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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3)


韩文举说:“福运你讲完了吗?你那嘴真是木头做的,讲得没盐没醋的!”
福运说:“这还不生动吗?我在荆紫关街上看的布告,那山里娃子是被槍决了,布告上说的才要简单。我看了,真觉得怪,这娃子怕是疯了?!”
韩文举说:“这有什么怪的?他一定是还在爱着村里那个女子,和教授女儿睡了觉就良心受谴责了。男人家干那事,事后都要后悔的。他怕良心受到谴责,又摆 脱不了那教授女儿,就把她杀了。巩宝山的事和这是一样的,只是结果不一样,巩宝山进城后爱上个女学生,但他不先提出和原老婆离婚,要叫老婆提出,就整日折 磨她,将那女学生领到家来气她,晚上回来迟了,老婆问他是开会去的吗?他就说:不是开会,是那个女学生陪我去玩了!老婆就哭,他却又哄劝,拿了手帕让擦 泪,却说:这手帕就是那个女学生送我的!这老婆是张家
岭张善子的女儿,人心小,就上吊死了。她要不上吊,再发展下去,说不定巩宝山也要杀了她!”
韩文举讲到这儿,才发现他举例的巩宝山要杀的是自己老婆而不是野老婆,和山里娃子所杀的不一样。但别人没有提出异议,他也就不解释了。
福运又说:“荆紫关的人议论纷纷,说这小子不会享福,你进了城不想要山里女子可以离婚,山里女子当然不如城里女子,可偏偏把人家杀了,杀了人也就把自 己断送了!有的人说,这娃子从小就性*硬,要打人就要打赢人,打不赢他就不动手,活该是挨槍子的坯子!有的人说,那一带地方有一条河,天下的河水往东流, 那 里河水却流西,风水不好就出怪人怪事。他的上辈人就野蛮得很,他老爷当过山大王,他爹一九六○年聚了好多人闹事,说是暴动进过牢,后来又说不是暴动,人是 放了,但都是性*硬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能打洞,这小子就杀了人!”
考察人一直听他们说,这时开口道:“这案件我不大了解,听这么说了,倒觉得这事极有意思。往荆紫关怎么个走法?”
金狗说:“你感兴趣了?想去考察吗?”
考察人说:“这件事很值得去考察考察,一个山里娃子上了大学,成了名。又被一位教授的女儿爱上了,应该说是够幸运的吧,可他偏偏在与人家发生关系后杀 了人家?!这似乎是神经失常了,是疯了!可我想,这其中怕不这么简单,因为对于一个心理偏狭的人来说,他大都是患得又患失的,成功了,虚荣心更强,只要有 一点点挫折,一天到晚就要疑神疑鬼,认为别人设了圈套让自己钻。而失败了,那更无法容忍,时时刻刻都只想着复仇……”
金狗问:“这种人你说是心理偏狭?那怎么就能有这种心理呢?”
考察人说:“我国长期以来经济不发达,地区之间贫富差别很大,商品流通又不开展,在许多山区,又加上闭塞、保守,这种偏狭心理就容易形成了。更何况这 后面还有一层社会心理,就是说一场大的动乱过后,社会心理容易产生变态情绪,狂躁不安,丧失公德,不要法纪,把流血也不当回事。日本战后的情况就是这样, 而中国的一场‘文化大革命’之后,也正是这样,这次我沿途考察,碰到这样的人和事就很多的。在我接触的一些人身上,总是怎么也不如意,怎么也不合适,甚至 总有一种复仇欲,但到底向谁复仇,他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实际上就是毫无对象,也要恨,要憎,要报复。只有让这种浮躁不安的情绪狠狠发泄上一次,他的心灵似 乎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这种人是时时都需要一种‘强刺激’!”
考察人的口若悬河,使七老汉和福运目瞪口呆,连韩文举也自愧不如了。他们虽然听不懂这陌生人的文绉绉的言辞,但他能这般滔滔不绝就够他们心服口服,何况新名词一个接着一个!
韩文举说:“这同志你文墨深,是啥学毕业的?”
考察人说:“大学。”
韩文举叫道:“难怪你一套一套的,原来是科班!”
考察人笑着说:“我一口学生腔,惹你们听烦了!我跑了些地方,碰到过这种类似的事情,爱琢磨,一激动就胡说了。”
金狗一直没有插话,使他吃惊的是,这位考察人说的一席话竟似乎全是对着他来说的,是对着这个仙游川的人来说的!当福运揭了狗肉锅,用筷子插肉烂了没有,所有人都叫“好香”!他闻不来,还在问考察人:“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怎么就能分析到这一步呢?”
