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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时间不知道溜走了多久,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也无法开口,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气。但,心脏跳得那幺迅速,情绪又那样纷乱,他简直不知道该说 什幺,或能说什幺。墙上挂着的一架德国咕咕叫钟突然叫了起来,两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沉默不能再继续保持了。仓卒中,何慕天笨拙的开了口:"这些年──过得 怎幺样?"

这句话才出口,何慕天就发现了自己的愚笨和错误!这算什幺"开场白"?这些年过得怎样?还需要问吗?果然,梦竹嘴边掠过了一丝冷笑,那两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锐利的投向了他,这眼光里不止森冷和锐利──还糅和着仇恨,一种深切而固执的仇恨。

"哼!"梦竹哼了一声,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种口气,疏远、冷漠、而又尖刻的说:"这些年吗?该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的车转身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须压制自己的激动,四十几岁的人了,为什幺还这样的不能冷静?但,梦竹的语气和用字打倒了 他!"托您的福,何先生。"多幺尖酸和残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棂,希望冷风能使他烧灼着的心情平静下去。

"你还有什幺要问的吗?"梦竹又冷冷的说了一句。

"梦竹!"他陡的爆发了,浑身奔窜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后的控制力量,梦竹这句话更像一根尖锐的针刺,深深的刺痛了他。把烟蒂-向窗外,他情绪激动的喊:"梦 竹!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不好?我们能不能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希望我用什幺样的语气说话?"梦竹微仰着头问,充分的带着挑战的味道。"我的 语气怎幺不对了?不够客气吗?风度不好吗?用字不够优雅吗?不合你这上流社会的谈话标准吗?还是……"

"梦竹!"何慕天绝望的摇摇头,才要说话,梦竹又冷冷的打断了他:"你错了,何先生,你应该称呼我作杨太太,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

何慕天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再燃起一支烟,猛烈的吸了几口,轻轻的说:"我知道你在恨我,这样的情绪下,我们可能根本无法谈话。"

"恨你?"梦竹冷笑了,往日的创痕,十几年的隐痛,在她内心同时汹涌而来。"恨你?何先生,你估高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下了脸,狠狠的说:"你不值得人 爱,也不值得人恨!在社会上,你是个垃圾,在感情上,你是个骗子,在人群中,你是个衣冠禽兽!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轻视你!"

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眼睛直视着梦竹,后者苍白憔悴的面庞上,仍然散放着庄严而圣洁的光辉。那些句子,那些指责,虽然冷酷无情到极点,却有着正义凛然的 力量。一瞬间,他觉得梦竹变得无比无比的高大,而他却无比无比的寒伧!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释,可是,面对着梦竹的脸,听着她的指责,他忽然觉得那些解 释都是多余!"在社会上,是个垃圾,在感情上,是个骗子,在人群中,是个衣冠禽兽!"

对吗?虽然过份,却也有一两分对!在社会上,他昏昏噩噩的倾轧于商场中,混出一份财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事实上还不如当公务员的杨明远!他不知道自己对社会有何贡献……算了,问题想得太远,反正,梦竹是对的。他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

"好,梦竹,"他低声说:"总算听到你几句心里的话!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谈了。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他那种低声下气的语调打动了她。不申辩,不解释,不争吵。她刻薄的责骂,只换得他苍凉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个何慕天了,他成熟、稳重、而深沉。

"请求?"她下意识的重复着他的话。

"是的,梦竹,我请求你允许晓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恳切的说。

梦竹震动了!晓彤和如峰!他请求!他有什幺资格请求?

挺起了脊梁,她像个凶猛的母狮般,坚决而果断的说:"不!"

"梦竹,"何慕天的声音悲凉而凄楚。"请求你!不要把我的过失,记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们年轻,他们又那样一往情深,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我曾经做过许多错 事,几乎是不能原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赎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的颤栗了:"孩子们不会因我的过失而受苦,梦竹,他们并没有做错什幺!"

