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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月零九天(4)

她说,我在东直门吃麻辣龙虾,喝了酒,好像醉了。站不起来。

你等着。你千万别乱跑。我马上过来。

他跑下楼梯的时候,看到外面的天空下着雪。寒风刺骨,大朵干爽的雪花寂静地飘向黑暗的城市。他在街上拦了一辆TAXI。路上有恋人把衣服盖在头上,紧紧拥抱着走过去。

他想起他们曾经在电话里的对话。

11月初就下雪吗?上海1月份才有雪。一个晚上就停了。

你会在北京看到大雪纷飞的。不要担心。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同居在一起。那时候他不会想到自己会动手打她耳光。

很容易就在他们以前去过的小餐馆里找到小恩,她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空的酒瓶和满满一大盆龙虾壳。她支着头,趴在桌子上,眼神游离。看到他,轻轻地笑。

我吃了60只龙虾。辣得嘴唇都肿了。她噘起嘴唇给他看。唇角都是油腻的污渍,果然是红艳艳的,像肿胀的花苞。

他看到的是她脸颊上,他留下的手指印。还有她嘴角的伤口。

你怎么可以吃那么多龙虾,你会吃伤的。他心力交瘁。我们回家吧,小恩,我求你。

好。回家。她摇晃着起身,撞得桌子移动。他扶住她。她看过去过分地平静了。他不知道她这一晚上都做了什么。

街上已经大雪弥漫。他们拦了一辆车。她在出租车上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就睡着了。

大约是凌晨3点左右,他突然惊醒过来。看到小恩赤裸着身体坐在大铁床的床尾,她用手抓着黑色的铸铁栏杆,长发披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小恩,你在做什么。他在黑暗中抱住她冰冷的肩头,摸到她脸上的泪。她在哭。

她说,嘴唇上很痛。所以去吃龙虾,想让它被辣得更痛,感觉会木一些。但现在痛得睡不着了。

你怎么可以去做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打过叶子。你有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小恩。

你说。你要告诉我。

我和她根本就没有住在一起。我们是在学校里认识的。

你不会打她。你对她的感情,比我深得多。

这是你自己在这么想。

我那么远过来,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小恩,我求求你,不要再胡思乱想。

他抱住她。他感觉到自己眼睛里的泪水,没有触觉地流下来。然后在空气中消失。心里是有失望的。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失望。对这份感情的痛苦的失望。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一样。

这个任性的脆弱的受伤的女子。她像一道伤口,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而他们彼此本可以互相拒绝的。他们都不安全。

11 打 架

她决定去找工作上班了。

呆在家里容易得忧郁症。她对他说,我要见见陌生人,和他们在一起,这样就不会想起你对我的不好。

他也觉得她出去工作比较好。有时候下班回来,看到她一个人在家里,空气里都是冰冷的寂静,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地把一天,硬生生地支撑下来。没有对话。没有气味。没有温度。

她的性格是不适合独处的。

可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已经停留了很长时间。我很久很久没有出去工作了。她说。

找工作是要费点神。她想做美术设计。网站,报纸,杂志,公司都可以啊。她说。可是一家家地出去跑,结果却都不好。不是她觉得工资低,公司规模不够 大,就是对方觉得她没有北京户口,态度不太明确。在一个月里面,她每天都往外面跑。神情奔波而憔悴。也不再在家里做饭、浇花、有那份闲情逸致。有时候很晚 回来,头发上有烟草的混浊味道,往床上一躺,对他也没有话说。

他能感觉到她的心里有一股暗流,在危险而压抑地涌动。

果然。他发现她后来已经不再找工作,她只是每天晚上泡在三里屯一带,找个酒吧喝到半醉,才衣衫褴褛地回家。

他当然要制止她。他说,小恩,我不能容许你再去酒吧。

她说,你有什么资格。可笑。我难道连行动的自由也没有吗?她又是那种劈头盖脸的架势。

他说,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不满,你直接说出来。

我讨厌你。

他想他还是能够控制自己的。直到她的手伸出来揪住他的头发。

她是有暴力倾向的人。他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再一次如潮水决堤。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厮打。从床上到地上。没有穿衣服,赤身倮体。他把她按倒在冰冷的地板 上,一下一下地揍她。他能感觉到自己脑子里的空白。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机械地运动着手臂的意识。她用手护住自己的头和脸,一声不吭,蜷缩在地上,任他又踢 又打。直到他疲倦。

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他很快恢复了思维,脑子里清醒过来。不再是空白,后悔和恐惧再次如陰影一样笼罩了他。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赤裸的身体上是尘土的污迹和红色的淤痕。长发散乱,被汗水粘在脸上。她的脸上居然有微笑。那缕冷漠的微笑因为她嘴唇边的鲜血,显得诡异。

他说,我知道你喜欢这样。你是被虐狂。

她不说话,爬到床上坐在那里。她一直在笑。

他走过去,抱住她。他紧紧地抱住她,把脸贴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上也是血。

小恩,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这样?

