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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省级领导来给呼伯拜寿,呼伯一个都不见(4)

现在,在他六十大寿的这一天,她的女儿来了,她是来回报他的……什么叫“献身”?这才是“献身”哪!人,活到了这份上,也算值了。账是不能还的,有些账必 须让它欠着,欠着很好。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今夜,他没有再听到那“沙拉、沙拉”的声音,它竟然不再出现了……为此,他也有一点点的遗憾。

呼天成轻轻地拍着脑门,默默地对自己说:练吧,再练练功吧……

夜半时分,呼天成练完功,刚刚躺下打了个盹儿,突然,那个放在小茶几上的“对讲机”响了,里边传出了民兵连长呼二豹那急切的呼叫声:“呼伯,呼伯有急事向您汇报,有急事向您汇报!”

呼天成坐了起来,拿起那个对讲机,平静地问:“啥事?说。”

呼二豹在对讲机里迟疑了一下,说:“这事,鳖儿……”

呼天成问:“急事吗?”

呼二豹说:“急事。”

呼天成马上说:“你来吧。”

一个时辰不到,呼二豹手里抓着那部对讲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一进门就报告说:“呼伯,有人往您脸上抹屎!”

呼天成仍坐在那里,沉静地看了他一眼,批评说:“看你慌哩,慌个啥嘛?啥事儿吧,说清楚。”

呼二豹喘了口气,又说:“我刚刚得到消息,有人要走……”

呼天成问:“谁要走?往哪儿走?”

呼二豹说:“就是那个愣头青货,在面粉厂的那个刘庭玉。操!他要脱离集体,要带着老婆孩子走。这不是往您老脸上抹屎是啥?!”

呼天成心里“咯噔”一下,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走就让他走嘛,你慌个啥?”

呼二豹一时被激住了,他望着呼天成,张口结舌地说:“这,这……他正收拾东西哪,明儿一早就走了呀!”

呼天成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就在二十天前,省里的一个领导来参观的时候,他还笑着说:“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愿意脱离集体,打都打不走啊!”那个领导也笑着说:“你们是平原一枝花,富哟!”可现在,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要走了……这是扇他的脸哪!

呼天成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通知干部们,开个会吧。”呼二豹应了一声,立时走到院子里,拿着对讲机大声吆喝起来……

一会儿工夫,干部们匆匆赶来了。等人到齐的时候,呼天成站起身来,望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讨论吧,拿个意见出来……”说着,却径直走到靠里边的那张草床上,一扭身躺下了。

呼家堡绳床

这能算是一张床吗?

它是那样的破旧,床帮仅是几块粗糙的、黑污污的木头,木头上泛着一股腥叽叽的气味,那气味是人的油汗和蚊虫的尸体喂出来的。说是床,也仅是床框上简单地网 着一些草绳,草绳上结着一个一个的网结,那网结是一扣一扣的,人躺上去的时候,就像是落在了一个没有多少张力的兜网上,那一扣一扣的绳结会深深地勒进人的 皮肤。那可是些带有毛刺的草绳啊!

可是,对呼家堡来说,这绳床是有纪念意义的。这张绳床的床帮是槐木的,很结实,它已有四十年的历史了,可以说,它是呼家堡艰难岁月的见证。早在四十年前, 在呼天成刚当上支书的时候,村里很穷,穷得连一张桌都买不起。于是,呼天成就带人下河坡里割草,而后把草晒干,拧成绳子;又伐了几棵不长的老槐树,打了这 么个绳床,这些绳床后来就成了他们的办公用具,夜里开会,可以坐一坐,躺一躺,实在是太晚了,就睡在这些绳床上……渐渐地,这些绳床大多都坐坏了,也就不 再用了。可呼天成却执意要留下一只,他说他已经睡习惯了,离开这草编的绳床,他睡不着觉。

“呼家堡绳床”的光荣,是很多年后才有的。最早的影响,是一位省委副书记造出去的。

一九六六年冬天,呼天成秘密地从外边接回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用架子车偷偷拉来的,他的腰被打断了。而后,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那人就隐藏在苹果园的茅 屋里,躺在一张草床上……多年后,一直到那人再次复出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里曾经藏过一个省委副书记!这位省委副书记复出后,特别怀念在呼家堡的那些日 子,尤其怀念他曾经躺过的那张草床。他到处给人说,要不是老呼的那张草床,他就活不到今天……

他说,那时候,他的腰被红卫兵打断了,疼得厉害,可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他身上的疼痛马上就轻了,先是麻,后是痒,哎呀,那滋味真是舒服啊!……他说,因为 怕人发现,他没有请医生看,也不敢请医生看,是那些草的气味治好的他的腰,百草治百病啊!……他还说,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不知怎的,这心就静了,什么也不 想了。他马上就看到了他的母亲,他能咬着牙活下来,就是他想到了他的母亲……

这位省委副书记走一处说一处,一时,“呼家堡绳床”就成了上层一些领导眼里的神奇之物!那些上了年纪的高层领导人,有过腰疼病的,纷纷派人前来讨要,连北 京都知道了“呼家堡绳床”的传说……(当然,那些送人用的“呼家堡绳床”,已不是昔日的那种破绳床了,床架是专门定制的,草也是专门种植的、经过选择的, 不像以前那么扎人了。)

