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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守

  时代在变,现在是“尊师重道”时代了。报纸上出特刊,学生们开大会,大人物们演讲,连公卖局也把香烟打九折,准许每个教员“备文趋购”十包。官恩如此浩荡,使得身为师表的人,除了感激涕零、不知所云外,简直还有点坐不住马鞍桥的趋势。
  所以,当我发现报上登有征求家庭教师的广告时,不由得怦然心动,立刻写了一封应征信去。
  五天之后,回信来了。信上是这样写的──
  “查台端资格,尚无不合。希于本月8日,在家等候面洽,切勿外出,至于自误,为盼。即祝,教安。李启。”
  8日那天一早,我就沐浴更衣,严坐以待。下午五点钟光景,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一个彪形大汉跨了进来。
  “我是李公馆派来的。”他说。
  我连忙介绍自己。
  “老钱,”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到差了。”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我说:“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用不着,”他摇头说,“公馆里什么都有。”
  等到我提着装洗脸用具的小包,跟着他钻进汽车,立刻被这个最最流线型的家伙弄得飘飘欲仙。
  “请问,”我说,“您贵姓?”
  “孙威。”
  “主人呢?”
  “我们的老爷,叫———李义守。”
  天!李义老!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记得教师节那天的纪念会上,他讲演讲到师道凌夷的时候,止不住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讲到如何尊师重道的时候,更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把听众感动得当场就有好几个人,宣誓永远献身教育工作。我暗自庆幸我的幸运,能碰到这么一位好的学生家长。
  车子忽然在一家医院门前停住,我正要发问,孙威已把我推下来。
  “干什呀?”我叫。
  “检查身体。”
  于是,整整两个钟头,我像一个国产片电影 明星似的,表演了各式各样,却尽都是些教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姿势。
  “他有肺病吗?”末了,孙威盘问说。
  “没有。”医生翻动记录。
  “扁桃腺怎么样?”
  “正常。”
  “头上生没生虱子?”
  “还干净。”
  “牙呢?”
  “结实。”
  “多重?”
  “六十二公斤。”
  我忽然觉得我是一个被什么魔法师变成的驴子,现在被牵到市场拍卖了。不由得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哎呀,”孙威赶紧嚷道,“他的神经?”
  “请放心,都是第一等货色*。”
  孙威把我抓进汽车。我挣扎着,声明我不干这份差事了,可是没有用,汽车已在风驰前进。
  穿过繁华的大街,穿过寂静的郊区,最后,穿过警卫森严的别墅大门。
  我被领进客厅,这客厅豪华得照眼,连窗帘都闪闪发光,一个妙龄少妇 正歪在沙发上看电影 画报。孙威抢前几步,把我的身体检查表递上,她看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她脸上故意地露出使我安心的笑容,一面低声吩咐了孙威几句。孙威退出去了,我手足失措地站在那里。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正是最力主尊师重道的李义老。
  “好极了,迷死脱(Mr.)钱,”他没有让我坐下,也没有和我握手,只用一种优美的动作摸着自己的肚皮,两眼盯着我,仿佛我现在正是他的听众,“你愿意从事世界上最神圣的教育工作,我十二万分地佩服和崇敬。至于你的月薪,暂定为一百元……”他把语气加重,“一百元虽不够买一双皮鞋,可是我这里还供膳宿。况且,这不过只是试用。三个月后,假使你表现得不错,我会给你加钱的。你教的是我第十三个孩子,今年六岁。”
  一个手拿弹弓的孩子跑了进来。
  “妈咪!”他奔向那妙龄少妇 。
  我这个可怜的脑筋开始画问号了。爸爸六十多岁,妈妈二十多岁,第十三个孩子六岁,我不懂。
  “你就住在孩子的房间里,”李义老吩咐我说,“晚上,还得请你特别照顾,哎哟,儿呀,来见老师。”
  “我考你,老师,”孩子仰起脸说,“你什么大学毕业的?”
  “啊!我,我是师范学校。”
  “嘻,嘻!”
