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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狼阿毛(3)

他很想告诉老爸,今后要注意来自冰箱和超级市场的危险,注意那些色泽鲜艳但完全不怀好意的牛肉、鸡肉以及猪肉。但这么复杂的问题,他没有把握说得清楚。整 整一个晚上,他根本睡不着,男主人走到什么地方,他就跟着叫到什么地方。男主人睡下了,他就咬住被子的一角往床下拖,力图让男主人注意听他的话。真要听他 说话了,他翻斤斗,咬尾巴,挠耳朵,舔鸡鸡,八八六十四,三七二十一,累得浑身大汗,伸长舌头大口大口出粗气,还是没有折腾得很清楚。这当然引起了主人们共同的恼怒。男主人说:"你还让不让我睡觉呵?"女主人则散发飞扬地突然在床头坐起来,捂住双耳大叫:"他简直是一条疯狗了。我把他送走!把他送走!——"

她还到抽屉里去拿治心脏病的药丸。

家里总算安静了一些。男主人也总算眼生疑惑,下床来守在阿毛面前,表现出极大的耐心,问他是不是还要吃,是不是有点冷,是不是要撒尿,是不是发现了老鼠或者蟑螂,这些愚蠢的询问总是气得阿毛越躲越远,越远越叫。他觉得男主人平时还是比较善解狗意的,他舔舔嘴舌,男主人就会给空水盆里加水;他摇摇尾巴,男主人就会开门让他出去散步。但他现在无论怎么叫,男主人还是一脸茫然,不明白大难临头的事实。

他用爪子抓拉冰箱的门。

"这里面没有老鼠呵。"男主人把冰箱门打开了。

"你这个大蠢货!"阿毛怒眼圆睁,拨开冷藏柜,叼出里面的一棵芹菜,叼着在房子里来回跑。见男主人还是一脸呆相,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给对方作出进食的示范,一直吃到自己两眼发直地翻胃。

"呵,我明白了,他自己找草药了,肯定是感到自己犯病了。"

男主人要把阿毛套上狗圈,又找来阿毛的病历本,那当然是要把他送到医院去。一场拼死的挣扎不可避免。阿毛头上被扯掉了几撮毛,后蹄撞到一个刚刚被打碎的玻 璃果盘上,在地上留下两三个血蹄印子。最后,疯了一般的阿毛还在男主人手上咬了一口,于是男主人也在哎哟一声大叫之下,一脚将他踢到墙边。门开了,门口出 现了一个警察,后面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人影。阿毛本能地要去迎接或者怒吼,但发现自己动不了,胸口剧烈地痛,大概是男主人的一脚踢得不轻。"你是张先生 吧?对不起,你的邻居都来投诉你,说你家的狗吵得他们睡不着觉……"阿毛远远地看着那些深夜来客,远远地嗅到了警察嘴里的啤酒气味,"这个问题你必须解 决,否则我们就只能按条例公事公办。"

男主人捂着自己的一只手连连点头,"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这只狗有合法身份吗?"

在男主人忙着给警察翻找宠物检疫证、饲养证、训练结业证一类纸片时,警察身后那些模糊的人影发动着愤怒:

"你们保护动物可以,但不能侵犯人权么。把动物的快乐建立在我们痛苦的基础上,像什么话?"这是一个干瘪的声音。

"什么动物保护?我看就是法轮功,邪教,神经病"这是一个粗暴的声音。

"我以为是什么百万富翁呢,原来也没有金砖铺地呵!你看那桌上也就是半碗盐菜,说不定他老娘内裤里还打着补丁哩,这种人也配养狗?嘿嘿,狗是你们这种人能养的么?"这是一个尖细的声音。

"有钱也不能为富不仁。你看看现在多少下岗的,多少盲流的,人都没有饭吃,他们这些人的狗还吃肉,还吃罐头,他妈的资产阶级的那一套都回来了这是什么社会!人不如狗?军属不如台属,烈士不如博士!"这是一个沙哑的声音。

接下来的声音就嗡嗡搅浑成一团,听不清楚了。直到男主人忙出了满脑门大汗,门外才突然冒出一声怒吼清晰可闻:"拿刀来,宰了它!有合法身份也要宰了它!把这个小区的狗统统宰了!不宰不足以平民愤!"