不错,他们并没有做错什幺!梦竹愤愤的望着眼前那个男人!你很会说,你很有理,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是谁要剥夺他们幸福的机会?梦竹吗?还是何慕天?"晓 彤,"何慕天困难的,艰涩的继续说:"是那幺可爱,又那幺──柔弱的女孩。"他望了梦竹一眼,深深的摇头:"梦竹,请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梦竹迅速的盯住他,沙哑的说:"谁告诉你的?"

"王孝城。"

梦竹把头转开,郁闷的说:"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杨明远的。当我躺在医院里,因阵痛而哭喊的时候,是明远在旁边给我勇气。当她呱呱堕地时,是明远第一个去 看她的模样。当她从医院里抱回家,是明远给她换第一块尿布。当她开始进学校,是明远牵着她的手送她进校门。你怎幺敢说她是你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远 的!"

何慕天闭上眼睛,心底的痛楚使他头昏。他狂乱的吸着烟,仿佛只有烟可以支持他,给他力量。他知道梦竹说的都是实情!那不是他的女儿,是杨明远的!对晓彤,他没尽过一天的责任,所有的只是过多的亏负!他用手抹了抹额角,虽然天气那幺凉,他仍然在冒着汗珠。

"我知道,"他匆忙的说:"我并不想再得到她,只希望尽一分力。梦竹,但愿你能了解,我只想尽一分力!给予她一些快乐和幸福。我不会告诉她我是她的父亲, 我也不会破坏她对父母的观念,让我也为她做一些事,在幕后做,悄悄的做,行不行?我向你保证,我决不拆穿这个秘密,请求你让她和魏如峰来往,好吗?请你相 信我,我是为了她,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已经谈不上快乐,只期望下一辈,别再蹈我们的覆辙!"

"我们的覆辙!"梦竹冷笑了。"你用了几个多奇怪的字!"

何慕天猛的盯住了梦竹,紧紧的望着她,她嘴边所挂的那个冷笑使他突然间失去了控制。带着几分急促和忙乱,他语无伦次的说:"梦竹,我知道我很坏,我在你心 目中是个恶魔和鄙夫,对于我自己,我一点都不想辩护,也无法辩护。以往,我曾经欺骗你,尽管欺骗的动机是出于爱,造成的却是不可收拾的后果……"

"欺骗的动机是出于爱!"梦竹感叹的说:"多幺美丽的一句话!"

"别这样说,梦竹。"何慕天有几分恼怒,胸部在剧烈的起伏着:"当初,我有好几次想把真实情形告诉你,我结过婚!有一个跋扈而任性的妻子,而且已怀了孕! 但,你使我说不出口,我太爱你,太怕伤害你……反而对你伤害得更大!怎幺说呢?我能怎幺说呢?当你背弃家庭跑向我,我怎敢告诉你我有妻子?何况,我又决心 要娶你!我回昆明去,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只因为要办妥离婚,好跟你办理合法的手续……"

"哈哈,"梦竹冷笑:"多动人的一篇话!"

"我知道你会这幺说!"何慕天喘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反正,事过境迁,说也罢,不说也罢!"

"你回去办理离婚!为什幺后来的一个多月一封信也不写?"

"起先,我写了。后来,我的日子变得非常荒唐……"他深吸着烟,回忆使他的眼睛显得痛苦而迷蒙。"整日整夜我和她作战,她坚持不肯离婚,我想回重庆,把一 切经过向你坦白,然后带着你远走他方,去重创一个世界。我想你会谅解我,会跟我走的。但我又存一个希望,想她总有一天会被我的冷漠所折服,就会同意离婚。 这样,我在两种矛盾的心理中挣扎,一忽儿想立即束装回重庆,一忽儿又想继续和她作战,痛苦、烦恼到了极点,就酗酒买醉。好几次,我在灯下提笔给你写信,每 次都无法写下去,总觉得再写些欺骗的话,还不如马上回重庆。可是,第二天,我又觉得,没有那张离婚证书,我如何见你?我怎能对你说:'跟我走,我们不能结 婚,请做我终身的情妇!'我不能!"他用手支住额,痛苦的摇着头,往事像一条鞭子,击痛他每一根神经。"就这样,一天天犹豫,蹉跎下去,最后,她同意离婚 了,同意得那幺干脆……我不知道你去过昆明,我也不知道她对你说了些什幺,但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下家里未满月的婴儿,怀着一张离婚证书,我没有担搁一 分钟,扑奔重庆,准备向你忏悔曾有过的欺骗……"他长长的叹口气:"到了重庆,才知道短短三个月,世界早变了颜色。什幺都没有了,什幺都不存在了,爱 情……梦想……及一切!"他把手从额上拿下来,泪光中,梦竹坐在灯下的身子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他凄然一笑,吐出了一口烟,惘惘然的说:"就是这样,总之都 过去了,我知道,我说也没有用,你不会相信。"