  孩子扭头跑掉了。我感到十分尴尬,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在满脸通红,不提防,后脑勺突然挨了猛烈的一击,一块石子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立刻觉得头骨已碎,脑浆已崩裂出来了,一步没有站稳,就栽倒在地,耳边还听见我的学生———小少爷的拍掌大笑。
  “爸爸,”他喊道,“看我的弹弓准不准?”
  好久,好久,我才悠然还魂。电灯已亮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义老两个人。
  “我不干了。”我爬起来叫。
  “迷死脱钱,”李义老表示抱歉说,“我加你一百二十元一个月。”
  孙威跑进来把我拖出去。晚饭的时间到了。在另外一间房子里,五个西装笔挺的人早已团 团 坐好,气派高雅得仿佛是祀孔大典时的嘉宾,我暗暗地向孙威打听他们都是谁。
  “我来介绍,”他嚷道,“这位是周司机,这位是武管家,这位是郑账房,这位是王卫士,这位是冯卫士,”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在下,孙卫士,一等一级的卫士,”然后,手指伸向我,“这位是新请来的老师,迷死脱钱,医生批准的好货色*。”
  “妙,”他们哗然喊出由衷的欢迎说,“又多了一个打沙蟹(扑克牌)的伙计。”
  一面吃饭,孙威告诉我:“老钱,你这个老师是当定了,刚才小少爷打了你一弹弓,你没发脾气,我们夫人就看出你是一位道德高尚、学问深奥的老师。你别嫌钱少,连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是一百块钱起薪哩。你只要伺候小少爷,让他欢喜,还怕赶不上我们弟兄?”
  饭罢,孙威领我到小少爷的寝室,也就是我的寝室。一进门,就看见小少爷正蹲在墙角,在柜子下摸东西。
  “你来得正好,老师,”他说,“快给我掏皮球。”
  我犹豫了一下,想不出抗命的理由,只好也蹲下来,把手伸进去。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大概是毒蛇的巨牙噬进骨髓,我痛得浑身发抖,急忙把手缩回,手上却带出一个预先布置妥当的老鼠夹。小少爷在旁边哈哈大笑,我呢,我不禁杀猪般地叫起来。
  叫了一会儿之后,我努力地忍住疼痛,摸出纸烟,打算藉尼古丁麻醉一下。
  “爸爸,爸爸!”谁知道小少爷却忽然惊恐地大叫大喊,好像刚才被夹的不是我而是他,“快来呀,快来呀!”
  我的叫声没有人理,可是小少爷的叫声,反应却十分迅速。霎时间,李义老撞进来,妙龄少妇 也跟着撞进来,搂住小少爷直叫心肝。
  “爸爸,”小少爷委屈万状地指着我,“你看,他在这里吸烟。”
  妙龄少妇 得救似地吐了口气,我偷偷地把烟熄掉,握在手里。
  “迷死脱钱,”李义老瞟了我一眼,我犯罪似地低下头,“我不希望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染有这一类不良 的嗜好。不过,你一定不能改正的话,我也不坚决反对。只是请你到吸烟室去吸,吸烟室就在隔壁,孙威会告诉你的。”
  我狼狈地连连点头。
  “哦,”李义老忽然想起说,“你刚才闹的什么?”
