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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省级领导来给呼伯拜寿,呼伯一个都不见(5)

他在大会上讲过多少次呀!集体是什么?集体是一种信仰,是一种觉悟,要活在一块活,死在一块死;集体就是一架马车,你往东,我往西,驴拽狗不走的,行吗? 集体就是一块责任田,你种这,我种那,你两垄谷子,我二斗黍秫,行吗?集体就是卖了老婆买合笼,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唉,草是要锄的,牲口是要用鞭子 抽的。草隔一段不锄它就要疯长,牲口隔一段不抽也会尥蹶子。俗话说,土是养人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得有“墒”,这个“墒”很重要啊!水多了它涝,天干 了它旱,人也是这样啊!

这三年,就这三年,他大意了。

娃子呀,你的根在这里,你的户籍在这里,你的父母在这里,你能走到哪里去呢?你跟你呼伯斗心眼,你还太嫩了一点,你还嫩哪!他是可以不让他走的,只要他言 语一声,他就走不了。这样,要是这样,就太小家子气了,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可这不仅仅是走一个人的问题,这事关呼家堡的声誉呀!多少年来,呼家堡一直是铁 板一块,这块铁板是他花了四十年心血熔炼的,现在,这块铁板出现缝隙了……

想到这里,呼天成的肝疼了,他的肝上冒出了一团一团的火苗……他心里说:老了?难道真是老了?

呼家堡的议会

一个时辰之后,在绳床上躺着的呼天成扭了个身儿,坐起来了。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显得异常的平静。他把干部们重新召进屋来,大咧咧地对村秘书说:“根宝,给我弄根烟儿。”

村秘书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来,那烟盒的封口已经撕开了,是早已准备好的,他递上去一支,接着又点上火。呼天成吸了两口,抬起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撒了一圈,说:“说说吧?”

民兵连长呼二豹一下子跳起来了,炸声骂道:“鳖儿作死呢!叫我说,捆他一绳,看他还操不操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坐下,坐下说。”

呼二豹一下子就蔫了,他乖乖地坐下来,不吭了。

呼天成又鼓励他说:“说吧,继续说。”

呼二豹吭吭着,脸涨得通红,他想小点声说,可他大嗓门吆喝惯了,不会小声说话,只好捏着腔说,他的声音尽量往小处走,可听起来竟还是扎扎窝窝、枝枝杈杈 的:“我说,我是说……”他一边说一边看呼天成的脸,想从呼天成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好接着往下说,“我有个好法儿,一绳下来他就 老实了。就是用那种细绳儿,细塑料绳儿,拴住他的两只大拇指,只绑这俩指头,别处不动他,而后把狗日的吊起来,日弄到梁上,也不用吊太高,只一砖高,将巴 差的似挨地似不挨地,䞍让他往下蹭了,蹭一下‘胳肢’他一下,蹭一下‘胳肢’他一下,光往痒处‘胳肢’……用不了多会儿,一顿饭的工夫,他就老实了,保管 叫他服服帖帖的。这个法儿没法验伤,谁也验不出来伤在哪儿……”呼二豹说着说着,眼发亮了,他直了直腰,望着众人,还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一时,屋子里静了,没有人说话,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淡淡地说:“往下说吧。”

副村长呼国顺伸了伸脖子,说:“我……我我说……两两句。”他是个结巴舌,有点口吃,他的话总是一节一节的,就像是“败节草”一样。他瞪着眼,很认真地 说:“叫……叫……叫我说,还……还是,按按制度办……事。咱……咱咱……不是有规……规定,违违……违反那那个……那……先先停他的水,后断断他的 电……电,叫叫电工把线给他掐了,弄他半月,可可……可灵!不不……不像话!说……走人就走人,那……那还行?!”

面粉厂的厂长插话说:“国顺说这不行。他想走哩,你断他啥电哩?断也白断。他这个人拗,年轻轻的,好琢磨个人,好认个死理儿。你越不让他干啥他偏干啥。叫我看哪,就不让他走!不能让他走!”

呼国顺说:“咋……咋……咋不行?他他走?!哼,他爹……爹哩?他娘……娘哩?他爹他娘总……总走不了……了吧?他,他爹……爹娘吃水……水不吃?他只要说不……不吃……也也好办……”

奶牛场场长拧了拧身子,这人说话磨里磨叨、女里女气的,他小嗓说:“说这说那,都是白扯。关键是这个头儿不能开。头儿一开,往下就难说了……我看哪,抓他 一个典型。把他弄到群众大会上,一上会就好办了,到时候你一句他一句,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了!别说鳖儿就那一张嘴,就是他浑身长嘴,也过不了这一关!看 看有多少指头戳他的脸吧?!叫他说说,叫他自己说,咋?集体给他房住,给他钱花,给他供吃供喝,给他配沙发,装空调……呼家堡哪点对不起他了?呼伯哪点对 不起他了?他肯定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好办了……到时候想咋处理他,咋处理他!”

