪里。"

"那就别客气,去一趟就是。走路很快就到。"

从涩谷到惠比寺初美住的公寓,走路花了15分钟。公寓虽说不上毫华,但也相当气派,既有小型楼厅,又有电梯。一进门那个房间有张餐桌,初美叫我在桌 旁坐下,去隔壁换衣服。出来时,身穿一件有"普林斯顿大学城"字样的带风帽的上衣和一条棉布裤,金耳环也不见了。不知她从哪里拿出一个急救箱,放在桌上, 解开绷带,确认伤口并未裂开后,大致消了消毒,用新绷带重新缠好。这一切做得非常利落。

"你怎么无论什么事都做得这么漂亮呢?"我问。

"以前在志愿服务队里做过,学过护士工作,就记住了。"初美说。

缠完绷带,她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她喝了半罐,我喝了一罐半。接着,初美拿出俱乐部里低年级女生们的照片让我看,果真有几个满可爱。

"要是想交女朋友,随时到我这儿来,我马上介绍。"

"遵命。"

"不过渡边君,在你眼里我怕像个老媒婆吧?乖乖告诉我。"

"有点儿。"我笑着老实回答。初美也笑了,她是个脸上非常适合挂笑容的人。

"渡边君,你是怎么看的,我和永泽的关系?"

"怎么看?指什么?"

"我该怎么办呢,往后?"

"我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吧。"我边喝冰凉冰凉的啤酒边说。

"可以的,尽管说,怎么想怎么说。"

" 假如我是你,就和他各奔东西,找一个稍为头脑地道的人去幸福地生活。无论怎么善意地看,和那个人相处都不能有幸福可言。自己幸福也罢,使别人幸福也罢,他 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和他在一起,神经非出问题不可。依我看,你和他交往3年之久已经是一种奇迹。诚然,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这人风趣,长处很多,本事 大,又坚强,我这样的角色*根本望尘莫及。问题是,他考虑事物的方式和生活态度不够地道。同他交谈起来,时常觉得自己总在同一地方来回兜圈子。他以同一程 序不断勇往直前,而自己却总是原地徘徊,并且空虚得很。一句话,就是人生观本身不同。我说的你明白吗?"

"一清二楚。"说罢,初美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再说,他进了外务省,在国内进修一年,之后就要出国吧?你怎么办?一直等待下去?那个人,根本就没心思同谁结婚。"

"这我也清楚。"

"那好,我再没有任何该说的了。"

"唔。"

我往杯里倒进啤酒,慢慢喝着。

" 刚才同你打桌球时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说,"就是,我无兄无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因此从未感到过寂寞或希望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心满意足。但刚才同 你打桌球的时候,我猛然想到如果有你这样一位姐姐该有多好--一位又时髦又高雅、适合穿深蓝色*连衣裙和戴金耳环、会打桌球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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