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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宜重逢(3)


我有一个办法,能做出很美的书签。     
快说!快说!我捉住他的手,我又感到那种令人心碎的颤粟。我赶忙把手抽回了。我发现老握在一起,这种感觉就会渐渐减弱,我企盼下一次更猛烈的冲击。     
伊喜把手固定在被我拉住时的姿态,随时准备着让我再握住它。     
用电影胶片。他说。     
胶片怎么做呢?     
你有彩色毛线吗?他问。     
没……对了,有!有又怎么样?     
我没有彩色毛线,可是我的毛衣是红的,毛背心是蓝的,毛袜子是绿的。     
我给你剪下一截胶片,选美丽的风景或是你喜爱的图案。用剪刀在上面挖个洞,扎上一束彩色毛线,就是最别致的书签了!     
噢,伊喜,多好的主意啊!     
选哪一段好呢?     
选“朝阳沟”吧!伊喜殷殷地说,出示他的宝藏。     
我突然想起了妈妈的话,觉得这是不祥之兆。不要“朝阳沟”,那里的风景都是假的。而且银环和栓保都不好看。     
那就选王心刚和王晓棠在海边的一段吧。海很美,他们……也很般配的一对。伊喜很有深意地看着我。     
不要不要。其实我也很喜欢“海鹰”里的这一幕,但就是不让伊喜太得意。     
那要哪一段呢?伊喜犯了愁。     
要舞剧红色娘子军里洪常青独舞那一段。好威风,好潇洒。     
伊喜突然像被开水浇了的雪人,萎顿下去,又不甘心地问:你为什么单单喜欢洪常青。     
不喜欢洪常青我还喜欢王连举啊?我成心怄他。     
那你可以喜欢吴清华呀!     
吴清华我也喜欢,这并不矛盾……     
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那么突兀地问我,眼睛像枪口一样直视着我,所有的遮掩、搪塞、装傻都是不可能的。     
就这么简单哇?我好气恼,觉得他把我小心保存的一块水晶打破了。谈恋爱就这么容易吗?应该跟传染病似的,有长长的潜伏期,那多有意思啊!现在这样明火执仗地问,也太便宜他了。我说:就凭你让我看了几场旧电影,我就该喜欢你呀?看电影的好几个人哪,你怎么不问她们去?     
我就问你一个。因为我喜欢你。你看那些电影,这件事并没有多复杂,几个镜头的事。比如《五朵金花》,不就是见了一面吗?就算《野火春风斗古城》,也就是杨晓冬给了银环一对耳环。再比如《林海雪原》,少剑波和白茹,根本就没说什么,心里的意思就到了……没想到这河南乡下的小伙子,被电影熏陶得引经据典。     
那是电影,拢共才两个小时不到,就概括了人生好多年。咱们可不是生活在电影里,要是叫人发现了咱俩好,纪律这么严,可就都提不了干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的本意是使伊喜多被激情煎熬一段时光,使女孩复杂的心理享受得以延长,我正是非常看重自己的初恋,才愿意故弄玄虚。但我这番实事求是的话,其实极大地加速了进程。     
咱们别叫人发现呀!以后,咱们要在人前装得没事人似的,坚持到提干以后。伊喜目光炯炯地对我说。     
那小黑屋里的电影还看不看啦?     
别着啦!等以后我专给你一个人放!     
我想这恋爱可真是得不偿失,先就付出一大代价。     
可是我妈说河南女人太厉害了。我把妈妈的话复述给他。     
你妈妈看问题忒片面,河南人里有银环她妈,可也有栓保他妈呀!
  嗨!这么有力的论据,我怎么就没想到!估计就是妈妈,也驳斥不倒了。     
还有,我妈好像不喜欢农村的人。我吞吞吐吐,没敢把妈妈门当户对的理论和盘端出。     
咱俩到时都是军官,怕啥哩?再就是养老人呗,俺家穷归穷,可弟兄多。家里有他们侍候,我就按月给家里寄钱就中……你妈还不喜欢儿女孝顺吗?     
