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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回 一晚二十五 香槟酒瓶子

浅草圣天横町。再过去一点就是日本堤防。背对着马道的,是条可称之为“露宿街”的一陰一暗横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简易旅馆,住一个晚上十五钱,附有澡堂,满街都是那种只要去登记住宿,管理人就会在你潮一湿的手里,放上一根木闩,并告诉你请闩上门的小客栈。

一走进去,凹凸不平的黑泥土地板的房间,已经被胶底鞋踩得变一硬而且黑得发亮。青痰与唾液之类,让泥土的房间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臭味。约三尺长、连木头 纹路都已经看不到的门底框,一进去就是楼梯,爬上去之后,有间铺满榻榻米的、约六十坪大的房间,盖着以旗子,重新染过做成的棉被的人,像河岸上的鲔鱼一样 排排躺着。

隔着一道走廊,这间大房间对面,还有间六坪大的小房间,在这里这可算是头等房了。住宿费也比较贵。一个晚上二十五钱。如果想盖不 是用旗子做的棉被,还要再加五钱。里头的这间头等房里的圆形坐垫上,不是盘坐,而是端端正正穿着晨礼服,形单影只地坐在那里的,就是“有明庄”里的六人之 ―,有名的珊瑚王的儿子——山木元吉。

他头发散乱,脸色像煤炭一样,几乎不见血色。他的脸不安地扭曲着,额头上刻着苦恼的皱纹,充一血的眼睛,不时瞥向门口。第四回里,他跟川俣踏绘在虎门的“晚成轩”咖啡厅,可疑地密会之后,他就不见踪影了。到了第九回里,总算在这副萧条的场景下再度登场。

他的衣服下摆,跟肩膀上都是灰尘,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到这里来的,外套手肘上还被钩到裂开来,怎么看都是一脸落魄。完全看不出来他是百万富翁“珊瑚王”的儿子。像是有声电影里,因金触危机,而遭逢失业的乐师,或是在银座当吧台落魄的样子。实在是个不适合这个场景的人。

正当他沉浸在一片秋风落寞中时,突然注意到,拉门外有动静。听到这个,山木一反平时缓慢的动作,猛然从坐垫上跳起,一步冲到窗边,拉开玻璃窗。不过,除了防盗栏杆像盖子一样封住窗户,上面还装了很粗的钉子,连头都没办法通过。

纸门外的人,毫不客气用力地拉开纸门,走进房里,把手放在正惊慌失措地握住铁条的山木肩膀上,用力往回拉。

虽然装模作样地写了这一大堆,不过,那并不是警察。而是前一回里,早一步从遭搜捕的赌场“茶松”里,跟岩井通保牵着手,穿过地下通道跑到御茶水河提,逃出法网的“有明庄”的住户之一,岩井的秘密情人,正当红的舞蹈家——川俣踏绘。

看得出来,她从御茶水的河提直接跑到这里来,距离搜捕的时间,还不到三十分钟呢。跟上一回一样,她还穿着火红色的晚礼服,简直就像是只尼金斯基的“火鸟”,华丽地飞进这小客栈的房间里。实在令人眼花缭乱。

让我们再拉回来——她用力给了山木一巴掌,铁青着脸,颤一抖着说:“你为什么要逃走?”她大声叫着,看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地,把脸埋在山木胸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山木呆呆地张着嘴,一脸茫然,不久,他眼力不好的细长的眼睛里,也不停流下眼泪,并紧紧抱住踏绘:“逃走?……别开玩笑了。如果要逃走,我还会把地址给 你吗?……你为什么会这么怀疑我?”他一精一疲力竭地一抽一泣着,又担心地不时瞥向拉门。突然,他压低声音,“先不说这个,没有人跟踪你吧。如果有的话,我之前的 苦心,就都白费了……你可不要误会我。我不是为了掩护自己,才做这些事情的。我会弄得这么悲惨,四处躲藏,都是为了想办法活久一点,好跟你结婚。喂,你要 相信我呀。”他的声音颤一抖,捉住踏绘的手用力握紧,“我只是有些消沉,稍微伤了点自尊心,以前,我虽然是个悲观主义者,老是要死要活的。不过自从有了你这 个目标,我就不想死了。我现在只是想着,无论再怎么辛苦,也要跟你一起生存下去……因为这种肉麻的话,说出来可能会笑掉人家大牙,所以,之前一直都没有说 出口,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你经历过了很多事情,我也是,到了现在,两个人都因为梅毒末期,把身一体搞坏了,才第一次尝到恋一爱一的滋味,老实说,这也是命 中注定的吧,不过,我非常开心。如果是为了你,就算杀人,我也做得出来……”他的话尾嘶哑着卡在喉咙里,声音呜呜地变得哽咽。

踏绘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背擦着眼睛,不过却止不住泪水。于是她用两手捂住脸,泪水涌一出她美丽的手指间,形成一条线,沿着手肘流下去。

大房间里有人低声唱着出云节民谣。虽然想说它听来悲切,不过却走了音,听起来实在是不成曲调。

好一会之后,踏绘擦擦眼泪,露出一个无法形容的落寞笑容:“我……哭了呢。”说完,她吐出红红的舌头,,动作夸张地把脚伸直,“这些话就不要再提了吧。你不用说我也懂。如果可以顺利结成婚的话,我和你就去草津蜜月旅行吧。”

山木立刻点头:“好啊,去哪里都可以。”

踏绘若无其事地盯着山木的脸:“山木,阿姥婆婆在‘茶松’赌场的暗道里,被不知道什么人给勒死了。”

山木“嗯”了一声,倒一抽一了一口凉气问道:“那,那是真的吗?”

