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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马尾(2)


  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门开了,护士走进来说:“怎么了?我好像听到有吵闹的声音?”
  我不知怎样回答,侧过身掩饰着说:“啊,没有什么。我们只是在谈谈琴。”
  方老不配合我,歪着脖子,忿忿地说:“不,不是没什么,是有什么。你们请来的这位小姐,她可不是什么志愿者,她是极不情愿到这里来的。我知道,我活不 了多少天了,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想多看太阳少看阴天。可这个哭丧着脸的女孩,比黄梅雨还糟糕,只能使我的心情更加郁闷。我不要她来照顾我,我完全能照顾 好自己,你们让她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她这张脸了,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笑容。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了,她不会说出一句使人高兴的话来。”
  护士像哄小孩子一样地对他说:“方老,您消消气。”一边向我丢了一个眼色,悄声说:“杜鹃,我们先出去一下。”
  我刚想对护士解释,她说:“姑娘,甭说,我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甭往心里去,也甭难过。我们见得多了,错在这些快死的人。可人一要死,就先占了三分理。看在我们还要比他们多活好些年的份上,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的。”说着还亲切地拍了拍我。
  我赌气地说:“哼,他不愿见我,我还不愿意见他呢!”
  护士叹了一口气说:“他们都是摸了阎王鼻子的人,就原谅了吧。”
  我不说话。
  回学校的路上,姜麒问我怎么面容惨淡。我说,到这种地方来,心被冻透了,脸色还会好吗?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志愿者到临终关怀医院活动的日子。姜麒说:“快走啊,杜鹃。到医院去。”
  我说:“我……我不去了。”
  他吃惊地察看我的颜色,连连问:“为什么?怎么了?”
  “因为……因为我感冒了,头很痛,还打喷嚏,不信,你听……呵欠……真的,这样的身体,不适宜去见那些病危的老头老太太,你说是不是?不能给他们雪上 加霜啊。所以,我就不去了。”虽说是早就想好的托词,我还是为欺骗他而不安。这使我的话结结巴巴,他更相信我病了,不放心地说:“那我们就先走了。你可一 定好好在家养病啊。”
  姜麒从医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我。“杜鹃,你的病好些了没有?”
  我见他真着急,不忍心,忙说:“噢,我的病,当然……是好些了。活动活动,发点汗,就轻多了。”
  姜麒这才说起医院的事。
  “那位1床的老爷爷还挺惦记你的,一个劲地跟我们打听你为什么没来。”
  我变色道:“谁打听我?l床?就是那个得肺癌的倔老头?你骗人吧?我才不信他会惦记我?!”姜腆反问道:“谁骗你?他听说你病了,还挺着急的。你既然看过他,这回没来,他问问你,不是很正常?”
  我还是半信半疑,看着姜麒诚恳的脸说:“这是真的?”
  姜麒说:“当然是真的。这么一件事,骗你有什么意思?又不是谈恋爱的山盟海誓。”
  我说:“那倒是。骗人一般都是为了达到一个利己的动机。”
  停了片刻,我下了一个决心,问他:“喂,我记得你是会唱京剧的?”
  他说:“会一点吧,也算不上精通,马马虎虎初级阶段。”
  我说:“不用谦虚,收一个徒弟吧。”
  他说:“谁啊?是不是个漂亮的女孩?”
  我说:“是个忧郁的女孩,名叫杜鹃。你会唱一个叫做‘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的段子吗?”
  姜麒说:“你还真算找对了,我会唱,是跟我妈妈学会的。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
  我垂下服帘说:“为了一个骂过我的人。”
  姜麒很感动,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个星期又飞快地过去了。星期六下午,我一进临终关怀医院,径直冲开l号病房。既然方老原谅了我,我就给他唱一段京剧,让他伴奏。
  护士正在整理床铺,头也不抬地说:“这是谁啊?把门撞得这么响?虽说咱这临终关怀医院讲究家庭气氛,可在自个家里也没有这么不管不顾啊。到底也是个医院,不是自由市场。”
  我忙说:“喔……对不起,护士,我跑得太快了。”
  护士扬起脸:“原来是你啊。杜鹃。”
  屋内别无他人,我说:“咦,护士,爷爷到哪里去了?”护士说:“哪位爷爷啊?”