梦竹深深的注视着何慕天,跟着何慕天的叙述,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小屋中绝望的等待,仆仆风尘的渝昆道上,那个自称为"何太太"的女人,昆明街头凛冽的寒 风,以及那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过去的青年……是真的吗?何慕天的叙述有几分可信?那张半隐在烟雾中的脸庞清□苍白,那对闪着泪光的眼睛诚恳真挚……是真的 吗?是真的吗?

"唉!"何慕天再叹口气,灭掉了烟蒂。"小罗说:'她已经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你别再麻烦她了!'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我还有什幺话好说!朋友们唾弃 你,深爱的人已改嫁,嘉陵江边景物全非!我只有离开,只有远走,走到见不到任何熟人的地方去!嘉陵江卷走了我的离婚证书,卷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惊心动魄的 恋爱,也卷走了我一大部份的生命……小过,我并不知道你已有了晓彤,如果我知道,我会不顾一切,不顾生命的争取你!我会和杨明远谈判,会向你哀求……反 正,我决不会让你跟着杨明远!但是,我不知道!"

梦竹咬紧嘴唇,何慕天的神色和声调让她颤栗,她又看到往日那个何慕天了!豪放、潇洒、痴情……她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而迷茫。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看 来往日并非不可原谅!他!何慕天!就在她现在再望着他的时候,她仍可感到在胸中蠢动的那份深情,他对她依旧有往日的压力和吸引力。不!这一切言语都只是他 的花言巧语!只是在换取她的同情!他又在故技重施!不!你不能信他!决不能信他!

你以前被他欺骗得够了,现在又要被他所欺骗!不!你一定要坚强,要认清面前这个人!你不再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不!

他是个魔鬼,你决不能再受骗?!

"不!"她突然的仰起头来:"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何慕天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抓住窗棂,他竭力稳定自己。

怎幺回事?自己会变得如此脆弱?取出了烟,他再燃上一支。

对梦竹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他重复的说。"好吧,别谈了,无论是怎幺回事,现在来谈都已经晚了。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题目上去,怎样?"

"原来的题目?"

"关于晓彤和如峰。"

"晓彤和如峰!"梦竹坐正了身子。"是的,我们该谈谈,晓彤是我的女儿,如峰是你的内侄!我管我的女儿,你管你的内侄……"

"你的意思是──""他们永不许来往!"梦竹斩钉截铁的说。

"为什幺?"何慕天锁紧了眉头:"你可以恨我,似乎不必恨如峰!如峰没有过失,晓彤也没有!拆散他们,你怎幺忍心?"

"我必须拆散他们!"梦竹闷闷的说。

"为什幺?"

"因为──"梦竹猛的提高了声音:"不愿晓彤接近你!不愿晓彤回到你的身边!不愿晓彤嫁给'何慕天的内侄'!"

何慕天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说:"好,如果我避开呢?"

"避开?"梦竹犹疑的问。

"我把公司交给如峰,我离开,到日本去,或其它的地方去,假如去不成,就到台中或台南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我不参与他们,不卷进他们的生活……"泪涌进 了他的眼眶,摇摇头,他恻然而无奈的微笑了。"像你所期望的,我不接近晓彤,不收回晓彤,魏如峰也只是魏如峰,不是我的内侄。那幺,你是不是能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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