羊场的场长呼平均身上有膻味,没人愿跟他坐一起,他就在地上蹲着,一只手在地上划来划去,划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说:“叫我说,还是用老法儿治他,给他 ‘开小灶’。”他说着说着,也有点兴奋了,唾沫星子溅起来:“找个地方,找个僻静地方,就我们那羊圈边上有个小屋,可得劲。弄去,让民兵看住他,一天三晌 让他家里给他送罐饭,干部们轮班找他谈,日他娘,黑里白里连轴转,三天不行五天,五天不行十天,䞍熬他了,一夜一夜熬他,眼熬得跟灯笼样,用不了几天都把 他攻下来了!看他还操不操了?”

猪场场长刘德有不紧不慢地说:“肉是好肉,就看咋割法儿了。咱这儿不是每月都搞‘民主评议’吗?我知道那是评议工分,评议工资的。我看,咱改改,咱也给他 来个民主评议,评议评议他这个人。让他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去接受‘民主评议’,一人说他一条错,就一千多条错,人身上有一千多条错,你说他是个啥人?人不敢 让人评议,评议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个孬种,大孬种!到他自己也认识到他是个孬种的时候,就好办了……”

妇女主任马凤仙先是像背诵似的说:“谁往呼伯头上扣屎盆子,我们坚决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说着说着,她竟然掉泪了。她流着泪说:“呼家 堡的男人都该站出来,扇他!啥狗×马×的东西,良心叫狗吃了?!敢破坏集体?!破坏呼伯……还算人不算?!”接着,她又说,“你们说了半天,净脱裤子放 屁,多那一事,六个指头搔痒,多那一道儿!叫我说,啥法儿也别使,就一条,弄住他娘,弄住他媳妇,啥都齐了。干部们根本不用出面,找些积极老婆们,䞍开 ‘帮助会’了,看老婆们把他家里砸磕成啥样?!那一年开麦升家的‘帮助会’不就是这样?一群老婆围住,吃了饭就开,吃了饭就开,指头捣到脸上,一家伙可老 实了!女人家最要脸面,三天下来,保准屙稀屎!”

往下,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发表自己的高见,谈出了许多更为绝妙的好主意……会议开得十分热烈。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绝不能让这鳖儿走!绝不能开这个口子!

在众人发言的时候,呼天成一声不吭,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有时,把眼闭上,有时睁开,淡淡地望着众人。一直到都表了态,都讲完了,他才问:“说完了?还有没有?谁还说?”

就这么一句,屋子里又重新静下来了,众人都望着他。这时,呼天成说:“大家的意思是不让他走?”

众人齐声嚷嚷说:不能让他走!他这是给集体抹黑!这个头不能开……

可是,呼天成却笑眯眯地说:“怕啥?走就让他走嘛……”说着,他的脸突然就黑下来了,一股黑风风的怒气罩在了他的脸上,他沉着脸,目光像烙铁一样在众人脸 上烫了一圈,厉声说:“这个头咋不能开?!走个把人有啥了不起的?还有谁走?你们谁还想走?!说呀,谁走都行,我现在就批准!谁走报名!”

刹那间,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没有一个人敢吭声,人们都低下头去,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一小块儿……

片刻,呼天成的语气缓下来了,却仍是很严肃地说:“你们都是呼家堡的干部,是接班人哪。遇上一点小事就这么不冷静,行吗?别说走他一个人,走十个人,走一 百个人,呼家堡还是呼家堡!你们谁想走也可以走嘛,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是要留下来的。呼家堡四十年都没垮,我不相信,现在还有谁能搞垮它!怕什么?! 啊,有什么可怕的?!”接着,他又说:“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让他走嘛。当然了,有人要走,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有漏洞。 我也是有责任的。在这里,我就不多批评大家了。”

干部们全都望着呼天成,一时,也都各自想着身上的“责任”……

呼天成手捧着头想了一会儿,默默地说:“走可以走,咱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总还是要见个面吧?你们说呢?”

立时,民兵连长呼二豹站了起来,马上说:“我去叫他!”说着,他望了呼天成一眼,见呼天成的眼皮一耷蒙,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干部们像是悟过来了,一个个又说:“就是,呼伯分析得对,走就让他走,一粒老鼠屎还能坏锅汤?走他个把人也没啥了不起……”

一会儿工夫,呼二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说:“鳖儿操哪,不来!我把他爹日弄来了。”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他袖手立在那里,腰弓着,脸上带着惊慌不定的神色。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四下探去,可是,没人理他,谁也不理他。他缩了缩身子,喃喃地说:“他呼伯,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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