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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手里有了钱,不免心潮起伏。

我没告诉你吧?在上海,我谈了一个女朋友。这姑娘是初来上海时认识的,是电信局的,我们断断续续地谈了半年多……现在,我跟人家已经分手了,就不说 人家的名字了。我是断了对梅村的念想之后,才谈的。那时候,我们已经在民政部门登过记,已算是合法夫妻了。就是没有举办婚礼。当时,她提了一个要求,要我 在上海买两套房子,一套我们住,一套给她父母,尔后再正始举办婚礼。最初,我也答应了(那时候房子还便宜)……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在我的枕头下翻出了一 封信,是匿名信(我真是活见鬼了!不管我走到哪里,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一封信,是匿名信。信里装着二指宽的纸条,上边模仿老姑父的笔迹,写着一句话: 给口奶吃。)。说实话,这是我的一个隐痛。

女朋友拿到信,质问我说:一直拖着……你心里有鬼吧?

我说:不是鬼。是人。我背后有人。

她说:人?女人吧?

……不多说吧。就这样,我们闹起来了。不欢而散。结婚不到三个月,就离了。

那时候,我沉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终日躺在床上,读些乱七八糟的书。也常常想起梅村,想也白想。后来我又想,我们是文化人,我们有钱了,终于可以干点正事了。我们也该干点正事了。于是,我拿起电话,拨通了骆驼的手机……我在电话里说:哥哥,咱们现在可以出书了。

骆驼一怔,说:出书?出什么书?

我说:精典。一百本精典!

在电话里,骆驼沉默了一会儿,不以为然地说:……这才几个钱?再等等,兄弟。书是一定要出的。出好书,出精典,这都在计划之内呢!再等等吧,兄弟。一个亿吧,等手里有了一个亿……

我愣了。老天,一个亿?这家伙疯了吧?

后来,突然有一天,骆驼又激动了。在电话里,骆驼一这咳嗽着,一边连珠炮似地说:兄弟,快来。快来。马上订机票,到我这里来!快来吧,兄弟,咱哥俩好好商量商量。

我说:你又出什么妖蛾子呢?

骆驼说:咱不当“客户”了。兄弟呀,抄股太熬造人,太痛苦了!

我说:不是说要做书么?你还想做什么?

骆驼说:做“庄”。咱要当“庄家”。咱再也不当孙子了,要当主人!

听他这么说,我吓了一跳!难道说要开工厂、办实业么?……我说:你啥意思?

骆驼不耐烦地说:快来。你瓜费什么话?快点来!我房都给你订好了,五星级宾馆的豪华套间……快来吧!

我有点懵。骆驼现在想的是一个亿了。

我要说,骆驼是敏锐的。骆驼对大势的把握一流。当我从上海飞到深圳,刚下飞机,骆驼就到机场接我来了。秋天了,骆驼身上处处有女人照料的痕迹,他穿 着一袭风衣,里边的西装、衫衣也都是新烫的,脚下是一双锃亮的皮鞋,虽然还是很瘦,但精神抖擞。他身后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阳光下亮得刺眼,奥迪 a6。

见了面,我说:不用这么夸张吧?还借辆车?

骆驼说:什么借辆车?这是公司给你配的。你一辆,我一辆,咱哥俩一个牌子。

我吃惊了。没有想到,在电话里说了说……骆驼已经把公司成立起来了。还买了车。效率真高啊!这就是骆驼。

我呆呆地看着骆驼……骆驼一拉车门,说:上车吧,吴总。

我四下看了看,说:司机呢?

骆驼笑了,骆驼伸开手,我看见他里拿着一把明晃晃地车钥匙,他把手里的车钥匙抛起来,又洒脱地接在手里……说:我亲自给你当司机,怎么样?

我一下子有点头懵……我说:你,你……行么?

骆驼笑了,说:你瓜放心吧。我整整学了三个月,正规的,每天下午……有证。接着,他一拉车门,说:上车。

坐在车上,我还是有些担心,骆驼只有一只胳膊呀?!……可是,骆驼就用一只胳膊开车,他的手熟练地把握着方向盘,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看上去从 容不迫,游刃有余……我提着的心慢慢松下来了。仅有一只胳膊的骆驼,没有学不会的!这不得不让人叹服。骆驼一边开着车,一边说:好开,就是个熟练,你瓜也 赶紧学吧。

我笑着说:你那车照,花钱买的吧?(我怀疑,他一只胳膊,怎么能办下驾驶证?)

