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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可水泵是借来了,没有电。梁五方真聪明啊,他只不过是从李月仙那里拾了句话,就又用上了。当年,在桥上临分别时,李月仙曾经告诉他,她老舅是县电影放映队的,到时候约他一块去看电影。于是就托李月仙找了她舅,借来了县电影队的发电机……

一个人,不让任何人帮忙,独自盖起了一栋房子。你可以想像他傲造到何等程度?!那时候,梁五方如果张张嘴、低低头,说句求人的话,村里人是会帮他 的。可他就是不说这句话,他谁也不求,就一个人闷着头干……冬天里,他一个人拉土,一车一车地垫那抽干了水的大坑。有时候,李月仙也会跑来,帮他拉拉捎儿 什么的,他还不让,说:走,你走。

就这么经过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当他把那个大坑先垫起来了一部分之后,就开始张罗着扎根基盖房了。连地基是他一个人夯的,他整整夯了一个冬天。他先 用小石础础上几遍,再用木夯来夯(连木夯都是他自己做的)。每天夯一遍,让地基往下辄辄,再夯,一直到夯实了为止;砖也是他一车一车从东村窑场上拉来的, 哼着小曲,汗如雨下……那时候,他还买不起房顶上用的瓦板,就用“栈子棍”代替。一般匠人把找来的木棍破成一节一节的就是了,因为上边还要糊一层泥。五方 讲究,他用的“栈子棍”都是他用找来的旧木料或是砍的粗树枝一根根挑选出来的,先是劈成一节一节,尔后再把这些砍好的“栈子棍”一捆一捆地垛起来,浇上水 “醒醒”,等风干了的时候再刨一遍,每一根“栈子棍”都刨的平平展展、四正四棱的,就象是艺术品。这些准备工作他做了很长时间,等一切都备齐了,才开始铺 地砖扎基础,一层一层往上垒。砌墙的时候,他也是有讲究的,每天只垒三层。更让人眼热的是,他居然跑到县上,不知从何处倒腾来了几斤糯米。那年月,这可是 拿钱都买不来的稀罕物啊!他找一大锅熬了,全都浇在沙灰里砌墙用……人们见了,觉得可惜,说:五方,你盖金銮殿呢?!他说:没听九爷说,过去地主老财盖 房,都这样。人们听了,恨恨地。等扭过头去,走上几步,回身就是一句国骂:xxx(草泥马)!

最后到了上梁时,人们觉得他总是得求人了吧?不然,那梁怎么上?可他还是不求。他借来了滑轮,一头吊在滑轮上,固定好了一处,再去搞另一处。那一天 很多人围着看,看这狗日的怎样把梁放上?那是午时,阳光热辣辣的,我觉得在人们的目光里,抖然生出了很多黑蚂蚁。蚂蚁一窝一窝的,很恶毒地亮着……可是, 梁五方,一个人,居然,他居然就把梁吊起来,放正了。这人太……他,他在房山的两头都搭上梯形的架子板,房山的一头留上豁口,尔后把梁木的一头用粗铁丝拦 两道箍儿(他是怕滑脱了),再挂上钩子,用导链慢慢吊起来。他吊的时候,非常小心,一链一链地往上吊,待梁竖起来时再慢慢靠近豁口,有豁口的这一端先靠 上,那豁口的斜度是他计算出来的,刚刚好。尔后再用滑轮去吊另一头……最后再把房山一头的豁口用砖重新补上。

众人一片沉默。人们说,这人太毒了,他连自己的兄弟都不用啊!

这一次,九爷真生气了!九爷背着手围着村子整整转了三圈!碰见老姑父的时候,他一跺脚,说:老蔡,毁了。毁了。你说,我怎么教出来这么一个徒弟?!

老姑父也跟着摇摇头,说:是个能人。

我告诉你,在平原,人要是太“个涩”了,就会受到众人的反对。有一段时间,村里人暗地里都叫他“长脖子老等”,这是一句土话,也就是昂着头的“鹅”。那是说他头扬的太高了,眼里没有人!

在这个世界上,你以后会遇到许多“个涩”的人。“个涩”不一定就是缺点,但“个涩”肯定是人群中最难相处、最不合群的一个。梁五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是谁站在他的面前,只要说上三句话,你马上就会觉算得你傻,脑子不够用。你说,在这个世界上,谁愿意当一个傻子呢?

就这样,他真的是一个人,硬是把新房建起来了。等新房盖好后,他让李月仙来看房子,李月仙抱着他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看……她哭了。

梁五方是第二年秋天结的婚。他结婚时,因为盖房加上置办家俱,他把挣来的所有干私活的钱全都花光了。所以,结婚时,他只买了两瓶酒、两盒烟,一挂鞭 炮,仍是不请村里一个人……这怕是世界上最吝啬、最简约的一个婚礼了。李月仙是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接来的。那鞭炮还是我给点的,两人骑着自行车到新房门口 时,我眼巴巴地说:方叔,我放炮吧?

梁五方看了看我,终于说:好,丢儿,放吧。

那天夜里,只有我一个人听房……我悄悄地把窗纸用唾沫湿了一个小洞儿,只见一盏油灯下,两人脸对脸在床边坐着,五方拉着李月仙的手说:月仙,你信我么?

