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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恩典

  我的天资不高,所以始终没有学会开汽车,只好坐在旁边,而由杰克驾驶。杰克是一个大块头,当了二十年水手,半生的时间都消磨在海洋上,来中国才三个月,还不会说中国话。我们都在《圣经》函授学校服务,学校的委员会决定,叫我向函授学校住在市区的学员们作一个家庭访问。命令杰克做我的助手,一方面是他会开车,能够节省时间,一方面也是让他跟我多学习 学习 ,并和中国人作广泛的接触。说实在的,我不高兴和杰克在一块,他有点莽撞,可是他的车子却开得非常熟练。有好几次都风驰电掣般地在红灯下闯过,警察老爷哼都没哼,大概是认为他并没有犯什么错误的缘故。
  虽然天下着雨,我们还是照常出发。我是蛮快乐的,因为,这是一个不普通的访问。不是钻营,不是借钱,不是为自己利益,而是为对方灵魂的得救。我们的工作充满圣灵。
  汽车在一条巷口停下,巷子很窄,又泥泞不堪,雨像瀑布般地倾泻。
  “杰克,”我说,“汽车既开不进去,还是让我先去找门牌。然后你再来,免得两个人都淋雨。”
  杰克刚要反对,我已跳下来,一家一家地寻觅。雨水打到脸上,眉毛挡不住,流到眼眶里,然而我终于找到我们要拜访的那一家。
  大门紧闭着。我举起手,正要盘算是不是先叫杰克,大门却从里面开了。一对雍容华贵的中年夫妇,裹着最最上等质料的雨衣,正往外迈步。猛然看见我──一身破衣服,连把雨伞都没有,他们脸上的笑容就迅速地收回。
  “找谁?”老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我预感到不妙。
  “赵守勋同学在家吗?”函授学校的学员卡片上,赵守勋今年16岁,高中学生。
  “干吗?”
  “啊,先生,我是《圣经》函授学校的工作人员,打算向我们从未谋过面的同学,作一个访问。”
  “访问什么?”老爷不耐烦地说。
  “先生,”雨水开始灌进我的脖子,“访问学员的进修情形和访问同学的家庭!”我愚蠢地想,两位主人一定会让我进去坐坐的,即令他们还是要出去,也会把学生唤出来招待我。
  “你在函授学校干什么?”
  “教师!”我落汤鸡似地站在大雨里。
  夫妇两人像法官打量囚犯似的,开始向我打量,四只高贵的眼睛直瞅着我膝盖上的补丁;停了一会儿,又转移到我那裂了缝的皮鞋上,然后太太的樱桃小口微抿了抿,嗤的一声笑了。我的脸霎时通红,红到几乎燃烧起来。不过,到底老爷有高尚的教养,他没有笑,而只向前跨一步,湿淋淋的雨衣几乎贴到我身上。
  “我不知道守勋这孩子在外面捣些什么鬼,把不三不四的人都引到家。对不起,他不在,以后不准你再来……”
  我惭愧地低下头,血液从心脏深处往上沸腾,头嗡嗡直叫。忽然间,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接着是一连串悦耳的欢迎声。好容易澄清一下脑海,才发现杰克已先我而被拉进了屋门,而那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正在榻榻米上团 团 乱转找拖鞋。
  “快去换个干净的呀,”老爷叫着,一面脱雨衣,偏偏又脱不下,他骂太太,“你真笨,快去开蓝皮箱呀,把那双杭绣拖鞋拿出来呀!人家美国人的脚可不比中国人的脚,袜子都是尼龙的,拖鞋不好就会挑线!”
  “短命鬼,我打不开箱盖!”太太在室内喊。
  老爷飞奔过去。于是,结结实实地和我们那仪态万千的女主人撞个满怀,太太的鼻子冒出鲜血。老爷顾不得太太了,慌忙夺过拖鞋,蹲在榻榻米上,硬往杰克的脚上套。
  “又脏又乱呀,”老爷喊道,“你先生到中国几年啦,住得惯这榻榻米吗?不要见笑,我们的拖鞋太蹩脚,委屈得很呢,委屈得很呢。”
  “噎死(yes)。”杰克等男主人的声调一断,马上就应一句,我吓了一跳。
  这时,刚才还望如天神的老爷,已经颠三倒四,又紧张又兴奋地跳来跳去,好像一只刚被砍掉脑袋的公鸡。太太的鼻孔塞着两卷白纸出来了,用她的玉手把杰克死按活按地按到沙发上,老爷陪在下首。
  我只好坐在墙角的矮竹凳上。
  “先生,喝茶,”太太把杯子捧到杰克跟前说,“你看,我们不知道你是学校的老师呢,刚才这位先生也没提,”她指指我,又转向杰克,“要不是你从汽车上下来,我们恐怕还碰不到面呢。你们这种工作精神真可敬佩。而这种访问最有价值,师生感情交 流,共同信仰耶稣基督,我们天天都在祷告呢──不知道老师来中国多久了,中国话讲得很流利吗?”她娇媚地挺挺肚子,“不用说,一定很流利。”
  “噎死。”杰克又冒出来一句。
  “那太好了,”老爷惊喜交 加地说,“中国字是世界上最难学的字,我老是求上帝恩典,叫我们中国字都变成美国字。”
  “噎死。”
  我身上长起鸡皮疙瘩。老爷向我下问说:“你说,对吗?嗯,还没请教贵姓呢,———这位美国朋友?”
