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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宜重逢(4)


他比我提前归队,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依依不舍。     
他走了之后,妈妈对我说,小田不错。     
我说,是啊不错。     
政治条件好。家庭知根知底。人也长得精干。     
那个时候,形容男子汉的风度,最高级的词汇就是精干了。远没有潇洒倜傥这一类语言。     
还行吧。     
我永远不觉得田参谋出类拔萃。他平和稳重但没有胆魄没有创见。连打十盘扑克,他几乎没有一把主动甩主。但奇怪的是他打牌的最后成绩也不比别人差。     
军队里所有的人政治条件都不错,家庭也都知根知底。长得精干的也不难找。我反驳妈妈,暗中把伊喜评判了一番,觉得他完全可以归入“精干”。     
我看你和田参谋挺般配的。你有时候爱想入非非,像根羽毛。他是个很持重的孩子,会像秤舵一样把你系在地上。那边老田可以照顾你。你们这次相处很和谐,证明这想法是不错的。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爸爸的意思还是老田的意思,小田也同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你回去后就等着小田给你写信吧。我本来想跟他说你回去就给他写信,又一想咱们到底是女方,这件事又是老田先求的咱们。让他先写,这样你可以一辈子占上风。     
我瞠目结舌。所有的事情都循序渐进,只有我一个人置身事外。     
妈妈,我们那儿有一个河南兵,对我挺好的……我终于鼓足勇气赤膊上阵了。     
你跟他可有什么?妈妈警觉地如同母豹。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我觉得他有那个意思……由于羞怯,我把责任都推到伊喜身上。     
他有没有不必管,关键的是你有没有?妈妈像警探一样步步紧逼。     
我没有……不……也可以说有……我的舌头在牙齿的缝隙吃力搅动。     
天下好人多了,你不可能都嫁。小田参谋人不好吗?你不是说挺好吗?这个主意我们三位老人拿了,我们三个的党龄加起来有一百年。你是不是怕那个河南兵缠着你不放,我跟老田说一声,让他复员就是了。     
别……妈妈……那都是没有的事。人家也没说什么,不过是我自己瞎想罢了。千万别让他复员……我忙不迭地将所有的罪责揽到头上,我知道对一个农村兵,复员意味着一切都回到从前。     
我心事重重回到高原,田部长对我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丝毫特殊。但我知道那个针对我的阴谋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妈妈在信中暗示我将会有重大的变化。     
我急需伊喜的援助。我焦急地等待他探家归来。他家中来电报说母亲病重,我和田参谋攀爬古塔的时候他正守候在病榻前。     
给你。他说。     
什么?我问。黑糊糊沾着许多沙砾的条形物。     
红薯干。     
长途风干加之气候严寒,红薯于尖锐的棱角几乎戳破我的舌上膛。许久才柔韧湿甜起来。     
像花生牛轧。我说。     
花生牛轧是什么东西?     
我们都有许多话要说,我们却说着毫不相关的话。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所有的都告诉他。     
别以为只有人争着抢着找你,给我说亲的人也不少。这是他给我的回答。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像他这样的技术兵种在农村人眼中就是准军官的。但他应该对我说这个吗?我沉默。     
你究竟答应没答应那个小田呢?终于还是伊喜忍不住煎熬。     
那就看你的了。     
我知道自己面对着三座大山似的压迫,但他们毕竟不是封建地主,只要我们奋起反抗,老田、小田加上父亲、母亲都得让步。     
这当然要看你的了!他暗哑但是毫不通融地说。     
看我什么?我能干什么?我茫然地问。     
我们是两个列兵,每月只拿六块钱津贴费。因为是高原,因为随着军龄每年增加一元,除了这些,我们一无所有。     
假如我回河南种田,你到俺们村去当赤脚医生,你干吗?     
为什么一定要回河南?我记得你自家离焦裕禄那儿不远,多穷的地方呀!     
因为我是河南人,我不可能到别处去。     
为什么要当赤脚医生?我想当穿皮鞋的正正经经的医生。     
赤脚医生你还不定当上当不上哩!俺那儿已经有好几个卫生员了,轮不轮上你赤脚,回去还得走后门!     
我望着他,回了一趟家,他的河南腔复辟了,侉得厉害。     
你能侍候俺爹俺妈俺叔叔大爷吗?你会烧锅纳鞋割布做衣裳吗?你会看碾推磨喂猪带孩子吗?     
伊喜不动声色地把一个个残酷的问题像死兔子似地扔到我的脚下。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心中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着我和伊喜,其他的人都像烟云,时聚时散。伊喜把桃花瓣碾成泥浆,小屋沉到沼泽之中。     
这不可能!伊喜,怎么会是这样?你在吓唬我。你快说,这一切都是你瞎编出来的,是逗我玩的!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这一次全无美妙的感触,只有同等频率的颤栗像接力棒似地传了过来。     
这所有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老乡。     
我没有去问他老乡。河南人老乡观念最强,假的都会说是真的。更何况我相信伊喜说的是真的。     
田部长找我,说你同伊喜的事我都知道了。伊喜有个未婚妻,你晓得吗?     