  我想这位护士怎么这么健忘,就说:“就是上回住在这张病床上的,得了肺癌,叫我学京胡的爷爷?”
  护士顿悟似地说:“噢,你说的是方老啊。他去了。”
  我迟疑着问:“什么……叫去了?”
  护士宽容地笑笑,原谅我的无知。然后很平静地说:“去了的意思就是死亡。”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护士,好像她是一个储满了危险品的罐子,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您是说……那个会用嘴发出京胡的快乐声音的爷爷……死了?”
  护士抖着松软的枕头说:“是啊是啊,就是昨天的事。你没看我正在整理床铺,就要来新的病人了。”
  我一下子爆发了,对她的无动于衷仇视万分。我激烈地喊起来:“这不可能!一个好好地躺在这张床上的人怎么会死?一个能发那么大脾气的人怎么会死?一个自己能叠被子能倒水能走路能拉胡琴的人,怎么能死?死怎么会是这样?”
  我立刻又对护士和颜悦色,充满了讨好的神情。我说:“护士,你一定是在逗我,我知道,爷爷一定是搬到别的病房里去了,是不是?”
  护士悲天悯人地注视着我说:“姑娘,我一看你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书上把死亡写得挺复杂,你们都上当了。死亡就是这 么一件挺简单的事,比这世上的任何事都简单。昨天那个人还挺好,今天他就永远地不在了,就是这么简明扼要。对了,方老他没有什么亲人了,临死前写了一封信 给你,还有他的胡琴,我这就给你拿来。”
  我站在我两个星期以前站过的地方,床单和被子依然那样惨白,窗外的槐花依旧在树上开着,像银耳环一样迎风摇曳。
  只有床是空的。
  胡琴在我的视野出现了。断了的马尾己被摘去,琴弓仍然挺拔。在我的视野里还出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杜鹃,我的孩子。
  当你读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那个没有人能回来的地方去了。你是我生前最后认识的一个人,也是我生前最后一次发了脾气的人。请原谅我,是疾病把我折磨得失去理智。
  孩子,你真的太不爱笑了,也不喜欢音乐。这是你人生的一个遗憾,我很想能帮助你。只是我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我把我的京胡留给你,在天上撒满了月光, 空气中充满了青草味的夜晚,我希望你能拉响它,这是一把有200年历史的老琴了,它会告诉你很多很多的东西。它的担子是用湘妃竹做的,它的琴弦是天然的蚕 丝,它的琴弓是奔驰的马尾,它的筒子是灵动的蛇皮……
  京胡是自然之子,我们每个人也都是自然之子。拉起琴吧,那里面有大自然的精灵的呼吸。我们每个人也要回到大自然中去。也许有一天,你会在琴声中听到我的声音,听到我对你讲的笑话。
  杜鹃,我的孩子。这把古琴值很多的钱,有许多人要买它,我都没有卖。我把它送给你,是因为你不快乐。我希望这美妙的自然之声能使你快乐,这是无论多少金钱也买不到的幸福啊!
  杜鹃,拉起爷爷留给你的胡琴,笑一笑,我在那个遥远而美丽的地方,听得见你的琴声,听得见你的笑声。我会和你一齐欢笑的……
  纸在我的手中渐渐透明。
  被水湿透的纸是透明的。
  姜麒走进来,我把纸递给他。他看了信,又看了京胡。感叹道:“这真是一把非常好的琴。”
  我说:“你也会拉京胡?”
  他说:“说不上手法娴熟,但弹打揉滑都会。”
  我说:“那你来拉琴,我唱一段京戏。”
  他说:“唱给谁听呢?”
  我说:“就唱给这张床,这个枕头,窗外的这棵槐树。还有,就唱给这把琴听……”
  古老的京胡声响起来了,汗血马尾的琴弓运行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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