  杰克又要“噎死”,我赶紧插*嘴介绍。
  女主人走到杰克身旁,露出白牙说:“杰克老师,你喝茶呀!这茶杯是我刚才消过毒的,虽然不比你们美国用的干净,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任何细菌。你尝尝,茶叶是从你们贵国运来的呢,我们向来都不喝中国茶叶,中国茶叶有股羊肉的腥味。我……”她摆动她那丰满的屁股,“我再去切一点蛋糕。”
  我刚要阻拦。杰克已“噎死”了,我如芒刺在背。
  “杰克老师,”老爷找话说,“你是哪一州人?”
  我慌忙告诉他是加利福尼亚。
  “好莱坞在加利福尼亚呀!”
  “噎死。”杰克抢着说。
  “美国真是好地方!”老爷努力往前伸脖子说,“地大,物博,是我们民主 世界的领袖,社会繁荣,人民康乐,每一个人都有汽车,都有洋房,没有人犯法,听说监狱里都长满了青草。我和我太太虽都是大学毕业,可是,是中国的大学毕业呀。中国的大学毕业不值钱,顶多教个破中学。外国大学毕业才能教大学,尤其是美国大学毕业,回到中国就能当教授,当部长,或是当专门委员。真的,中国人能到美国去一趟,完全靠祖宗积德,不,完全是上帝恩典。我们虽都五十岁的人了,不能再上学了,可是我们的小犬守勋———就是你的学生呀,他现在正读高中,我不预备叫他上中国的大学,上中国的大学简直是一种生命的浪费。你是老师,总得替学生想点办法呀!我们中国有句俗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立刻通身大汗,挣扎着站起来。
  “走!”我衰弱地告诉杰克,杰克站起来。
  第一个向我怒目而视,而又如丧考妣的是男主人。第二个是女主人。她刚端着蛋糕盘子,风摆柳摇似地跑出来,一看见我们———实际上是一看见美国人要走,就像中了风似地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放得是那么重,几乎把桌布撞出一个洞,然后双手抓住杰克的手臂。
  “你不能走呀!杰克老师,你不是访问我们的学生吗?他今天到学校补习 英文,我已经差人叫他去了呀,叫他回来拜见老师。无论如何,再坐一会儿!你看,你的学生长得真漂亮,和外国人差不多呢,”她撅起满是口红的嘴,“真的,你要是肯的话,叫他当你的干儿子……”
  杰克还要“噎死”,我眼睛里大概突然冒出火星,他才没有开口。我第一个跳下榻榻米,杰克在后面跟着,用脚找鞋。这一对雍容华贵的绅士夫妇看我竟敢在美国人面前如此放肆,显然有点震惊。太太的玉足也跳下来了,也找鞋,———找杰克的鞋。
  “你看,”老爷在杰克屁股后惶恐万状说,“杰克老师,您住在什么地方呀?留个地址给我们好不好?明天我一定领着小犬到府上回拜老师。守勋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补习 什么,今天偏偏不在家,真他妈狗养的小王八。”
  我感到一条眼镜蛇在咬我的胸口。
  “有师母吗?”女主人用她的纤手把皮鞋往杰克的脚上穿,“你结婚了吗?”她仰着含笑的脸,眉毛都动,嗲嗲地说,“老师喜欢不喜欢中国女人呀?要喜欢,我负责介绍,我的三妹正在读大学外文系,模样儿可真漂亮,人家都说她像英格丽·褒曼呢!她是
  宁死都不肯嫁给中国人的。我要和她一提,包管她高兴得什么似的……”
  杰克不敢再“噎死”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身上有点发抖。
  雨仍下得很大,男主人和女主人抢着要把自己的雨衣往杰克身上披,抢得很是猛烈,杰克的上衣眼看要抢破了,才算披上太太的。老爷自己的顾不得穿,太太是甘心情愿地不穿,我是没有什么可穿。四个人冒着倾盆大雨走出大门,脚下滑得很,几次都要栽倒,好容易爬上汽车,一个精美的笔记簿和一支最新式的派克51钢笔捧到杰克面前。
  “杰克老师,”主人很体面地笑着说,“你的住址呢?还没有给我们留下呀。我们一见如故,这次认识真是上帝的安排!不,真是神的安排!我一定带着你的学生去拜访。”
  杰克看着我,又一声“噎死”。我这时几乎要瘫痪了,但是感谢冥冥中的主,他仍赐给我力量,使我能抓过那簿子,也不管老爷高兴不高兴,就为这一对雍容华贵的高等夫妇,随手写下他们最崇拜者的地址,好教他们肝脑涂地地前往崇拜。
  “Mr.Satan,”于是,我写道,“606.DeathLane.FlatterFor-eignerRoad.Stratum18.Hell.”
  老爷没有工夫看我写的什么,他只顾和哑巴似的杰克搭讪,然后用讨厌我多事的神气把簿子和笔收回。
  “开车吧,杰克。”我强迸出声音说。
  汽车滑动了,我们的男女主人还紧抓着车门把手不放,可惜心向往之的力量抵不住无情的机器,车身终于前进了。
  “你们中国人真好客,”杰克欢天喜地地又闯过一个红灯说,“你看刚才那一对夫妇招待得多么周到呀。只恨我不会说中国话,所以只好都答应‘噎死’。假使不这样,他们会笑我没礼貌哩。”
  我长叹了一声,回头望望,仍然豪雨如注,那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还伫立在街头,向杰克挥手,挥得非常有力,仿佛惟恐过路人等没有发现他们是向一个洋人挥手似的;尤其是太太那塞着两卷白纸的鼻子,翘得那么高。这时,我不由得闭上眼睛,默默地祷告上帝。保佑我,把我今天这一场家庭访问,化为幻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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