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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的戒指(2)


  “教授累了。一会儿就轮到您了。请再耐心等等。”屈侠好言劝走她。
  “人家说虫包没外膜,不能手术。可您说有。”女大师回来了。
  “人家是谁?”教授猛然惊醒。
  “电脑。”舞蹈大师说。
  “请你记住,人脑永远比电脑强。赶快手术,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教授谆谆告诫。
  “可是您的第一个病人不是死了吗?我一想起来,好怕。脑袋被打开,那个重新缝起来的人还是我吗?”女大师战战兢兢。
  “是你。”教授和蔼地说,“而且比现在的你还要完美。”他沉吟着,思绪穿过遥远的时空。“是的。我的那一位病人死了。这是我终生的遗憾。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地检讨自身。我分析了失误,改进了仪器,不断磨砺感觉……”教授猛地打住话头,“你的手术会成功的。”
  “谢谢!谢谢!”女大师倒退着退出诊室,好像是盛大演出之后的谢幕。
  病人像传送带似的进来,被教授的圣手抚摸之后,带着明晰的诊断离去。
  “还有……几个……病人?”教授虚弱地说,伴随一阵金属调的咳嗽。
  “一个……最后的一个。就是您让加号的那位老婆婆。要不然,我劝她回去,下回再来。您太疲倦了。”屈侠心疼地说。
  “请老人家来。她来一趟不容易。我们悬壶济世之人,说话要算数的。”教授半阖着眼说。
  “您来吧。”屈侠对老婆婆说。
  “我……害怕……”老婆婆反倒往后退。
  “没什么可怕的。教授只是把脉,请尽量放松。”屈侠劝慰着老婆婆,搀她坐在教授对面。
  只要一见到病人,教授就精神抖擞。
  老婆婆主动伸出胳膊。
  教授把自己的右手扣在老人的右手上,顷刻之间就放下了。
  屈侠跟随教授这么长的时间,从未见过教授对病人如此草率。
  “为什么?”教授说,语调里充满了好奇。
  “你问我为什么来看你啊?我头痛、脚痛、肚子痛、喉咙痛、神经痛……全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哇!”老人家长吁短叹。
  “你所说只有一条是准确的,那就是肚子痛。你正处在月经期。”教授严肃地说。
  屈侠吓了一跳。老妪白发飘飘,起码也有八十岁了。
  “你这个医生,怎么能瞎说呢?我这么大的岁数,重孙孙都有了,怎么还会来红!你呀你,人人都说你医术高,我看是鬼话连篇。我不要你给我看啦!”老婆婆说着,拐杖捣蒜似的捅着地板,气哼哼地走了。
  ※   ※ ※
  “屈先生,我想请你到我家去做客。”陶若怯教授说。
  屈侠的脸白了。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教授关切地问。
  “不不。没有。”屈侠镇静下来。反正已是那么一回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土屯呗!
  “带上你的女朋友。我夫人说她很漂亮,有一次我们在街上相遇过,可惜我老眼昏花的,不曾认清楚。你应该打个招呼的。”教授亲切地说。
  “当时看您和夫人谈兴正浓,不好意思打搅。”屈侠说着,心里想:教授夫人的眼睛快赶上望远镜了。
  屈侠全文传达给朱提。朱提说:“教授夫人真的说我很漂亮了?”
  屈侠说:“真是妇人之见。人家不过是一句客气话罢了,你就当真。这回咱俩一块去,就可以近距离观察教授一家了。教授是一个谜。”
  朱提说:“你看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最好。”
  “穿白色吧。教授最喜欢白色。”
  朱提说:“你那个教授,真像个得道的仙人。”
  “他不是仙人。他也感冒,也咳嗽,上卫生间好像还有痔疮。有时候还很忧郁。当他不看病的时候,他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头,简直就是未老先衰。可他一站在 病人面前,就像电焊似的冒出耀眼的火花。经他诊断的病例,有百分之百的准确率。百分之百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含义吗?”屈侠激动了。
  “知道。二年级的小学生都知道。不就是个个都说对了吗!”朱提说。
  “那就是完完整整的生命。”屈侠神往地说。
  “你以后会和教授一样造福于人类的。”朱提说。
  “可是教授总是不把过程告诉我。我见到了结果,但我不明白它是如何来的。”屈侠苦恼地说,“你再谈谈那天的感受。”
  “让我再好好想想……他按了我的脉,好像和通常的中医有些不同,中间他还调整了位置,好像是在特意寻找一处穴位……用他的戒指。”朱提回忆着。
  “太好了!这是很有价值的资料。只是你后来为何狼狈逃窜?”