我好像看见妈妈在远方点头……这当然是我的判断严重失误,热恋中的女孩儿总是一厢情愿。     
我们终于什么也没有做。比如接吻抚摸拥抱……我们以为以后有很多时间去做那些事,好像一块糖,不应该在没有看清楚之前就把它吃完。我们只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我第一次感到河南话是那样动听……即使在这种快乐时光,我们仍然觉得军规像一把无形的宝剑,悬在高原蔚蓝色的苍穹的某一处,对我们闪闪发光……     
分手的时候,伊喜宽宏大量地说,就给你洪常青吧。     
既然你那么不喜欢,我不要了。     
咱俩说了这些,洪常青也没啥了。     
可我不愿意让伊喜难过了,我同面前这个小伙子突然难舍难分。我说,我不要洪常青,我要吴清华吧。就要她从南霸天家刚逃出来那段,穿着破得像仙女一样飘荡的衣服,连着几个“倒踢紫金冠”,我要那个踢得最高的动作。     
好。     
我们说这番话时,正走到那棵死而不朽的高原树旁,不知哪个人把一双臭胶鞋套在小树干枯的枝桠上。     
你剪下来了,片子会不会断?     
不会。我会很仔细地将它们粘好,一点破绽都看不出。你不是见过吗,胶片一分钟要走许多格,剪去几格不要紧。今天晚上有电影。     
什么电影?     
老掉牙,《红色娘子军》。     
老掉牙也有人看。因为不看电影就要学老三篇斗私批修,看别人革命总比自己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要舒服。电影场是一片河滩,幕布绷在两根粗大的杆子上,好像有位巨大的天女要在上面绣花。士兵们都没有椅子,就坐在背包上后。背包并不是用军被打的,被子只有四斤棉花,软得像熟透了的茄子,坐上不舒服,我们都是用背包带把老羊皮大衣勒起来,塞到屁股下,像骑着一头活羊那样防寒。但这需是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如果太冷,就要把皮大衣套在身上,委屈地垫在被子之上了。如果更冷,就不能演电影了。     
那一夜高原极美。天空仿佛是明朝景泰年间烧就的蓝色法器,幽深无垠,透过银桌一样硕大的月亮,依旧可以看到月后的金属样蓝光。月色敌不过蓝空的镀染,也像稀释的墨水一般,一丝一缕地缥缈着。     
太明亮的月光对看电影是不宜的,但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肯定伊喜把“倒踢紫金冠”剪下来了。我耐心地等待女奴吴清华逃出牢笼,我想看剪去后的紫金冠会不会踢到半空就跌落下来,虽然相信巧手的伊喜会做的天衣无缝。     
正在这时,有人对着扩音喇叭吹气:嘘——嘘——昏昏欲睡的观众们突然振奋:这是插入重要广播的前奏:边界出现了重大敌情或是有危重伤病员召唤军政首长和医生……     
我漫不经心地等着看紫金冠如何落地,除非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否则这种呼唤与我毫无关系。     
卫生科秦模苏立即到放映机前来。     
我像经过一棵干燥的树下,突然被抖落一身雨滴。这是伊喜的声音,急促而紧张。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他有什么话,非要此时在这种场合对我说。全场几千官兵悄无声息地聆听他那略带颤抖的河南口音。     
我立起身,连背包座椅也忘了收拾,电影散场后是别人帮我提回宿舍的。     
我挤出场外,从背后插到放映机前,伊喜正烦乱地操纵着机器。     
找我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     
不是你喊我的吗?咦?     
是我喊你的,可不是我找你。他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条,上书很稚鲁的大字:叫小秦到我这儿来。田     
姓秦的多啦,这个小秦就一定是我吗?我大不解地问。     
送信来的人说就是你。     
田是谁?     
还能是谁?只有首长才能写来这样的条子,首长里只有后勤部长姓田,你装什么糊涂?
