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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

我看见聋子家媳妇手里一闪一闪地亮,开初我没看清,后来趴在地上才发现,她袖子里竟揣着一把上鞋用的锥子!她在人群里涌动着,潮水一般地进退,每一 次涌到前边时,她手里的锥子尖就亮一下。我得承认,她还算是善良的,她用两个指头捏着锥子的尖儿,猛地往前送一下,尔后马上就收回袖子里去了。她的头发全 湿了,眉头吊捎着,鼻子里喘着粗气,一脸亮晶晶的汗珠!

我看见麦勤家老婆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在上的那只手只是应付着去推,下边那只手是偷着掐和拧。她一次次地暗地里伸手去掐,是揪着了肉转着圈掐……天 啊,她又有多大的仇恨呢?我看见她的牙紧咬着,两眼放光,把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口气聚在三个手指头上,逮住了就狠狠地掐一回!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一句话。 (你要切记:话是最伤人的,一句伤人的话就可以给你带来灾难。看见的伤害不叫伤害,那终归是可以治愈的。看不见的伤害才是最大的伤害。)麦勤家女人是有短 处的。她当姑娘时嘴上有个豁子,后来去医院补过,一般人看不出来,只是说话不太利索。有一次,当众人都在说“龙麒麟”的时候,她也说了一句:风(方)啊, 究(都)、说你猴脱生的(本意是夸他聪明)……不料,她还没把话说完,梁五方当众呛了她一句:去,你豁着个嘴,知道啥?

我还看见,几乎是全村的人,都下手了……在暗夜里,在一连串的口号声中,我看见唾沫星子漫天飞舞;我看见在漫散着红薯屁味的牲口院里人头簇动;我在 风中还闻到了一股股臭脚丫子的气味(好多人都把鞋脱了,脱了鞋用鞋底子扇他)……我看见人们的手臂起起伏伏,真的成了箩面的机械手了;我看见人们的眼角里 藏着恐惧和喜悦,眼晴里泛动着墨绿色的灿烂光芒;我还看见,就在梁五方倒地的那一刻,他的二哥五升偷偷地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个驴粪蛋,塞了他一嘴驴粪!

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场合里,我也很想上去扇他一耳光。我跟梁五方没有任何仇恨,也没有过节。在我眼里,他甚至可以说是我祟拜的 偶像。当偶像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只是、只是兴奋。我的手忍不住发痒,发烫,有一种指甲里想开花的感觉!这是真的。所以,我告诉你,在一定的时间和氛围 里,恶气和毒意是可以传染的。

后来,我听见老姑父大声说:这是干什么?不要打,不要打……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他制止的声音里是否也有了一丝快意?

从省里来的老徐说:同志们,要讲政策,讲政策呀……这声音里有无奈,也有敷衍和惊奇,甚至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激动?

这时候,我看见倒在地上的梁五方吐着嘴里的驴粪,哇哇大哭!……可是,当他一旦被人提溜起来的时候,他再一次跳将起来,梗着头,犟着脖子,一窜一窜地含着泪大声喊道:我不服,就不服,我要上告!

于是,人们再一次冲上去了……就在这时候,刚从娘家回来的李月仙找到了牲口院。她先是怔了一下,尔后哇的一声哭着扑上前来,一下子抱住了梁五方,任人捶打!

李月仙紧紧地抱着梁五方,大声哭喊着:天哪,咋这样呢?俺害谁了?俺把恁的孩子撂井里了?!……那凄厉的哭喊声在夜空里盘旋着。

一时,人们全都愣住了。

此时此刻,还是工作队长老宋说了句话,他说:会就开到这里吧。

梁五方是被他媳妇背回家的。夜里,李月仙给他脱了衣服擦身子,见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到处是血,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黑紫黑紫的,有碰的、有掐的,还有锥子扎的……李月仙放声大哭,她哭得很伤心。

这天夜里,一村都很安静。少有的安静。大约是一个个都出了气了,睡得很安稳。狗也不咬了,只有蛐蛐那连绵不绝的叫声……

七天后,公社的批复下来了,梁五方家的成份由中农改划为“新富农”(这当然也包括五斗、五升两兄弟)。按照批复,梁五方新盖的三间瓦房和他的自行车、缝纫机被没收充公……并且勒令他三日内从新房里搬出去。

当工作队长老宋在场院里当众宣布这个决定时,梁五方却显得出奇的平静,他一声都没吭。只是他的二哥五升却咧着大嘴哭起来了,他说:我冤哪!……哭喊着又要上去揍五方,被老姑父拽住了。

在这三天时间里,无梁人表现出了一种少有的沉默,他们甚至显得格外的宽容和歉让。当乡亲们在村路上碰上梁五方的时候,他们虽然不说什么,但从目光里 可以看出,他们是略显不安的,有的甚至还主动地给梁五方让路……可梁五方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他两只手紧攥着拳头,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也不理,就象是一 列装满了火药的列车,轰轰隆隆地就开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当李月仙出早工从地里回来时,梁五方已把她回娘家的小包袱给捆好了。他对李月仙说:走吧,你回娘家去吧。

李月仙说:我不走。你不是说要上告么,我跟你一块。

不料,梁五方一下子暴跳如雷,他象一头豹子似地窜起来吼道:滚,回你娘家去!