  “我怕他认出我来。其实认出我来倒没什么,只是教授以后知道了他的得意弟子伙同外人,化装侦察他,教授也许会生你的气。我这样一跑了之,他也就算了。”
  “你为我想得真周到。谢谢。”
  “谢谢要拿出实际行动来。给我一个吻。”
  ※   ※ ※
  教授的家十分简朴,家具是莹白的冰雪色。但丹岚夫人一出场,就充满富丽辉煌的感觉。她实在是太美丽了,虽说穿的是家常衣服,依旧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她 所有的部位都像古希腊的女神一般完美无暇,特别是眼睛,像黑潭里的寒星,顾盼生辉。当她凝视你的时候,好像有一束闪电传来,阅读你的心灵。
  “非常欢迎你们!尝尝我做饭的手艺。我猜你们的教授一定为我吹嘘过了,其实不过是点家常菜。我到厨房去忙,你们坐。”丹岚夫人说着走了。
  灿烂的大灯熄去了,只留下暗淡的红烛。这是一个极富诗意的谈话氛围。
  “小姑娘,认识你我很高兴。”教授和朱提拉了一下手。这个接触略有些别扭,教授的中指扣住了朱提的手腕子。近在飓尺的屈侠看清红相思子戒指贴在了朱提的“内关”穴上。
  “我们其实早就认识了,那天在我的诊室里。你的化妆技术很高明,连我这个老医生,最初都被你骗过了。你为什么要伪装成病人呢?那天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 题就溜掉了。今天你是作为屈侠的女朋友——我学生未来的生活伴侣到我这儿来做客的,想必是不能再跑了的。那么你就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了。为什么?”教授严峻 地说。
  屈侠暗自叫苦。这是一场鸿门宴,屈侠你怎么就没想到呢?那天教授已经捕捉到了朱提的生命信息,只是不知道她的确切身份,今天不是送货上门了吗?教授借握手巧妙地摸了一回脉,朱提就露了馅儿。
  内关穴和戒指,是要害。
  朱提尴尬地像只受惊的兔子,跑也不是,躲也不是。
  屈侠挺身而出:“教授,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幕后策划,想探到您医术的秘密。”
  教授说:“偷艺好像是咱们中国的老传统了。我记得鲁班、孙悟空好像都是偷着学本领的。”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
  朱提抢着说:“后来他们都被师傅发现了,给骂了一顿。可师傅最后到底是把手艺传给他们了。”
  “你们俩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精。”教授的话里听不出嗔贬之意。
  朱提嘴甜甜地说:“我们俩算什么呀。您和师母才是珠联壁合!”
  教授莞尔一笑:“我们是半路夫妻,与你们不能比的。”他向厨房叫道,“丹岚,快来看看这对我早已同你说过的年轻人。”
  屈侠悚然一惊:原来教授洞若观火!
  丹岚夫人款款而出:“急什么?我的原始菜系还没有烧好呢!”
  “我很急。”教授说,“他们能打多少分?”
  丹岚夫人灿若潭星的美目充满盈盈笑意:“刚见头一眼的时候我就给他们打过分了。要是不好,我哪里放心你同他们俩说这许多话?”
  “到底是多少分呢?”教授迫不及待地问。
  丹岚夫人说:“就在这儿讲吗?”
  教授说:“你说好了。我对他们俩还是有基本的判断。请你看,不过是为了更保险。”屈侠和朱提面面相觑。他们俩说的“他们俩”当然是指的他们俩了。可这些是什么意思?好像暗号。又不好插嘴,呆呆地看着老夫少妻打哑谜。
  “八十分,”丹岚夫人说,“我的汤要冒出来了。”走了。
  “真是一个好成绩。”教授高兴地直搓手,“太好了!”
  屈侠和朱提呆若木鸡,教授也并不忙于解释。
  “这是我特意复制出的原始菜系,你们尝尝味道好吗?来来,先品苔藓汤。”丹岚夫人端上热气腾腾的汤钵。
  “这汤钵怎么是用石头抠成的?”朱提大吃一惊。
  “你想想,原始人盛流质,除了用石头器皿,还能用什么?”教授兴致很好地解释。
  大家呷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
  “夫人,你这汤是怎么烧成的,教教我。回家先给妈妈烧,以后再烧给屈侠喝。”朱提天真地说。
  丹岚夫人微笑着说:“汤是不难烧的。只是这火却有些难取。”
  朱提说:“火有什么难的?煤气火,酒精火,汽油火……不是多得很?”