考察人说:“如果不从法律观点看,仅从社会学角度看,法院判他是‘极端个人主义’而发展的结果,这是不准确的,判他是流氓杀人也不准确,因为这后面包含赤裸裸的实实在在的一种时代‘心态’,即特定历史环境中的普遍意识。”
金狗忙问:“心态?你怎样看待这种‘心态’?”
考察人说:“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是浮动着这种特有的时代心态的。我们可以说得更远些,五十年代,我们国家处于苦战胜利后的高度兴奋之中,那时的心态 是积极的,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前进的动力。但是我们这个民族有它自身的先天不足,正常的兴奋转化成病态的亢奋,自信便化为无知的狂热。一九五七年的失误,一 九五八年的挫折,一九五九年的持续亢奋,一直到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现在一旦睁开眼,看看世界,人家早已把我们甩下了整整一个世纪,心灵的觉醒就转化成 心理的失重,虚妄的自尊逆转为沉重的自卑,因此狂躁不安,烦乱不已,莫衷一是,一切像是堕入五里雾中,一切都不信任,一切都怀疑,人人都要顽强地表现自己 的主体意识,强调自我的存在,觉得怎么也不合适,怎么也不舒服,虚妄的理想主义摇身一变成最近视的实用主义。”
金狗说:“但我觉得,烦乱中有它的好的一面,就是要求振兴的内心騷动。就是发牢騷,也未必不包含某种合理要求。”
考察人说:“你说得很对。民族价值的贬值,导致了对个人‘自我价值’的呐喊、追求,但对个性*的追求是有个临界点的,如果超过了这个临界点,以强烈自卑为基础的对自我价值的强调和追求,推到极致便是自我价值的完全丧失。荆紫关那边的山里娃子恐怕也属于这
样的心态吧。”
金狗沉默起来了,他喃喃地说:“那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办呢?”
考察人说:“你们?”
金狗知道失言了,就笑了笑,掩饰过去了,又说:“照你这么说,对这种社会心态,主要靠疏导,该怎么疏导呢?”
考察人说:“我现在也正想以此写写文章,我个人觉得,应该要发扬我们这个民族最可贵的一种品质,就是韧性*的精神!”
由荆紫关山里娃子案件的谈话最后完全变成了金狗和考察人的对社会问题的探讨,福运和七老汉便失去了兴趣,一心去照料狗肉锅了。韩文举到了此时,也感到 自己不如考察人,也不如了金狗。他们的谈话他插不进去,便又和七老汉去说粗话,斗花嘴,又骂着福运把煮熟的狗肉盛在碗里,将酒倒在杯中。就喊金狗:“金 狗,你们是秀才见秀才,说不完的话啊!那嘴也该困了!让客人吃狗肉喝烧酒吧!”
金狗便停止了提问,热情招呼考察人入座。这考察人竟十分善喝,几巡过后,福运和金狗都有些招架不住了,但考察人仍面不改色*,神清目明。韩文举拉金狗到船舱外,说:“这客人好酒量,你去我家,让小水再拿出三瓶酒来!”
金狗说:“喝得不少了,再喝就全要撂翻了!”
韩文举说:“撂翻了好!人家既然喜爱咱这个地方,咱怎么能会不得酒?把客人喝醉,也是咱这儿风俗,他不会上怪,反而要高兴哩!去吧,又不叫你破费!”
金狗只好又拿了三瓶酒来。韩文举斟满一杯,对考察人说:“我老汉敬你一杯!我们山地人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水酒,你要看得起我,就不要推辞,杯子见底吧!”
考察人站起来,连声道谢,双手接过喝了。
韩文举就给福运、金狗、七老汉使眼色*,三个人又都一一站起敬酒,一敬三杯,杯杯见底,那考察人竟全喝了!
三瓶酒喝下了两瓶,韩文举还要起来敬酒时,头一歪,身子一斜,便呼呼噜噜醉倒了。接着,金狗头晕得直想吐,福运闭着眼睛靠在一边不动,只有七老汉还清 醒,说:“真没出息,客人没醉,主人全醉了!夜不早了,都歇下吧。”便将韩文举扶上床铺,让客人睡在另一头,金狗和福运则安排在床铺下的一堆干草里,他便 一晃三摇回家去了。
一觉睡去,昏昏沉沉,不知生死,到了天亮,金狗醒来,河面已霞光锦铺,十分耀眼,看舱里人时,韩文举和福运还在昏睡,考察人则不见了。出了舱,方见船 是停在了河的对岸,客人的自行车和皮革箱子也不见了,而在舱门上挂一纸条,上写道:“多谢关照,终生难忘,因酒未醒,不忍打扰,留条而去,万望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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