李月仙说:我信。

梁五方说:只要你信,我不管傍人说什么。

李月仙心疼地说:你瘦了。

梁五方说:没事,我浑身是力。

接着,他豪迈地说:你就可劲给我生孩子吧,一个孩子一处宅!

李月仙笑了,说:龙,还是麒麟?

梁五方倒楣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个词:“运动”。你生活在这样一个繁荣开放的时期,肯定不知道什么叫“运动”?“运动”这个词,在一定的时期内,加上前置定 语……是有特殊含意的。这样说吧,在某种意义上,它几乎可以说是“人民”的盛大节日。就象是西方的假面舞会,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狂欢,或者说是庸常日子里 难得的一次放纵,是爆发式的疯狂。

人都有想疯的时候,是不是呢?

梁五方应该说是撞到了枪口上。或者说,那伏笔早已埋下,只等一声枪响了。

对于无梁村的人来说,“运动”只是一个借口、或者说是一个契机。这年的冬天,当场光地净的时候,老姑父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到公社开了一个会……当他骑着自行车回来时,他身后多了四个人,那是一个工作队。

工作队仅来了四个人,一个姓宋,一个姓唐,一个姓马,一个姓徐。我只是记了一个姓徐的,姓徐瘦刮骨脸,围着一条长围巾,戴一顶压舌帽,说是从省里直 接下来的。老徐穿一件很体面的黑呢制服,可他衣服上有一个扣子却是红色(女式)的,一看就知道是后来补缀的。他们跟我是一个待遇,到各家吃派饭。

工作队进村后,先是开会、查帐、尔后动员人们揭发……一个半月之后,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梁五方被揪出来了。

当年,据我所知,最初,老姑父是想保他的。在村里开大会的前一天,老姑父先是把他大哥五斗叫去,含含乎乎地说:给五方捎个信儿,明儿要开会了。五斗 是村里的会计,也是个聪明人,可他们兄弟之间已两年不说话了……那天,黄昏时分,老姑父在村街里碰上了梁五方,老姑父背着一捆湿苇子,看看五方,又四下看 看,欲言又止……突然,老姑父咳了一声,对着我大声喊道:丢儿,快滚吧,赶紧滚。

当时,我正在村街里的一个石磙上站着,愣愣地……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想起,那会不会是老姑父的一种暗示?

无论多么聪明的人,一旦傲造了,就有解不开的时候……那一晚,如果梁五方解开了老姑父的话,结局又会怎样呢?可梁五方对老姑父的一句“路话”根本没 在意,他骑着那辆自行车“日儿”一下就过去了。直到他快要被揪出来的时候,他自己还不知道呢。全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对他有意见,他也不清楚。

这天晚上,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全村人都集中到牲口院里来了。这是个月黑头天,开始的时候,会场上还亮着两盏汽灯,当工作队长老宋讲过话之后,先是唱起了“忆苦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接着,治保主任突然喊道:梁五方,站出来!

一时间,人们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五方身上了,只见梁五方昂昂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可紧接着,有人宣布了梁五方二十四条“罪状”:比如偷机倒把,私自 买零件组装自行车;比如接私活不给队里交钱;比如占国家的便宜,私用县供销社的水泵、电影队的发电机;比如破坏国家粮食政策,拉关系套购糯米;比如存心破 坏生产,锄草时故意锄掉玉米苗;比如调皮捣蛋,不服从领导,出工不出力;比如梦想着重新回到过去,过楼瓦雪片地主老财的日子……当人们宣布完的时候,只听 梁五方大声说:我不服!不服!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完,群众就涌上来了。人们黑压压地涌上来,把梁五方团团地围住,众多的声音呜哩哇啦地叫着,一下子就把梁五方给淹了!这时候,就在这时候,不知谁把汽灯给灭了,牲口院里一片漆黑……只听有人高声说:他还不服?箩他!箩他!!

你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吧?那就象突然刮起的一股黑风,“呜”一下几百人一齐涌上去,就象是筛粮食一样,把梁五方当作一个混在麦粒中的“石子”,在人群 中你推过来,我搡过去……在平原的乡村,这叫“过箩”。在“过箩”时,被箩者就象是在簸箕上蹦哒的跳蚤,又象是立在浮萍上滚来滚去的一粒水珠,一时倒向 东,一时又倒向西,人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只有不停地起了伏、伏了又起……紧接着,象雨点一样的唾沫吐在他的脸上,象飓风一样的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可他什 么也看不清……你可以想像人们在庸常的日子里心里聚集了多少怨恨,埋藏了多少压抑!特别是女人,女人需要忍耐多久才有这么一次发疯的机会?!

那时候我人小,个还没长开呢,得以在人群的缝隙里钻来钻去……我看见海林家女人手里拿着用麻线纳了一半的鞋底子,一次次地冲上去扇五方的脸。人太多 了,手也太多了,有好几次她都没够着,她很不甘心,一脸的狰狞,眉眼里火苗乱窜,有一次鞋底子终于刮着了五方的脸,她一下子哇地一声叫了……能扇着梁五方 的脸,她是多么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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