再加上一些报纸和电台的鼓噪、宣传,“呼家堡绳床”一下子名扬四方!它先是具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性,继而又成了一种精神的象征。

然而,真正喜欢绳床、离不开绳床的,却只有呼天成一个人,只有他这张绳床才是采集了二十多种草编出来的,其中有很多种带有毛毛刺儿的草,他特别喜欢那种扎扎窝窝的感觉。

他只要一躺到那张绳床上,浑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全流到脊背上了。那刺是一点一点的,一芒一芒的,一小窝儿一小窝儿的。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感觉到这里有一点 点儿扎,那里有一星星儿的刺,那刺动是很轻微的,是可以品的。慢慢的脊梁上就像着了火,是慢烧的小火,小火在他的毛孔里烧着,一点点、一点点地热,那感觉 就像是有什么从脊背上流出来了,一炙一炙地流,一润一润地流,多好啊,那初期的扎扎窝窝的疼点在慢慢地消失,脊梁也跟着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就没有脊梁 了,什么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味,那是一种草和肉体接触后产生出来的气味:先是腥,有一点苦涩的腥;接着是香,也是那种带一点苦涩的香;而后是 甜,仍是那种带一点苦涩的甜。再接着,草的气味就把人整个覆盖了,各种草都在释放着它们的气味,他成了气味的导体,那被割了又晒,晒了又拧的草像是还阳了 一样,发散出一股股浓烈的黑颜色的芳香……他就像是躺到了大地之上,躺到了无边的田野里,身下是一窝一窝的热土,四周是茂密的草丛,他也就跟着化成了一株 草,成了草精了,他也常给人开玩笑说,他就是草托生的,他是“草精”。到了这时,也只有这时候,他的大脑里才会一片清明,该放下的全都放下了,该扔的也都 扔掉了,那思绪就像锥子一样,尖锐地扎在一个点上,那么,思考重大问题的时候就到了。

呼天成很久没有躺这张草床了。过去,每逢遇到重大问题的时候,他都要在这张绳床上,躺一躺。以此来平静心中的火焰。这里是他思考问题的地方,也是他痛下决心的地方。

现在,呼天成蜷在那张草床上,紧闭着两只眼睛,脑海里空空静静的,可他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小人儿。那个狗儿曾经穿着一个小红兜肚,在他的眼前爬来爬 去,流着两筒清水鼻涕,可他爬着爬着竟也长大了。他高中毕业,当过三年兵,是他把他送走的,当的是消防兵,在城里学爬墙……而后他就回来了。

他没把这孩子当回事儿,回来把他分到面粉厂。他甚至都记不清这狗儿的面目了。只记得这娃子黑黑的,有点腼腆,不大爱说话。可是,他看走眼了。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小狗儿,在他的六十大寿的这一天,竟然要脱离集体……

是呀,是呀,他的确是把屎罐摔到了我的脸上!不,狗儿是整整扣下了一个屎盆子!他为之奋斗了四十年的呼家堡,在今天,在他无比辉煌的时候,竟然有人蔑视他 的存在,连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没有天了吗?没有日月了吗?没有世界了吗?!他曾多次在大会上讲过,呼家堡是一个整体,呼家堡的荣誉不是哪个人的,是 大家的,每个人都是呼家堡的一分子,大家都要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集体的荣誉。如果有人破坏呼家堡的荣誉,那么,大伙说怎么办吧?……他记得当他说到 这里的时候,整个会场上齐声高呼:撕吃他……

可是,竟敢有人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竟敢有啊!

呼天成身子微微地动了一下,在心里默默地说:有人给他送礼来了,在他六十大寿的这一天,有人给他送来了礼物,那是一个屎盆子!这是最好的一份礼物了!好哇,好哇。

许多年来,他觉得他已练就了一双鹰眼,他的眼就是专门用来识人的。他从未看错过一个人,四十年来,他培养了多少人才,又送走了多少人才呀!有多少人对他 说:老呼,你真是慧眼识人哪!可是,这一次,他却看差眼了。他竟没注意到这么一个人,这的确是个人物,是个人物啊!可他为什么要走呢?仇恨他?是为了那件 事……也许。平日里不动声色,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这年轻人肯定是动了心思的,他是工于心计呀!要不,他是不会走的。在他六十大寿这一天,他敢站出来,敢说 出那一个“走”字,这就说明,他是遇上对手了。许多年来,虽然也有人搞鬼,可他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没有一个人敢公开地和他对着干。这一次,他是遇上 了。

记得,在送这娃子去当兵的那次欢送会上,他的父亲,那个胆小的老实人曾一磨一磨地凑到他跟前,说:“您看,这娃子……”当时,在那样的场合下,他也顺口说 了句客气话,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刘,你养了个好娃子呀!”他爹忙说:“呼书记,您多调教,您可得多调教他呀……”那的确是个老实人,可老实人养了个 不安分的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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