女主人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哪个喊宰?哪个喊宰?你有种的就站出来!你屎尿灌昏了头到老娘这里来撒野呵!胆敢动我家阿毛一个指头,老娘的菜刀也不是吃素的我告诉你!老娘要养狗,没有吃你的,没有穿你的,关你屁事?别说养一只阿毛,老娘还要养十只,二十只!老娘高兴!老娘就是要喂肉,喂罐头,你管得着吗?出去!都出去!深更半夜成群结伙想来打劫?……"

女主人的破口大骂大长阿毛志气,虽然胸口还在痛,他屁股头的旗帜已经高扬起来,"出去,都出去!这里不是开会的地方!"他也跟着跳起来大吠。

第二天,男主人把狗皮圈套在他的脖子上,这当然是出门远行的安排。阿毛以前就是多次在这个皮带套子里去那些有奇异气味的地方,比方说有鱼虾气味的海边,有 浓烈汽油气味的大街。他不知道今天又要去访问哪些气味,但从男主人有些异样的脚步声来看,那些气味肯定不同寻常。当他在汽车上被窗外唰唰唰飞驰而过的风景 闹得脑袋天旋地转以后,胸口一涌,差一点吐出酸水,但他还是兴冲冲地向往着。

他再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汽车已经停了。车门外涌进来蝴蝶和蜻蜓的气味,鸟粪的气味,松树皮的气味,腐叶和泥土的气味,还有很多他说不出名目的气味, 这些气味错综复杂钩心斗角盘根错节暧昧不清,像一座气味的大迷宫,使他的鼻子一开始就嗖嗖嗖地忙不过来。他当然还听到了鸭子的叫声,看见四只鸭子在不远处散步,便热情万丈地冲过去问好,不料那些鸭子吓得哇哇奔逃而且大喊"救命——"。他们没有看见过狗么?没有看见过阿毛这样的狗么?他有点纳闷和失望,尾巴也摇得有点一厢情愿并且无精打采。他同时还发现,这些鸭子的高呼救命的声音有些难懂,与菜市场里那些鸭子的口音很不一样。这就是说,他已经到了一个动物们说方言的地方,是一个离家里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看见男主人和另外一个男人正在远处抽烟和说话,两人的目光不时投向他。片刻之后,男主人笑着走过来,蹲在他面前,拿额头碰了碰他的脑袋。"阿毛,这就是你的新家,知道么?"

"今天不回去了么?"阿毛有些奇怪。

"他说什么?"那个陌生的男人问男主人。

"他可能是有点饿了吧。"男主人说。

陌生的男人就从一间房子里拿出一块水煮肉,丢到阿毛面前。阿毛看了男主人一眼,没有打算吃它。

男主人摸摸阿毛的头,"好啦好啦,阿毛,吃吧,我也舍不得你,以后有机会还会来看你的。呵!"

男主人起身向汽车走去,似乎还向阿毛摆了摆手。那辆没有鼻子的白色面包皮车闷闷地吼了几声,放出几个屁来,一溜烟就跑远了。

阿毛以为老爸在开玩笑,蹲在路边一心一意地等着他重新出现,等着他开着汽车来接阿毛回家。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很多天过去了……老爸的面孔没有再出 现。他相信老爸是病了,或者已经死了,肯定是已经中了动物们的圈套了,否则老爸一定会出现的。他想成立一个人类保护协会,但所有听到这个想法的动物都觉得 他是一个疯子。直到这一天,几只野鸭子在远处幸灾乐祸地唱起歌来:"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躺在妈妈的怀抱,幸福早来到……"阿毛气得猛扑过去,大灰狼似地龇牙咧嘴张开大口,吓得鸭子们四处惊逃。阿毛听见这歌声还在继续,他摇摇头再一次竖起双耳,发现歌声竟然越来越大。原来这里是一个乡间集市,肉摊子那里割下来的猪头、羊头、牛头,整齐地排在肉案上,像一个合唱团,都在笑眯眯地冲着他唱歌。鱼档上那些鱼也睁圆了眼睛,嘴巴一开一合地送出和声。被开膛破肚的一排鸡鸭则不满意自己的小嘴,索性张开两扇肚皮大喊大叫,整个身子都成了豪迈的嘴巴,成了震天动地的喇叭。还有无数的干虾也参与了歌唱和嘲笑,一个个都咯咯咯地笑弯了腰。阿毛被这巨大声浪包皮围了,毛须倒竖,鼻尖冒冷汗,终于慌慌地叫了一声,然后朝田野里逃窜而去。

笔者后来听说,这个公路段出现了一条野狗,只要一见到白色面包皮车便汪汪汪地狂叫,还在车尾没命地追逐,直到累得仆倒在路旁。

笔者后来还听说,这个公路段附近的山林里出现了一条疯狗,眼睛瞎了一只,耳朵还缺了一块,有时身上还长出一块块红肉翻翻的皮癣,引来一些蚊蝇嗡嗡嗡地飞绕。这条疯狗准确地说已经成了一头狼,它曾经咬伤了一个学童,咬伤了两个贩竹子的农民,还把一个洗衣的女人吓出了精神病,引起了政府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一直在组织猎户和警察予以捕杀。有意思的是,这匹神出鬼没的老狼对汽车似乎颇有兴趣,尤其是公路上出现白色面包皮车的时候,人们便会听见林子里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唤:

"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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