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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狼阿毛

阿毛是一条白色的长毛狗,出身不明,年龄莫辨,自从几年前的一个风雨夜被捡到这个家来以后,已经渐渐有了人的起居习惯,有时还能像人一样高傲或者耍耍小性子。他是个勤奋称职的门卫,一听到桌子下面有动静,就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在一个小黑影跳上桌子的刹那间,差点咬住了那家伙屁股后头的一根肉绳。

"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鼠在桌子上尖叫。

"谁叫你私闯民宅?"

"这是你的家么?"

"当然啦。"

老鼠吱吱吱地冷笑。

阿毛不明白老鼠在笑什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懂,便全身一摇,让长毛统统张扬起来,撑出一个雄武而可怕的模样。

"假狮子,假狮子。"老鼠还是捂着肚子笑,"可怜啦你们这些狗,永远只是人类的走狗,永远变不成森林之王,而且还比不上我们老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四海为家……"

"你出去!"

"好啦好啦,谈正事吧,我是来请你去开会的。"

"少给我废话!"

"你也不问问我的名字?"

"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阿毛的狂吠已经在喉头滚动。

"真没礼貌。"

说到人的礼貌,阿毛只好把狂吠暂时咽了回去,前爪在地上踌躇不安地刨着。这时一只蜘蛛沿着桌边里爬了过来,摇头叹气道:"亲爱的,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国际大饼干先生请你去开会,你摆什么架子你不过就是一条狗么哎呀呀有什么了不起?"

阿毛哼了一声,不愿与蜘蛛一般见识,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亲爱的,你以为你像人一样剪指甲,像人一样梳头,像人一样洗澡而且还用什么进口的洗浴香波,你就不是一条狗了么?你就以为人狗平等或者人狗一家了么?亲爱的, 你听听人类的那些骂人话:狼心狗肺,蝇营狗苟,鸡鸣狗盗,人模狗样,狗盗鼠窃,狐朋狗党,狗尾续貂,狗皮膏药,狗屁不通,狗头军师,猪狗不如,狗眼看人 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走千里还是要吃屎……哎呀呀,还有好多难听的我都不敢看,看了也不敢给你说。他们还不曾用这么难听的话来骂我们蜘蛛呢。算了算 了,不说了。"蜘蛛连连摇手。

"说下去,说下去"老鼠快活得大叫。

"亲爱的,还是让他自己去看吧,随便哪一张报纸上都多得很,真把老夫的肚子都气大了。"

蜘蛛今天的肚子确实很大,让阿毛不能不有点紧张。他收了收鼻孔,又从蜘蛛身上吸入了一丝纸张和油墨的气味,还有樟木的气味,地毯的气味,陶壶的气味,看来 这蜘蛛确实是从书房那边爬来的,那里有家具、地毯以及陶壶,还有很多散落在地板上的报纸。这就是说,蜘蛛确实有可能在那里爬过了很多报纸。阿毛对这一可能 感到羞辱和愤怒,幸好脸上有一层层厚厚的毛掩盖了他的脸红。他嘟哝着说:"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听说胜利大街最近又开了一家狗肉馆,专门吃你们身上嫩嫩的肉,这个吃你们的腿,那个吃你们的屁股,加一点姜葱,加一点辣椒,美味美味真美味呀……"老鼠从桌上跳下来,幸灾乐祸地嗅一嗅阿毛身上的美味。

阿毛一声大吼,滚地翻身,冲着国际大饼干张开了血盆大口。不过老鼠早有准备,唰地一下窜到地墙根,而且在阿毛穷追不舍之际,一个急转弯便绕过一个花盆折向陽台。阿毛因为头毛下垂,视野被挡去了许多,没有看清对方的急转弯,还是箭一般直冲向前,一直扑到空荡荡的大厅,才发现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在桌子或柜子后面看了又看。

阿毛陷入了痛苦之中。很多年来,他一直自以为是主人的好学生和好帮手,甚至是主人的铁哥们或者甜心宝贝,连拉屎都有了人的文明,一定拉到厕所里去。他差点 就要从人类那里学会接电话了。他决不相信他的主人在给他梳头洗澡剪指甲以后会做出出卖他的事情。但蜘蛛说的那些话挥之不去,让他还是有点睡不着,忍不住溜 进了主人的书房,哗啦哗啦拨动茶几下的一堆报纸,想看看蜘蛛说的是不是事实。阿毛没有上过小学,甚至没有上过学前班,认字的能力其实很差。他总是被主人圈 养在家里,外出的机会不多,不似老鼠和蜘蛛那样四处游荡然后见多识广。虽然主人读书读报的时候他常常趴在旁边伴读,但人类使用的很多词语还是让他头痛,偶 尔听入了耳的一些词语也支离破碎。因此他把那堆报纸扒拉了一阵之后,没有看出个究竟。不过他果然看到了报纸上的一角有个狗肉馆广告:那里有两只头戴厨师大 白帽子的狗,守候在餐厅门口,弯腰摆手做出一个请客人入座的姿态,嘴里还吹出两团云彩,似乎图片中的人说起话来都非得这样吞云吐雾不可的。"哗!陈氏狗肉 馆开业一个月内五折大酬宾!切莫错过良机!……"阿毛估计云彩里的这些字不是什么好话,很可能就是吃狗肉要加姜葱和辣椒之类的混账言论。