伊喜气哼哼。     
我想不通,又不是我让田部长这个时辰来找我,为什么对我这样。     
要是平时,我绝不饶他。     
我到了田部长的办公室。演电影的时候,营区停止供电,屋里点着蜡烛。从门缝漏出的狭长光缕,好像橙红色的栏杆。     
喊了报告。我听见连声的亲切呼唤:是小秦吗?进来进来。     
田部长斜靠在床上,用皮大衣裹着双腿。警卫员的手探在羊毛下,像捣蒜似地给他捶腿。军大衣旱獭毛的领子簇拥在他腰间,其上摊着一本鲜红的册子。     
那是我的入党志愿书。     
入党对我来讲,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早就该入了。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呆着,不是共产党员,坚持得住吗?况且我根正苗好,周围的人既然都是,为什么我不是呢?以前是因为我太小,总也不满十八岁。这个月,我去对领导说,我到了。     
到了什么,他挺吃惊。     
岁数啊!我该入党了。     
他拍拍头,抱歉地说:忘啦!主要是因为缺氧,记性不好。于是他召开了一个会,给了我一张鲜红颜色的党表,像是一块折叠起的红领巾。     
我正在看你的表,这里有党委意见一栏。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就为党输送一滴血液吧。看来大伙儿对你评价挺好,温顺、细心……烛光把田部长的脸庞映得像红橙,有慈祥的笑容在脸的粗糙坑洼浮动……白日里威严的田部长被高原的夜晚融化。     
感谢首长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刚开始是工作,现在就不是……叫你来是为了一件家务事……我认识你的父亲。他骨骼粗大的手指迅速捻动红封面里的纸页,仿佛在剥粽子。     
那时候,在一野。他指着我的主要家庭成员一栏:你父亲是团长,我是他手下的教导员。     
我从田部长铜锣般的脸上看到羞涩,军人永远都对官阶耿耿于怀,他那时比我父亲职务低现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涩扫去,仿佛一块油布把金属拭亮。     
你看看,这是我的儿子。在南海当参谋,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夹子,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照片。     
我仔仔细细看那张照片,仿佛那是名画。这是一名青年军人的头像,虚光,好像在云雾中微笑。实在说,我并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详背景。浩瀚的海飞翔的鸟和宫殿般的建筑,对看惯了大漠风烟的我的眼睛,湿润而清凉。     
我以前就没有见过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为单位,高原与海,就有了纵的和横的立体距离。有时竟怀疑: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海这种东西。     
怎么样?田部长殷殷地注视着我。     
真好。     
那就好。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烛花剧烈地跳动,好像有人躲在暗处企图将它吹熄。     
听说那天的电影舞剧《红色娘子军》频频断片,大家说,小伊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伊喜默不作声地把胶片送我,果然是吴清华倒踢紫金冠最腾空的刹那。我把毛衣和背心的线拆下来,洗净,捻散。每一股毛线可拆为两股,两股又可分为四股,掸松后,茸若彩色浮云。串在书签上,煞是好看。在物质匮乏的高原,这是美妙的奢侈品。     
喂,伊喜,送你一副书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线?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多漂亮的书签!     
漂亮我也不要。那天田部长叫你去说什么?     
当初不是你说好看的吗,怎么又说不好?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他什么也没说。     
那不可能。在那种时候突然叫你,他肯定想到了什么,怎么会什么都不说。伊喜盯着我。     
我仔细回想,田部长那天说跟我父亲是战友。伊喜是农村娃,平日最不愿别人谈论老子。现在他已经不高兴了,不好用这话再刺激他。我说:真的没说什么。又不是我找的他,是他找的我。你该问他去。     
你知道我不会去问部长,你不愿说就算了。自从部长找过你,我觉得你变了。     
我没变!你才变了呢!疑神疑鬼!     
不欢而散。      
田部长给我的父母写了信,谈了他们的友谊和我在部队的情况。最初的信是父亲回的,之后就是母亲。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一年级小学生。这种信件往来如同家长与学校老师的联系手册。     
过了没多久,田部长说,小秦,你探家去吧!     
部长,您骗我。我刚回来没几天。     
部长什么时候会骗士兵?     
我快乐地服从了这道命令,伊喜优郁地注视着我。     
回到家里,我看到一个被海风吹得黝黑的青年,他是田部长的儿子小田参谋,到北京来玩。     
我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含义。两个同是休假的年青人,一块玩谈大海和高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我最喜欢听小田放肆地讲老田的笑话,这对于在他爸爸管辖之下的我,具有特殊的乐趣。而且我发现同他相处犹如总是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总是让你轻松随意。我们互相新奇陌生,彼此都乐意讲述与倾听。妈妈不动声色地引导事情的发展,我们每天都像地质勘探队员,背着水壶和面包,游览各处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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