  丹岚夫人说:“这些火都是不行的。你想原始人从哪里能得到这些火?”
  屈侠醒悟道:“那这就必得是天火了。”
  丹岚夫人说:“是的。火种是我在大雷雨的天气,从原始森林里被闪电点燃的枯木上取来的。一直保存着。”
  陶教授惊诧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这对你是非常危险的!”
  丹岚夫人说:“你不是推崇返朴归真吗?我愿意为你做这事,你又不是总有学生来做客。”
  朱提说:“想不到这汤还这么惊险传奇。屈侠,对不起,我可做不出来了,巧妇难为无火之汤。”
  夫人微笑着说:“小姑娘,你何时要做汤了,到我这儿来取火种就是了。只要我在,它就不会熄的。”
  教授说:“为了我们的相识,我指的是精神上的。我不能喝酒,就以这古扑的苔藓汤替代,让我们一饮而尽!”
  后来又吃了炙烤的兽肉和清蒸的树叶野果,风味特佳。
  ※   ※ ※
  当天夜里,屈侠被急这的电话铃声惊醒。
  “我是你的丹岚师母。陶教授请你立刻到我们家来!”声音非常急逼。
  “陶教授,他……他怎么啦?”屈侠惊恐地问。刚从教授家离开不过几个小时,没有极异常的变化,生性沉稳的教授绝不会深更半夜地打搅别人。
  “是的。他说他的情景不好。”丹岚夫人悲切地说。
  “我马上就到。”屈侠撂下电话,风驰电掣赶到教授家。
  一进客厅,屈侠愣住了。
  教授正悠然地坐在沙发上品茶。“你师母做的汤有点咸。”他说。
  屈侠哭笑不得地点点头。他的气还没喘匀呢!
  “半夜叫你来,真是很抱歉。但科学是一桩需要献身精神的事业,我只能如此。”
  屈侠说:“我选择了这个事业,无怨无悔。”
  教授说:“你的伴儿呢?”
  “在她父母家。”
  “叫她一起来吧。我要同你谈的事情很重要。”教授说。
  朱提也睡眼惺松地赶到了。
  “特地叫你们来的原因,是我就要死了。”教授从容不迫地说。
  “什么?!”屈侠和朱提差点从沙发跌落到地上,面前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用谈论天气预报的口吻说到自己的死亡,神情静如止水。
  “先生。这不可能!您虽然已鬓发苍苍,但按现代的年龄分野,只是中年人,您怎么就想到死!”屈侠慌忙拒绝先生的话。
  “不是想到,是感到。”先生挥挥手,好像赶走一只嗡嗡叫的小蚊子。“我们谈正题。经过我长期的观察和你师母昨晚的当场测试,我决定收你为我的关门弟 子,把我一生诊病的心得传授与你。寻觅半生,终于找到理想的传人,我心中快活无比。这件事本想从明天早上开始进行,设想到突然收到了来自体内的异常电波。 死亡已经像一只野兽,出现在我的视野。我闻见它的气息了……”教授不得不停下来,浊重地喘着气。这番话耗竭了他的精力,他要积蓄一会儿心神才可继续说下 去。
  屈侠和朱提惊心动魄地听着。
  “你们已经发现了教授戒指的秘密,那是他半个世纪研究的心血结晶……”丹岚夫人说。
  “好了。”教授虚弱地打断了夫人的话,“那些枝枝蔓蔓的事,等以后再说吧。反正你们有的是时间。”
  “这枚戒指是一个极为精巧的人体生物电流传感器。人的所有感觉,说到底,都是一种电流。火焰的伤我们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一种损伤电流。恐惧是一种电流,欣喜是另一种电流……”教授滔滔不绝地说。
  “那么,我爱屈侠,也是一种特定的电流了?”朱提好奇地问。
  屈侠狠狠地瞪了朱提一眼,这是什么时候,你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可惜朱提只顾半仰脸虔诚地看着教授,根本就没注意到屈侠的白眼。
  “理论上是这样的。可以像光谱似的绘制出人类的思想情感频道。还可以加以精确的定量分析,包括变化轨迹。”教授侃侃而谈。
  “啊呀!这太可怕了!”朱提惊呼,“我可不想让屈侠知道我在他以前还爱过别人……”
  “是呵!”教授长叹一声,“居里夫人也没有想到她的发现会变成惨绝人寰的原子弹。这就是我为什么非常严格地选择传人的原因。并非我的保守,而是事关人类的精神自由,他必须忠诚正直,绝不将这项研究用于医学以外的领域。”教授冷峻地说。
  “我发誓。”屈侠明亮的目光清泉般宁澈。
  “我也发誓。和老公一道忠心耿耿。”朱提郑重其事地表态。
  教授难得地开颜一笑:“我信得过你们!”他接着说,“任何复杂的疾病,体内都会向大脑发出频频的报急电流。只是病人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指挥官,无法破译这些宝贵的情报……