阿毛挑起一只后腿,冲着这个广告撒了一泡尿。还不解恨,又围着这个广告团团转了几圈,选好落点,撅起屁股,在广告上面准确无误地拉出一团屎。他让轰轰烈烈的胜利气氛淹盖了报纸上的无耻勾当,这才气呼呼地离去。

这一天,他第一次没有睡到主人床边的狗窝里去,而是睡到大衣柜下面一个黑暗的死角里,有一种很孤独和惆怅的神情。

"你出来!你出来!"他被房间里嘈杂的声音惊醒了,又听到男主人愤怒的声音,看见男主人脑袋朝下地冲着这个死角喷出牙膏的气味。

他吓得更加往死角里面收缩。

"你造反了呵?你看你把家里搞成什么样子?居然还拉屎拉尿!你出来!老老实实出来!把你自己的犯罪现场看一看!"

"妈呀!”我的保修单和发票!"这是女主人的声音。于是屋里更乱了,似乎是女主人两张更重要的纸被阿毛咬碎了或抓破了,主人们便更加怒气冲天。女主人甚至 哭了起来,说她早忍受不了这遍地狗毛,早就忍受不了这成天狗叫,而且她现在刚买的一套高保真音响就没有了发票和保修单呵呵呵……她逼着男主人作出多年来没完没了的选择:要她还是要这条狗?

"我我我没有咬你的保修单和发票!"阿毛委屈地叫唤。

"你还凶?看我怎么收拾你!"男主人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

"肯定是昨天晚上国际大饼干捣蛋!那个老鼠想陷害我!"

男主人还是听不懂阿毛的话,抄来一支扫帚,把扫帚柄杆到大衣柜下面来捣击阿毛,幸好有一个纸盒子挡着,扫帚柄只碰到了阿毛的胡须,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最后,屋里闹了一阵,有一张什么椅子倒了,有一个什么盆子发出咣当响声,然后男女主人都出门去了,只丢下了男主人的一句恶狠狠的话:"今天非要饿死他不可!"

阿毛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下了阶梯,出了楼门,上了林荫道,一直到院门外嘈杂的汽车声浪中去了,这才偷偷从大衣柜下探出头来。其实,他不担心扫帚杆会真正地打 痛他,男主人这种情况下通常都是做做样子而已。那个女主人呢,样子看起来很凶,从来没有几句中听的话,但给阿毛织过毛背心,扎过小辫子,总的来说也是个外 强中干嘴硬心软的家伙,没有什么了不起。阿毛一眼就能把这些人看穿。一旦阿毛闹点感冒发烧之类的事故,你看着吧,男主人会忙得屁滚尿流,女主人也会跟上来 搂着他上医院测体温呵,照片子呵,开药呵,打针呵,让阿毛感动得真想给她一个吻。想起来也奇怪,邻家那个小孩感冒发烧的时候,女主人没有流过泪;连男主人 的母亲感冒发烧的时候,她也没有流过泪。似乎人对人反而不容易流眼泪的。

人对人似乎也说话越来越少了。男主人总是对阿毛发出各种古怪声音,甚至经常把他的名字叫错,阿大毛,阿毛毛,阿大宝,哈毛,哈哈毛,哈哈嚎,娃哈哈……这就是说,男主人没话的时候也能找出一大堆词来养养嘴,也能用舌头把他的名字七揉八搓弄成一块糖。但男主人对自己的母亲倒没有太多的话可说,说起话来舌头也僵直呆板。老人后来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这个家,说自己活得还不如一条狗,再也不到这里来了,可能就是觉得自己没有阿毛那么多甜丝丝的名字。