我说这不可能。     
他说那你回去问问他吧。     
我说伊喜这是真的吗?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我老乡告诉你的?     
我说是一个老头告诉我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你老乡。科学家没有祖国,军人也没有籍贯。你就说这事是不是真的吧?     
是。又怎么样。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你该告诉我。我强忍住泪水对他说。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意思。     
我说,你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他说,你不是也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我说,家和家可不一样。     
他说,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样的。     
想不到你们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愤怒地叫起来,真想用一句河南话骂他,可惜我不会。     
也并不全听俺家的。父母说,要给俺找个有文化的,我说不识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我几乎哀求他。     
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严,我看到了一个在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情景:一根绳索在岩石、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断裂了……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那也许真是至理名言。     
军医大学来招生,田部长力排众议,主张我去读书。大家反对的理由也并非是我不够条件,只是说上级给高原部队一个名额不易,女孩子学成后还能回来吗?回不来,那不是狼抢来的肉叫狗给叼走了吗?
  田部长说,上学又不是上厕所,分什么男女。上高原的时候女孩子们没二话,咱们送学习就不能搞性别歧视。秦模苏表现好坏大家可以任意评说,我不了解她,没有发言权。若是表现这一关过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领导表态到这个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田部长和蔼可亲,大家敢于畅所欲言,有人说秦模苏和放映员伊喜不错。     
不错到什么阶段了?田部长很尊重下面的意见,追问。、     
阶段倒谈不上,只是关系密切。因为事关男女,反映问题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风捉影。组织上要慎重对待每一个同志。这件事在这里说说就算了,不要再扩大范围。假如是真的,也好吗!刚才不是还有人关心狼呀狗的问题,这回肉烂在锅里了。     
田部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来之不易。以后要好好读书。不喜欢我那小子也行,愿意到河南吃红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是你的领导又是你的长辈,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     
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柜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骑着马到边防站放电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会送我。     
到了大学,我给他去了信,我给许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军医大学字样的信封,两块钱一沓,好像是一百个,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没有给我回信,田参谋的来信不断。     
两头沉的这一边的物件渐渐地移到那一边去了,两头沉变成一头沉。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家里和田部长不断地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状态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剂,田参谋又是那样温暖宜人。但悲苦会像牛虹一样毫无先兆地袭来,在狂欢的聚会之后,从五彩的灯光中走入黑暗,我会看见伊喜像树桩一样突兀立在面前,有小鱼一样的眼睛和着星光闪烁……冬天的时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冰,尤其是那种很洁净很纯粹很坚硬的冰……我拒绝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种金属粘手的感觉,会使我想起一只脱落的桶钩……     
我时时为自己开脱:这是为了河南一家贫苦的农民着想,甚至是为了一位我所不认识的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着想,那个长着小鱼一样眼睛的青年,对他们至关重要。     
于是我有了一种殉道般的宁静。     
后来我得知伊喜提了干部,后来转业回到了河南。     
毕业后,我和田参谋结了婚,调到海军,从此远离了呼啸的高原。又一同双双转业回北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亲和田部长都已故去,母亲与我们同住,女婿与丈母娘本来就很好相处,这是弗洛依德说的,田参谋又是母亲为我相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开始写些文章,登在报纸上。主要是我当医生的感悟。电视广告里,除了化妆品和酒类。就是喋喋不休的药品广告,医药已经像大气污染,渗入到我们所有的空间。我想写出独特的医散文。     
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边,我开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灯的装饰,是许多片状的流苏,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妈妈说街上在迎接奥委会视察组大搞卫生,但他们不会到咱们家里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是想锻炼下身体,妈妈!     
我竭力想象信的后半部写了些什么。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愿意在眼睛未尝之前先用头脑将它咀嚼。     
当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来了,他在一家政府机构当处长。你好像很高兴。他说。     
吃罢晚饭,母亲和先生还有儿子看电视。我独自到卫生间去。家很狭小,你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脱众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将呈现什么样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开那封信,后面的话极其简单: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请将你的地址告我,我去找你。     
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过芝麻糖的口袋。     
就这么多。     
我哑然失笑,信是经过编辑部转来的,伊喜他还能说什么?掐指一算,因为转递信件,距他写信之时,已颇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样一个时间范畴,赶快将我的工作地址用电报发给他,发往那个距兰考很近的县。     
我想先在单位见到他,而不是在家里。     
那几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与期待当中,甚至还有几丝恐惧。十几年过去了,我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将是怎样一副表情,我只是对自己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要吃惊。     
 我想象我会在马路上、汽车里或是菜市场旁遇见他,我对每一个路人都充满微笑。那几天我格外注重仪表,我并不认为这是女为悦己者容,我只是想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无论过去的事情怎样评说,我愿意今天美好。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伊喜没有来。     
我开始怀疑是否我拍发电报的地址不准。我只写到了县,没有更详细的地址,因为他的信封上就到此为止。我想他是否在县电影院放电影,人们对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户晓?我设想了一百种见面的方式,九十九种渐渐消失在等待中。会见以最普通的程序开始。     
我就职于一家银行总部的卫生所。因为是金融重地,门禁森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在大门外电话预约,然后由主人到会客厅把来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电话。     
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称呼小秦,小秦已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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