骆驼也笑了,说:没花钱,卫丽丽找了熟人……

后来,坐骆驼的车我很放心。骆驼虽然只有一只能动的胳膊,可骆驼把那只能动的右手发挥到了极致。他开车是耍的,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哗”一下转一个 圈儿,尔后再轮回来,看得你目瞪口呆!倒车时,他凭着感应,“兹”的一下退回去,也不大看倒车镜,又“呜”一下开回来,倒线很直。他骄傲地说:这就叫人车 合一。

当天晚上,住在骆驼给我预先订下的套间里,我和骆驼谈了一夜……骆驼又一次把我征服了。

整整一个晚上,骆驼的屁股几乎没怎么落座,他在房间里一直不停地走动,那只空袖子甩来甩去地舞着,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娓娓而谈,象个话剧演员似地。 骆驼给我大谈“资本理论”……他说:你发现了么?我们的社会形态已经开始变了。我们过去是实体经济,现在正在向资本经济过渡……资本经济是虚拟的,讲的是 投资与回报。那是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数字,人们在数字里挣钱,挣大钱!在日本,是没有人去银行存钱的,去银行存钱是要收费的……还是日本人聪明啊!明 白了吧?一个伟大的时代,长出了一双无形的手,那就是——资本!

我说:在电话里,你不是说要办药厂么?

骆驼说:错。不是办,是收购。我们只管收购,收购之后“包装”上市……办药厂是别人的事,让别人去办。让懂行的人去办。我们只是借壳上市。

骆驼雄心勃勃,滔滔不绝地讲着。灯光下,骆驼的影子投在墙上,象一只黑色的、舞动着的大鸟……他主要阐述的只有两个字:“包装”。

接着,骆驼又告诉我办公司的一些事。他说:兄弟,委屈你了。咱们是患过难的弟兄,公司是以咱两个人为主。公司起名时,原本要把咱两个人的名字镶进 去……要起“骆鹏公司”,念起来成了“落篷”,谐音不好听。起“国鹏公司”也不好听呢……后来,我想了想,就起“双峰公司”吧。骆驼双峰(暗喻你我兄 弟),走得远,踏实,你说呢?

说实话,对公司起名我并不在意,就说:好哇。这名字好。

再往下,骆驼说了股份的事。骆驼说:你那四百多万,给你留一点余数,打包入股,我让财务上算了一下,占百分之十七的股份;我的多一些,占百分之三十 一。还有一家,占百分之八……主要由咱三家控股。其余的,我联系了十几家公司,都是小份额……这第三家,骆驼说得有些含糊(后来我才知道,这所谓的第三 家,其实是卫丽丽的哥哥,名叫卫真宇。他是一家银行的副行长。)。

夜深了,骆驼把他带来的三包烟全吸完了……骆驼突然说:再苦几年,就再也不提钱的事了。永不再提!一人十个亿,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五指伸开,在空中作出鹰爪型,手指颤动着,象是已经“抓挖”到了似的。尔后他的手往前推着,高高地、用力地竖起了一个指头!…… 我看着骆驼,我在骆驼眼里看到了一种亮光,那光荟聚成一个极亮的、燃烧着的、足以慑服人的亮点,象火焰一样!他刚刚说过一个亿,现在一月不到,他想的是十 个亿了?!

最后,骆驼终于坐下来了。他身子往后一退,靠在宽大的沙发上,就象燃烧尽了似地,显得很疲惫。这时候,骆驼半塌蒙着眼,用带一点忧伤地语气说:兄 弟,咱们过去实在是太穷了。我记得我给你说过,我上边有一哥。我四岁那年,吃大食堂那年,我哥哥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地。那年我哥七岁,他跑到我面前,伸 开手,你猜他手里握的是什么?他手里握着一个“面疙瘩儿”。那是一碗稀饭里最稠的东西……我哥在大食堂里喝完了一碗稀饭,剩下了一个“面疙瘩儿”,没舍得 吃。他吐在手里,给我拿回来……后来,我哥死了。我哥不是饿死的,是害病死的。但肯定营养不良……在我们家,正因为我哥哥死了,我才得到了更多的关爱…… 当骆驼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心里一疼!我也有过同样地经历……于是,我说:骆哥,我跟定你了。

骆驼不光是侠肝义胆,他还是一个很周到的人。第二天,骆驼领我走进了新开张的公司。公司搞得很气派,占了国贸大厦整整一层楼!欢迎我的人在国贸大厦十八层电梯门口站成两排,一个个叫道:吴总好!

尔后,骆驼又领我看了他给我安排的办公室。办公室也是里外套间,老板台、电脑、电话、沙发、茶几、冰箱及各样用具一应俱全。骆驼说:还满意吧?

我看了看,说:无话可说。

骆驼说:兄弟,别的人我信不过,我只信你。你可是重任在肩呢。

我说:你吩咐吧。

骆驼一招手说:你跟我来。

于是,骆驼把我带到了邻近的、一模一样的办公室,这是他的办公室。仅有的不同是,他的办公室里挂有两张巨大的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骆驼进屋后,把我领到地图前,突然说: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我没反应过来,说:啥意思?

这时,骆驼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那个点用红笔划了一个圆圈,是平原上的一个县份:钧州。

我马上就明白了。当年的钧州曾经被人称为“药都”,历史上有很多传说。传说中,药王孙思邈生前曾在这里采药、行医,死后又葬在了这里……因“药王 爷”在此,九州十三县的中药必经这里,拜过“药王爷”后,药材才会灵验。当年,这里曾经是中原六省中药材的集散地。可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如此 偏僻的一个县份,有药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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