  “您的戒指就把这些电流传递出来,像接力火炬一样传给您,由您亲身感受病痛分析症状……”屈侠心领神会地说。
  “对!对!”教授非常高兴,“你的悟性很好。每次我都在诊断的那一瞬间幻化为病人。这就是我要向你传授的诀窍。”
  “我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诊完病,您都精疲力尽。因为您就是病人,设身处地感受了痛苦。”屈侠说。
  “教授是用自己的痛苦换来了他人的生命。”丹岚夫人心疼她说。
  “我没有那样伟大。不过是一个体验了无数病痛的多病之躯,是一个死了许多次的不死之人。经历的苦痛愈多,愈坚定我济世救人之心。”教授又停息下来,大口地喘气。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任何语言都已多余,只有钟表永不迟疑的响声。
  “开始吧。我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记时,不敢耽搁了。”教授说着褪下了镶有红色相思子的戒指。“孩子,你把它戴在中指。扣在我的内关穴上……”
  屈侠顺从地伸过手去,戴上红色相思子戒指。教授手把手地指点他。
  屈侠小心翼翼他们着导师瘦骨嶙峋的胳膊,并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喏,要这样调整位置,红宝石一定对准病人的穴位……”教授虚弱但是非常清晰地说。
  蓦地,屈侠感到了锥心泣血般的痛楚,差点大声呻吟。剧烈的头痛像毒蛇缠绕着他的脑髓,无数尖锐的玻璃碴蹂躏着他眼睛后方的筋脉,心脏像被章鱼残忍地捏紧又松开,血液沸腾地冒着泡……
  看到他陡然变色的脸庞,一旁的丹岚夫人赶快扭转了红宝石的方向,痛苦就烟消云散了。
  “第一次,他还不适应。”夫人轻声说。
  好舒适好清凉的夜晚。屈侠重又感到自己年轻的躯体矫健而充满活力。健康,健康是多么珍贵美好的财富啊!
  “刚才那是……”屈侠嗫嚅着。虽说从理论上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却无法相信。
  “是的。那就是教授此时此刻的感觉。很惨烈的痛苦。”丹岚夫人代他的丈夫回答了。
  屈侠愕然地盯着教授平静的眉宇,教授淡然地点了一下头,“刚才我们像是一个联体人。这就是心脑血管病的感觉。至于具体的细微分类,你还要多历练,积累经验。”
  屈侠还没有从片刻前的痛苦中缓过劲来,心有余悸地说:“难道不能采取更科学的方法吗?比如测量仪……”
  教授说:“我毕生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只是尚未成功,就接到了死亡的请柬。这副担子就要交给你了。”
  洪荒般的静谧。
  “小伙子,你现在还可以后悔。这件事将腐蚀你一生的幸福。我的第一位夫人就是因为不能容忍这种她称为非人的生活,离我而去。我才……使丹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这就是我一定要你们俩一齐来的原因。”教授的嘴角轻轻抽动。
  屈侠知道教授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说这些话。在导师为人类献身的一生面前,他责无旁贷义无返顾。
  “我不悔。吾爱吾师,吾爱真理,吾爱人类。”屈侠眼里噙着泪水和火花。
  “我爱屈侠。我爱屈侠所爱的一切。”朱提说。
  “内关穴为人体内气的总关口……”教授开始传授。
  ※   ※ ※
  教授让好岚夫人马上到报馆发一个启事,说自即日开始,圣手陶教授将敞开大门应诊,且皆为义诊,分文不取。吁请海内外疑难病症尽早前来就医。
  “教授,您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般劳顿?”屈侠知道教授是想在最后的时日里,多教他一些本领,忍不住劝道。
  “不。不完全是为了你。只有当我面对病人的时候,我才感到自身生命的价值。我要用最后的精力,为他们再做一点事。就算告别。”教授微笑着说。
  “师母,您不要去发这个启事吧!”朱提偷偷对丹岚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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