想到这些,阿毛总是把尾巴摇得得意洋洋。现在,他再次摇动了屁股后面那一杆总是战无不胜的大旗,重摇三圈,轻摇三圈,还是没有嗅到鸭肝或猪肉骨头的气味, 连剩饭剩馒头的气味也没有。这就是说,今天的事情非同寻常,主人可能要跟他较真了。不就是撒了一泡尿拉一团屎么?这些叫作人的家伙怎么敢做这种缺德事?他 们自己不也要撒尿拉屎的么?他们成天穿着裤子,他们常常把自己关进厕所,他们在厕所里面还喷上香水什么的,还挂上风景图片什么的,就以为别人不知道他们同 样有撅屁股劈里啪啦的事情。可笑。那些臭美臭美的事情骗得过人的眼睛,从来骗不过狗的鼻子。其实屎尿就是屎尿,不是什么坏东西,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这真是太不合理了,太不公平了,太不像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舔了舔索然无味的扫帚,饿到要翻白眼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用鼻子顶开了窗户,顶出了一条缝隙,夹着尾巴从缝隙里钻了出去,再从陽台上纵身一跳,就来到了气味丰富无比的大院里。他在这里还是没有找到肉骨头,也没有找到剩饭一类可以将就的东西。他在路边嗅到了一条母狗的行踪,嗅出了这条母狗与一条公狗在草地上恋爱和 偷情的故事。他在墙根嗅到了一只野猫的残痕,嗅出了这只野猫在垃圾桶那边向一只小老鼠施以血腥暴行的全部悲剧过程。他时而嫉妒,时而恐惧,但对一切都守口 如瓶不动声色。他在这一片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院子里跑来跑去,还嗅出了蚂蚁的悲泣,蚯蚓的偷盗,麻雀的陷害,蟑螂的狂欢,当然还有人的种种秘密,比 如有一个学生向他母亲说,他刚才在学校里补习数学,但他的鞋底上明明有足球场上草地和尘土的气息。还有一个男人向身边的女人说,他在出差的这一段时间如何 想念她,但他的袜子上和提包皮上明明有另外两三个女人的复杂味道。他对这一切当然习以为常,还是守口如瓶不动声色,顶多只是摇头晃脑地喷出两个响鼻,显得有点暗自得意。

阿毛决定今天要很晚很晚才回家去,要让主人们找不到他然后着急万分,要让他们知道胡作非为的严重后果。他相信只要主人发现他不见了,就会狗一样到处乱窜, 会满头大汗地把他阿毛的名字喊遍全世界。有一次他们还把配有阿毛照片的寻狗启事张贴在大街小巷,让阿毛还是借这个机会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成为了很多人议 论的话题。当时他十分满意地躲在草丛里,看见男主人同女主人一会儿出门,一会儿回家,互相埋怨面红耳赤。阿毛还看见女主人在路上见了另一个女人,两人的身 上都有狗的浓浓气味,两人都诉说自己小狗走失的什么过程,于是最后两人抱头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亮晶晶地撒向四周。当然啦,那个女人后来就成了家里的常 客,就像主人其他一些客人一样,每次来都要给阿毛带来可口的美食罐头。

不知什么时候,阿毛嗅到了老鼠的气味,准确地说就是国际大饼干的气味,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四方奔走激情澎湃壮志未酬的陰谋家气味,让他有些好奇。这种气味时断时续,绕过一幢大楼后,向另一幢未完工的大楼延伸而去。光线越来越暗,乱石和杂草也越来越多。

"站住!口令!"一个小老鼠从乱草里冒出来。

"我来散散步……也不行么?"

"这里面在开会,你不能进去。"

"国际大饼干……昨天就是请我来开会。"

"你是说我爷爷?我爷爷说了,他对狗太失望了,你们这些狗都被人类宠坏了,教坏了,兽性都快没有了。讨厌!"

"我没有兽性么?"阿毛原来一直想当人,不以为兽性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为兽毕竟是老本行,他想了想,把嘴巴大大地张开,露出尖尖的门牙和血红色的长舌,做出大灰狼凶狠的嘴脸。

"这还差不多。"小老鼠被他的血盆大口感动了,把这张嘴左看右看,犹豫着说:"你等在这里,容我进去通报。"

事情的结果,是国际大饼干乐颠颠地跑出来,也对阿毛的血盆大口恢复了信任感,对他尚未吃上早饭也深表同情,终于让他进入烂尾楼的地下室。直到这个时候,阿 毛才知道,深受人类迫害的动物界各方代表正在这里召开一个空前团结的大会,正在这里表达他们对人类深深的忧虑和怨恨。与会的猪代表名叫花花肉总博士,声泪 俱下地控诉人类如何红烧他们,如何油炸他们,如何清炖他们,如何醺腌他们,说到惨不忍闻之处,鸡女士大概也勾引出心头呱呱呱呱的伤心事,情绪激动哭了起 来,不过她的哭只是呛得喉头一挺一挺地干叫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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