李月仙流着泪说:我就不走。拉棍要饭,我也跟你一块……

梁五方瞪着眼说:你走不走?

李月仙说:不走。接下去,她刚要说什么……梁五方一下子冲到她面前,扬起手劈头盖脸地扇了她几个耳光!……尔后,对着她大声吼道:滚滚滚,赶紧滚!我看你就是个扫帚星,看见你眼黑!

李月仙大概从未挨过打。李月仙被他打愣了……就此,李月仙再没说什么,默默地挎上那个小包袱,哭着走了。

那会儿,说实话,我正趴在墙头上看热闹呢。只见梁五方在屋里的地上蹲了一会儿,突然跑出来对我说:丢,帮我个忙行么?我看着他,从不求人的梁五方,能说出这个话,我一下觉得比他高了一头。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快乐。于是,我点了点头。

他说:去送送你婶子,把她送到家。

我再次点了点头。

中午时分,当工作队领着村干部前来没收房产的时候,只见大门开着,家里东西都原样摆放着,梁五方不见了。

你知道什么是“格料”么?或者引申为“个涩”?

这是平原乡村的一句土话。是匠人们对树木材质的一种表述,特指那些长势不一般、却又特征明显、不易加工(咬锯)的树木。又引申为对人的一种个性化的蔑称。

你无法想像,一个“个涩”的人,他要走的路是多么漫长。

自梁无方失踪后,村人们每当蹲在饭场吃饭时,都要议论一番。有的摇着头说:这货,太“格料”,你看他傲造的。欠收拾!有的说:是啊,你看他张狂成啥 了?扁他是早晚的事……有的说:人家工作队是干啥的?专治这一号!还有的说:犟,犟呗。哼,你是鏊子锅?这儿有铁锅排!你是红头牛,这有钢鼻就!你不服? 不服试试?!有的说:叽吧哩,就他本事大?就你尿得高咋的?欠收拾!……人们议论了一段,也就罢了。

梁五方失踪了很长时间。曾经有一段,村里人谣传他跑新疆去了。有的说,他在新疆阿尔泰那边摘绵花呢;还有的说,他跑兰州那边去了,在兰州城里给人打家俱,不少挣钱……后来,梁五方终于有消息了。

当梁五方重又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还是让人们吃了一惊:他是被人押送回来的。他身后跟着两个民警,八个县里的治安联防队员。

那天,当他出现在村东小桥上的时候,那情形就象是几个人在扪一只跳蚤,或者说象是一群人在捉一只身上炸了毛的猴子,只见他上窜下跳,暴跳如雷,声嘶 力竭,边走边喊着口号什么的……几个人上去都按不住他!当他走得更近些,人们听见他声音嘶哑地喊叫着:……杀了我!杀了我也不服!

那年夏天,我常常看见梁五方被人五花大绑地捆着,一次次地从小桥那边走过来。他是被遣送回来的。他又上访去了。他不服啊。

最初,他只是到县里去上访、申诉。站在县政府的门口,手里拿着他写的一叠纸,拦路喊冤,要求复查……后来,他又去了市里,仍是站在市政府的门口,手 里举着一个“冤”字,又常常被人轰走……就这么一次次地上告,却终无结果。见县、市都告不赢,他扒火车直接去了省里。再后,又去了北京。

那时候,梁五方每次上访的结果都是被遣送回来。可他还是不服,犟着一脖子的青筋,又跳又嚷的,说:我不服。死也不服。后来绳子越捆越紧,一次一次五 花大绑地让人捆着给押送回来,他就老实些了。每当他让人押着从小桥上走过时,连村里人都习以为常了。村里人伸手一指,说:看,五方回来了。快叫老蔡。

负责遣送他的民警,每次都把他押送到大队部,尔后说:蹲下。五方翻翻眼,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蹲下,等着老姑父签收。次数一多,负责押送他的民警就对老 姑父说:蔡支书,这人你得严加管制,别让他到处乱跑了!北京是首都,能是这号人说去就去的地方么?……说着,又扭过头,瞪五方一眼,说:老实点!

老姑父说:是。那是。放心吧,我们一定严加管教。尔后,他也扭过头,对五方说:可不能再跑了。

等交接完毕,民警走了的时候,老姑父也好言好语地劝过他。老姑父说:五方,你这样可不行啊。你没看现在啥时候,你跑跑就解决问题了?这是政策。你懂政策么?……

老姑父说话时,五方就老老实实地蹲在哪儿,一声不吭。等老姑父说完了,他可怜巴巴地说:老蔡(村里人,就梁五方喊他老蔡),能给口水么?红薯也行。

老姑父看他一眼,说:饿了?

五方说:饿了。

老姑父说:几天没吃饭了?

五方说:三天。

老姑父叹口气,上前给他松了绑,说:你等着。

可是,花花眼的功夫,梁五方又不见了。

一年又一年,梁五方的气焰是在上访的途中一点点磨损的。没人见过梁五方餐风饮露的日子。也没人知道梁五方是如何一站一站地扒火车到北京去的。人们只 见他一次次五花大绑地被押送回来……有时候,他穿着一件花衬衫(?);有时候,他光着脊梁,头发长的吓人,身上勒出一道道血印;有时候,他赤着脚,冬天里 还穿着一条单裤,冻得抖抖嗦嗦的,人瘦得象狗一样。可人押回来不久,他就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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