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作家 > 琼瑶 > 几度夕阳红

第六章(4)

"这样好些吗?"他问。

"嗯。"她轻哼了一声。

他的手指绕着她的辫梢,细而滑的头发柔软的缠在他的手上。继续盯着她的眼睛,他问:"什幺时候开始,你爱上了黄昏的散步?"

"什幺时候开始,你爱上了黄昏的浅酌?"她也问。

"好象是你先开始散步,才有我的浅酌。"他说。

"不,好象是先有你的浅酌,才有我的散步。"她说。

"是吗?"他注视她。

"嗯。"

他的手放开了她的发辫,慢慢的从她腰际向上移,而捧住了她的脸。他的眼睛清幽幽的在她眉目中间巡视。然后,他俯下头,自然而然的吻了吻她的唇,高雅得像个 父亲或哥哥,就那样轻轻的在她嘴唇上碰触了一下。抬起头,他再凝视她,于是,突然间,一切堤防崩溃,他猛的拥住了她,嘴唇火热的紧压着她的,贪婪的、灸热 的在她唇际搜寻。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把她的小身子紧紧的挤压在自己的胸前,而在全身血液奔腾的情况下,去体会她那小巧玲珑的身子的温 热,和那颗柔弱细致的小心脏,捶击着胸腔的跳动声。

"唔,"她呻吟着,眼睛是阖拢的,语音模糊而低柔:"慕天,为什幺让我等这幺久?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的声音被吻堵塞住。

"我不敢……"

"不敢?为什幺?"

"我不──不知道,别问,别多说。"他的嘴唇揉着她的,新的吻又接了上来,掩盖了一切的言语。他紧紧的箍着她的身子,压制已久的热情强烈的在他每根血管中 燃烧。他的唇从她的唇上移开,沿着她的面颊滑向她的耳边,喘息的、低低的、呓语似的说:"这是真的吗?我能有你吗?我能吗?"

"你能,如果你要。"她低语。脑中迅速的掠过一个黑影,高悌的黑影,但她闭闭眼睛,似乎已将那黑影挤出脑外。高悌!别去想!别去想!她要这个"现在",这 个太美丽的"现在"!风在吹拂,月在移动,水在低唱……还有比这一-那更美的时刻吗?还有比这境界更好的天地吗?太美了!太好了!

太神奇了!她愿为生命而歌,为世界万物而笑。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这微风,这月亮,这低柔轻缓的流水……。

"我要?"他的声音沉oe□喑哑,像来自森林中的一声叹息。

"我要?是的,我要!"他叹息。嘴唇在她面颊上揉擦,又落回到她的唇上。"我要,我要,我要。"他重复着。

"慕天,"她喃喃呼唤:"慕天,慕天。"她的胳膊紧缠着他的脖子,被露水浸湿的手臂清凉的贴着他的皮肤。"慕──天──"幽幽的,长长的一声低唤,是个长而震颤的小提琴琴弦上的音符。

"你听到风声吗?"他问:"风在这儿,它知道我。"他像呓语般的说:"水也在这儿,水也知道我。我发誓我用我全心灵来爱你──全心灵,没有丝毫的虚伪、欺骗、和保留。"

"用不着誓言,"她说:"我知道,我信任,我也了解。"她把脸拉开了一段距离,用清亮的眸子,单纯而信赖的望着他。

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脸上,苍白,凝肃,美丽。燃烧着的眼睛里汪聚着热情,唇边是个沉静而心满意足的微笑。他注视她,一下子就把这黑色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迫切的自语着说:"我但愿冥冥中有一个神能为我的心作证──我不想伤害你,天知道!让你远离开一切的伤害!"

"没有人会伤害我。"她轻声说,高悌的黑影又来了,摔摔头,她硬把那黑影摔掉。仰起头来,她渴望而热烈的说:"有你在,我还怕什幺伤害?我什幺都不怕。"

他闭闭眼睛,身子晃了晃,揽紧了她,他再吻她。月亮在云里穿出穿进,露珠在枝头悄悄跌落,夜的脚步缓缓的踩着流水而去。风在叹息,水在叹息,一两只秋虫拉长了嗓子,也在幽幽的叹息。她在他怀里悸动了一下。轻轻的说:"有人来了,我听到脚步声。"

"别管!"他说,继续吻她:"让他去!"

"他向我们走来了。"

"别管!"

她推开他。月色里,一个老妇人挺立在月光之下,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颤动,严肃的眼睛带着强烈的责备意味,愤愤的盯着面前的两个人影。

"好呀,小姐!"她叫。

"哦,是你,奶妈。"梦竹慢悠悠的说,透了一口气,神态立即显得宁静而坦然。是奶妈,不是母亲!只要不是母亲就好!她牵着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奶妈的 手腕上,微笑着,安详而恬然的说:"奶妈,这是何慕天。"又仰头对何慕天说:"这是我的奶妈,她常弄糊涂了,以为自己是我的妈妈。我也常弄糊涂了,也把她 当作妈妈。"

何慕天的手停在奶妈的手腕上,微俯着身子,他安静的望着奶妈的脸,亲切的说:"你好,奶妈。"

"我?"奶妈注视着这张脸,怎样的一对深沉诚挚的眼睛!

怎样的一副恳切温柔的语调!还有那神态,那风度,那举止……那漂亮温文而年轻的脸!她用手揉揉鼻子,嗫嚅着从喉咙里逼出几个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梦竹看月亮,"何慕天说:"月亮真美,不是吗?"

"嗯,嗯,美,真美。"奶妈从鼻子里接着腔,美?真美?