“那个暗道,‘有明庄’里,只有我跟岩井、还有你知道而已,这件事真是奇怪。你心里有数吗?”

“开……开什么玩笑……不过这还真是不得了呢。是谁做了这种事啊?”

踏绘眼神有些严厉:“别再装傻了。杀死鹤子的人是你吧……今天早上,我假装睡着,把你做的事情,都看在眼里了。你沿着‘铃本’酒吧的屋顶溜出去,到底是去哪里了?”

山木下巴颜抖着低下了头,不久,他突然抬起头,嘴唇上没了血色,他惊慌失措得话都说不淸楚:“我杀人?……这真是陷入窘境里了。原来如此,被这么想也是 应该的……不过,这件事情跟我完全没有关系。我跟那个人约定好了,明天一整天,都不能跟别人说起这件事情经过,所以,才会连你都瞒着。不过事到如今,我全 都说了吧,你听了我的话,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踏绘眼神变得严肃:“我相信你。你放心说吧……就算你真的杀了鹤子跟阿姥,我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不理你,所以请放心吧。不过,虽然听起来有些絮叨,请再让我问一句……山木,杀死鹤子跟阿姥的凶手,真的不是你吧?”

“真没出息……我杀得了人吗?不要说杀别人,我连自杀都不敢。”

踏绘“啊啊”地长叹一声:“嗯,我知道了。我一直以为是你做的,还绞尽脑汁想帮你。实在是……”

说完,她把在花一房间榻榻米下面,找到“五个和尚”诅咒画的事情讲了一遄:“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情,虽然觉得花很可怜,不过我想,让花背下鹤子这件事情,所 以我捏造了一番。刚才先在‘茶松’赌场跟岩井说了……你从‘铃本’饭店里偷偷溜走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所以,我加油添醋编了些故事,打算让花背这个黑锅。 如果你叫人送到‘茶松’赌场的下人那里的地址再晚一点到,我就要跑到真名古那里去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被抓走了。我不会逞强。这不是真的,实在是太好 了……好了,换你说吧,我已经有了觉悟了。”

山木身一体往前倾说:“你也知道我一靠着印东忠介牵线,把那颗大钻石介绍给犬居仁平,打算收取一成 佣金,好逃脱伪造文书那件事情。从去年春天开始,就拼了命地奔走……终于在五天前看过东西,也谈好一千万元了。不过,到了二十八日,安南来了一通电报,皇 帝带出钻石一事被发现,反对派的李光明一派谣传,这是要筹措独立资金,而引发了一騷一动。事情出乎意料,法国政一府也无法置之不理,命令驻东京的法国大使,特地 来确认真伪。皇帝非常苦恼,他说要先暂停这桩交易,不过另一方面又想想,即使终止交易,既然都有这种传闻了,他一定会被故意刁难,并被迫退位的。如果只是 退位那还好,不过最后一定会跟十一世维新王一样,被流放到马达加斯加之类的地方,过着到死为止,都要拉小提琴之类的悲惨生活。那颗钻石,本来就是安南皇帝 代代相传的,是宗龙王的财产。不管是要卖掉还是带走,安南皇帝都问心无愧。说实话,安南皇帝宗龙王回去之后,一定会被绑手绑脚,身无分文,一辈子悲惨地流 一浪一了。反正一定会被废位了,他决定还不如卖掉它,用那些钱,逃亡到土耳其之类的地方去。本来卖掉钻石的最初目的,是要用来当做独立运动的资金,送到安南独 立党的巴黎分部去的。不过,既然已经有了这种谣传,想必分部也已经被歼灭了吧,他的雄心壮志已经没指望了,所以,三十日晚上,他在帝国饭店跟我说出他的决 心,看到连向来洒脱的皇帝都一脸落寞,我也流下了眼泪。”

“这件事情,鹤子知道吗?”

山木摇摇头:“不,虽然她很令人同情, 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世人都以为皇帝一爱一上了鹤子,皇帝也就利用这点当借口,经常往来日本。你也知道,一开始不是皇帝看上她的,是岩井自作聪明,妄想撮合 他们,后来是鹤子变得很迷恋皇帝,皇帝好像碍于人情,才一直将就到现在。不过,那家伙只要喝了酒,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所以钻石的事 情,都几乎没跟她提过。”

踏绘露出奇怪的神情,听着山木的话,突然,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原来是这样啊。”

山木也难得地一逼一问她:“你说‘原来是这样’,是什么事?”

踏绘一脸平静地说:“真是的,我是说她很可怜啊。”她故意岔开话题,好像有什么内情。

山木没有发现,继续说下去:“然后,我又去跟犬居重新提起这件事情,最后总算决定,在二日——也就是明天晚上十点,在热海的热海饭店交易。钱的话,就支 付到纽约的国家银行、巴黎的国家银行、罗马的罗马银行,及其他总计十六家银行,用红线的支票全额支付。犬居那边派出松岛当代表人,皇帝这边,则装作要去温 泉疗养,八点会由东京出发。已经安排好交易结束后,皇帝会立刻单独从热海出发,搭飞机飞到神户,搭乘三日正午起航的汽船‘莎玛莉’号,前往槟城,再由那里 搭机逃往伊斯坦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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