  我哭丧着脸把小少爷的恶作剧说出来,并伸出我那红肿淤血的手指,我想至少可以听到几句安慰的话。
  “这个,”李义老把眉头皱着,有点不耐烦,“迷死脱钱,”他说,“你已叫了好久,而我并没有干涉你,已经很够民主 了。什么事情,都要适可而止,不必老是追究。明白吗?年轻人。”
  我手指痛得无法回答。
  “老师呀,”少妇 开口了,娇滴滴地,“我把孩子交 给你了,临睡时记着替他洗澡,脚趾缝里要擦干净。”
  小少爷随着爸妈,蹦蹦跳跳走了。我觉出我的脸色*铁青得难看。
  可是,更可怕的事却发生在夜间。
  小少爷睡得像一具小僵尸。窗上时隐时现的月光,像孔丘先生的幽灵在眨眼。
  我怎么都睡不着,正在辗转反侧,陡地,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来,一个庞大的人影投到墙壁上。我的热汗马上变成冷汗,尤其是当那个庞大人影的魔掌伸向小少爷的床 上时,我简直要瘫痪了。我本能地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四书五经”,因为,在目前,“经”的力量很大,对人,可以升官发财;对鬼,当然可以避凶趋吉。果然,念不上两句,庞大的人影就被念跑了,房中静悄悄的,一点没有异样。我爬起来到小少爷的床 前一看,他睡得正甜。
  然而,当我再躺下不久,那个轻微的脚步声又响了,分明一个人在蹑手蹑脚地走动。我鼓起勇气瞟了一下眼角,只看见孙威挂着白朗宁手槍,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吓得手指也不痛了,又觉得眼前一黑……
  呼唤的声音把我惊醒。
  “迷死脱钱,”我发现,李义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的床 头,他穿着华贵的睡衣,更把他衬得像油画上的人物,“我刚才忘记吩咐你,你应该每隔十分钟起来替孩子擦汗。”
  说罢,等我表示过惊讶之后,才昂首而去,那昂首的姿势是属于不同凡品之类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呻吟说。
  “老兄,”孙威解释说,“今天轮到我值班查夜。知道吧,连老爷夫人的房间都不关门,都要查的。查到你这里,看见小少爷头上有汗珠,第一次我替你擦了;第二次,我不得不报告老爷。你睡得真死,叫了半天你才醒。”
  这真是名副其实最可怕的一夜 。我这个当老师的,一共起来三十六次,来服侍我的学生,除了擦汗外,还附带替他拿了两次尿罐。
  好容易熬到天亮,替小少爷穿上衣服,被女仆领进去洗脸吃饭了。我刚拿起牙刷———
  “老钱,老爷请!”孙威叫。
  李义老还在床 上躺着,妙龄少妇 的娇红脸蛋正偎着他那肌肉松懈的腋窝。孙威把报纸递给我。
  “先读国际新闻吧!”李义老说。
  我只得服从。
  “本省新闻!”李义老朦朦胧胧地说。
  我的嗓子逐渐冒火。
  “再念广告!”
  一个小时之后,李义老终于像死狗一样地哼也不哼了,可是我站在那里的两条腿,却麻木地成了两根铁棍。孙威悄悄地把我唤出去。
  “老钱,”他夸奖说,“你的口齿真清楚,有你的。上个月请的那个女老师,自命清高,不肯念报,没等到吃早饭,老爷就开了她。走吧,上午陪小少爷上学,记住,在校门口等着,一下课就去给他擦汗。下午帮老周洗汽车,这车是美国最新式的,海关硬不准进口,说是违法,违他妈的屁法,我们老爷一个电话就要了出来。还有……”
  一种无法自制的穷酸之气,通过我的血管。
  “我不干了!”我喊。
  孙威吃惊地望着我。
  “我干不了。”
  “别小孩子脾气。”
  “真的。”
  我冲进寝室收拾我的洗脸用具小包。
  “老爷要见你。”等我出来,孙威拦住我。
  我只好回去站到我读报时站的地方。
  “你要辞职?”李义老怀疑地,睁开他那尊师重道的慧眼。
  我承认。
  “你在我这里当教师,比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好得多啦,”李义老说,似乎我已不是听众,而是他家里的人了,“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名义上好听,其实还不是骗死人不抵命,乐岁终身苦,解聘则不免死亡,有什么出息呢?你在我这里,三五年后,我一张名片就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不算小的差事,你怎么如此糊涂?”
  我坚持非走不可。
  “我再加你二十块钱,”李义老瞪大眼说,“我不希望你用辞职的手段来争取薪水,你总应该知道现在的教员是什么价钱。”
  我几乎用哭泣的声调,告诉他,我已找到了更高尚的职业。
  “什么职业?”
  “掏厕所。”我脱口而出。
  李义老勃然大怒了,显然,他不屑再理会我这个孔丘先生的叛徒,他翻身朝里,于是,他怀里的娇妻 咯咯地笑起来。
  在卫士们眈眈的虎视下,我终于离开了这个称我“台端”,“希”我等候,怕我“自误”,“祝”我“教安”的公馆。和昨天来的时候恰恰相反,我捂住后脑勺,吹着手指,垂头丧气地向我那没落之途踉跄走去,好像一条刚被猛烈踢过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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