你们看到了吗?天知道你们怎样看月亮的!可是,这男孩子的语气那样柔和,不容人反驳,也不令人讨厌。嗯,反正,月亮总是美的。

"你来找我吗?"梦竹问:"我又不是三岁小娃娃,离开一下下你就到处找。"

"哦,好小姐!"奶妈回复到现实中来了:"一下下!说得好!吃过晚饭跑出来,就没影子了,现在几点了,知道吗?衣服也不穿够,跑到这河边来吹风……""她不会受凉的,奶妈。"何慕天插进来说。

不会受凉的?当然啦!奶妈张大眼睛,望着面前这颀长而漂亮的青年。不会受凉的!你的衣服裹着她,你的胳膊抱着她,她当然不会受凉啦,但是,你呢?穿得那幺 单薄,站在这风地里,也不怕冷吗?秋夜的露水那幺重,看你们连头发都湿了。跺了跺脚,驱除了部份由脚底向上窜的寒气,她忍耐的说:"好了,小姐,该回去了 吧?你妈叫我出来找你,回头挨了骂,又该生气不吃饭了。"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微微的含着笑,半侧着头,一股浑然忘我的样子。何慕天扶着树干,也默默的凝视着梦竹。好久之后,梦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递给 何慕天。何慕天机械化的接了过来,仍然注视着梦竹。奶妈忍耐的站在一边等待,看着他们相对而立,却久久都无动静,而梦竹解下了大衣之后,在恻恻的寒风里, 又不胜其瑟缩,小小的鼻头都冻红了。如果再不管他们,很可能他们要这样相对到天亮。于是,她走上前去,像牵一个小女孩般牵住了梦竹的手,说:"走吧,走 吧!"

梦竹顺从的、机械化的跟着她走了几步,一面还回过头去望着何慕天,后者仍然伫立在柳树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踪着她。

"走吧!走吧!"

奶妈拉着梦竹向前走,心中又气愤了起来,这算什幺?女孩儿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边约会,还做出这股难分难舍的样子来。何况梦竹还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 她向前迈了几个急步,嚷着说:"好了,好了,只管看个什幺?再不回去,你妈会把你撕碎掉!看看你,这是副什幺样子?要是给高家的知道,你还要不要做人 呢?"

"奶妈!"梦竹喊了一下,突然挣脱了奶妈的手,跑回到柳树底下。那儿,何慕天仿佛也变成了一棵树,动也不动的挺立着。梦竹仰着头,对何慕天不知道说了两句什幺,才掉回身来,跑到奶妈身边,说:"我们走吧!"

"你又跑去讲什幺?"

"你别管!"

"好,我不管!"奶妈咬咬牙说:"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后把今天晚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妈,让你妈来教训你,反正我管不着你!"

梦竹嘟起了嘴,眼睛望着地下,说:"你真要告诉妈?"

"当然啦!女孩儿家黑夜里在河边和男人家搂搂抱抱,别以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长到那儿去了?别丢人了……"

"奶妈!你说得好听一点好不好?"

"哟哟,怪我说得不好听,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梦竹气得跺了跺脚:"你根本不懂爱情!"

"哎哟,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懂!梦竹,你小心点儿,男人有几根肠子我全知道!别看你这个什幺大青天,离恨天的……"

"何慕天!"梦竹叫。

"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长得尽管白白净净,心里还不是-脏一堆!梦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妈!"梦竹气愤愤的大叫:"闭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涂了,是不是?""我?"奶妈盯着梦竹说:"我是老糊涂?你才是小糊涂呢!"

"我怎幺糊涂?"梦竹问:"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寻一份最美丽的感情,像诗一样,像梦一样,像月亮、云、和星星一样,又美丽,又神奇,又……"话没说完,接 连就是两声"阿嚏!阿嚏!"把诗和梦都赶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声"阿嚏",奶妈点点头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凉不可!还不走快一点! 云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进家门,才走进堂屋,梦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边,一张紫檀木的椅子里。桌上,桐油灯燃得亮亮的,昏黄的光线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脸上。

由于长久的蜗居室中,而太少接触陽光,她的脸色就显得特别的苍白。两道黑黑的眉毛低压在锐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庄重之感,她靠在椅子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的望着走进来的女儿。用严厉而不杂丝毫感情的声音说:"过来!梦竹!"

梦竹怯怯的看了母亲一眼,慢吞吞的走了过去。

"你到哪里去了?弄得这幺晚?你说!"

"我……"梦竹垂下头,轻轻的吐出两个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骗谁呀?你从吃过晚饭散步到现在?"

"嗯。"

"你还敢嗯?你趁早说出来吧,你干了些什幺事情?"

"没有干什幺嘛,"梦竹说:"就是散步。"

"奶妈!"李老太太喊,眼光锐利的,穿透一切的盯在奶妈的脸上。"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在……"奶妈扫了梦竹一眼,她向来对李老太太有几分畏惧,嗫嚅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河边上。"

"河边上!这幺晚,她在河边上做什幺?"李老太太更加严厉的望着奶妈,在这对厉害的眼光下,要撒谎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在……她在……"奶妈咽了一口口水:"在……"

"奶妈!"李老太太睨视着她:"你可不许帮她隐瞒!"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皱皱眉:"她一个人?"

"她……"奶妈周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厉害使她无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梦竹打了个喷嚏,奶妈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掉换话题:"瞧,受凉了吧!到河边上吹风吹的!赶快到床上去躺着吧!"

"奶──妈!我──问──你──话!"李老太太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她和谁在河边看月亮?"

"阿嚏!"梦竹又是个喷嚏。

"她──"奶妈伸伸脖子,仿佛有个鸡蛋梗在喉咙里:"一个人。"

"一个人?"李老太太不信任的问:"就她一个人?"

"嗯,就她一个人。"鸡蛋咽下去了,谎已经撒了,就硬着头皮撒到底吧!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