他轻声地疑惑地自言自语。他问她。他想起叶子的脸,那张在明亮温暖的陽光下像花朵一样绽放的脸。那时候他20岁。他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子。他是真挚地深切地爱过她。直到最后她离开他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他曾经猜测过自己心里爱的能力还留下多少。他是否还能够继续走下去,把感情托付给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子。

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修复的。他心里明亮的东西有大部分已经被陰影覆盖。那是一些自私的愤怒的寒冷的东西。从遥远南方过来的小恩,来到他的身边。他们在彼此激发。激发深藏着的陰影。

他们又开始做愛。小恩顺从地让他摆布。她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她像一只彻底被破坏掉的玩具。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提醒他及时抽身。他觉得自己太困了。贴着她的身体就睡了过去。

睡了一会儿,他被她摇醒。她说,我做梦了。刚刚做了一个梦。

她的神情看过去像一个睡意朦胧的天真的小女孩。他说,是噩梦吗?

不。我看到我们去订婚。排着队。很奇怪,不是结婚只是订婚,却要排那么长的队。我的手里还抓着粮食,好像是一把米。

你想嫁给我吗,小恩?他问她。

你要我嫁给你?

我想娶你。你相信我。

她没有说话,她又闭上了眼睛。她唇角和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了。她不让他擦干。她阻止他的姿态非常强硬。她又睡着了。

12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去上班。

她还在熟睡。出门之前,他想给她留一张条子。他写:小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原谅我。我以后再不会这样做了。你要相信我。

写完之后,看了一会儿,又随手把它撕掉。是。他不能让她看到他心里的软弱和恐惧。即使她已经融化在他的生活里,几乎不可分割。

他关上铁门下楼。因为脖子上有她指甲抓伤的血痕,他找出了一条围巾遮盖上。

还是在下雪。路上的雪全冻住了。他仰起头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他想,他还有工作,他还有一个现实正常的世界可以面对。他还有一个出生和长大的熟悉的城市。而小恩,她什么都没有。

他下了决心要对她好。

一整天上班他心神不定。常常无缘无故地掉下文件或碰到椅子。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他拨小恩的手机,她没有开机。应该还是在睡觉。下午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想早点回家。可是会议一个连一个,始终无法脱身。下班之后,上司又过来通知,因为他过生日,要邀请整个部门的同事出去吃饭。

不可推脱,于是又和一大帮同事们去了星期五餐厅。抽空打手机给小恩,依然是关机。怎么会这样呢。平时她为了方便客户联系到她,常常24小时开机。不敢喝太多酒,好不容易挨到11点左右,聚餐终于结束。

他马上打的回家。他突然担心她不会在家。可能又出去流连在酒吧。如果这样,那么他要赶过去一家一家地找,直到把她找出来。在上楼的时候,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跳得是那样的痛。

门一打开,房间里是寂静的空气。他走到房间里一看,小恩还睡在床上。他呼出一口气,说,懒虫,你有没有吃过饭呢,不会一整天就躺着吧。走过去一看,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还冒着冷汗。

他把手捂在她的脸上。他说,病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闭着眼睛,只是疲倦地摇摇头。我要休息一下,明天会好一些。

他说,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小恩。

她冷漠地看着他。她说,今天我去医院了。我做了手术。

你怀孕了?

是的。一个月前。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她轻而坚决地推开他的手。

13 不知何处是家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小心翼翼,突然客气了很多。

她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开始在家里忙碌。他无法测量她所遭受的身体上的伤痛。

她曾经对他说过,她已经做过三次手术,如果再做,会有残废的危险。她说话的时候神情是严肃的,带着请求。是。他知道。她对伤痛的害怕是深切而真实的。

可是她什么都不对他说。

星期六的时候,他们决定去爬山。很久他没有带她出去玩。她到了北京之后因为人生地不熟,几乎从不曾去体会这个城市。

他们坐地铁到苹果园终点站,然后转车去八大处。

红叶早已经凋落。山间只有疏朗的树枝和满地酥脆的落叶。他们爬得很慢。到了适合观望风景的地方就停下来歇息。小恩靠在岩石上晒太陽。陽光很清淡。有黑色的鸟在树梢发出咔咔的奇怪声响。它张开翅膀,顺着山谷的坡度,一路滑翔下去。自由自在。北方的山,在冬天只有肃杀的凛冽。

他们看到一对年老的夫妇,穿着球鞋和运动装,随手拎着大袋子收集空的矿泉水瓶子。

小恩看着他们说,他们在一起应该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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