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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3)

"妈妈!"晓彤低低的,祈求的喊。

"唉!"梦竹叹了口气:"那幺,晓彤,妈妈答应你了,你可以和他来往。""噢!妈妈!"晓彤倏的抬起头来,惊喜交集,而又大出意外。"妈妈!真的?"她不信任的转动着眼珠,怀疑的望着梦竹。

"是的,真的。"梦竹轻声说。"以前我有许多误会,现在都想通了,那是一个好青年,有志气,也重感情。你可以跟他处得很好。我不反对你们了,晓彤,你可以不再烦恼了,是不是?"

"噢,妈妈!噢!妈妈!噢,妈妈!"晓彤喊着,一下子用手勾住了梦竹的脖子,而把满是泪痕的脸贴上了梦竹的脸,在梦竹的耳边乱七八糟的喊着:"妈妈,你真好!妈妈,你真好!你真好!"

"好了,"梦竹说:"现在,去好好的睡一觉吧!明天起来,精精神神的去上课,你还要考大学呢!现在,去吧!"

晓彤放开了梦竹,对母亲又依依的望了一眼。然后,她把嘴唇凑向母亲的面颊,轻轻的吻了一下,低低的说:"妈妈,你也不再烦恼了,好吗?"

梦竹怔了怔,接着就凄然微笑了。

"是的,我也不该烦恼了,多年没有打开的结已经打开了,再烦什幺呢?只怕新的结要一重重的打上来,那幺,就一辈子也解不清楚了。好了,晓彤,你去睡吧!我要再好好的想一想。"

"妈妈,"晓彤担心的望着母亲:"不要又想不通了!"

梦竹笑了。

"傻孩子!"她怜爱的说:"去睡吧!记得关窗子,天凉了。"

晓彤走进了屋里。梦竹眼望着那两扇纸门阖拢,就浑身倦怠的躺在床上。真的,该好好的想一想了,明远为什幺还不回来?和何慕天的一番长谈仍然在耳边激荡,过 去的片片段段,分手后彼此的生活,晓彤和如峰的问题……何慕天!她曾耗费了二分之一的生命来恨他,多无稽!当一段误会解开后,会发现往日的鲁莽和幼稚!假 若那天不盲目的信从了那个女人的话,今日又是何种局面?她瞠视着天花板,疲乏压着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脑中的思想却如野马般奔驰着。

三点了,三点十分,三点二十……黎明就将来到,明远到哪里去了?为什幺还不回来?但愿他不会出事!我要把一切和他谈谈!阖上眼睛,她不能再继续思想,她必须休息一下。倦意向她包围、弥漫……

当她醒来的时候,早已红日当窗,整个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几点了?她翻身起床,身上盖着的棉被滑了下去,是谁为她盖的棉被?明远呢?还没回来 吗?她坐正身子,摇摇头,想把那份昏昏噩噩混混沌沌的睡意摇走。桌上的闹钟指着九点!糟了!竟忘了给孩子们做早餐!扬着声音,她喊了声:"晓彤!"

没有回答。她再喊:"晓白!"

仍然没有回答,他们已经起来了?上学去了?站起身来,桌子上压着张小纸条,晓彤娟秀的字迹,清清爽爽的写着:"好妈妈:早餐在纱罩子底下,稀饭是我烧的, 底下烧焦了──煤球火灭了,所以我起了炭火。爸爸还没有回家。我和晓白上学去了。祝妈妈好睡!晓彤于清晨"梦竹放下了纸条,软绵绵的在书桌前坐下。晓彤! 那善解人意的孩子!她衡量不出自己能对她有多喜爱!多险!她差一点剥夺了这孩子的终身幸福和快乐!用手揉揉额角,脑子里仍然昏昏然,猛然间,她跳了起来, 明远呢?他从没有通宵不回家过!

像是回答她心中的疑问,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接着,有人在重重的打着门。明远出事了!她的心脏向地底沉下去。迅速的跑下榻榻米,奔向大门口,她心惊肉跳的 打开大门。门外,王孝城正吃力的把烂醉如泥的杨明远从一辆出租车里拖出来。梦竹放下了心,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哦!他在你那儿!"她说,开大了房门,让王 孝城把杨明远弄上榻榻米。

经过了一番吃力的连拖带拉,王孝城和梦竹总算把明远放上了床。明远酒气醺人,鼾声大作,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呓语和莫名其妙的咒骂。梦竹拉了一床棉被给他盖上,奇怪的望着王孝城说:"他怎幺会喝成这样子?"

王孝城摊了摊手。

"他半夜一点钟跑到我那儿,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在我家发了半天酒疯,说了许许多多醉话,又哭又唱,闹了好久,快天亮的时候又大吐一场,才睡着了。我怕你不放心,所以还是把他送回来。"

梦竹点点头,请王孝城坐下,想倒茶,看看温水瓶里已经滴水俱无,只得作罢。王孝城凝视着梦竹说:"你别忙着招呼我,梦竹,我们还是谈谈的好。"

梦竹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一时间,觉得万绪千头,问题重重,所有的事情都纠缠混乱成了一团。不禁用手抹了抹脸,叹了口气说:"唉,我真不知道怎幺办 好,他以前滴酒不沾,现在动不动就喝成这副样子……唉,有问题,从不肯好好解决,我真不知道怎幺办好!"她用手抵住额角,痛苦的摇着头。

"梦竹,"王孝城沉吟的说:"你已经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的关系了,是吗?"

梦竹把手从额上放下来,坦白的望着王孝城,毫不掩饰的说:"昨天晚上,我已见过了何慕天。"

"是吗?"王孝城微微的吃了一惊,他困惑的看着梦竹,后者的神情那幺奇怪,没有激动,没有怨恨,没有愤懑。所有的,是一份淡淡的无奈,和深深的哀愁。这份无奈和哀愁染在她的眉梢眼角上,竟使她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王孝城有些迷惘了。"你们谈过了?"他问。

"谈了很久──很久。"梦竹轻轻的说:"关于如峰和晓彤,也获得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反正,他们现在也不可能结婚,晓彤还要考大学,我想,先让他们继续交 往下去,至于晓彤的身世──"她看了床上的明远一眼,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们都认为保密比揭穿好得多。只怕明远──"她咽住了,呆呆的望着床上的明远。

"梦竹,"王孝城恳切的说:"我想,你和何慕天一定谈得很多很多,关于你们以往那一段,我也在前几天和何慕天的一次长谈里,才完全了解真相。造化弄人,有 的时候,许多事都无法自己安排,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梦竹,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假若你不嫌我问得太坦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今后,你打算怎幺办?""今 后?"梦竹愣愣的问。

"是的,今后。你看,以前你和何慕天那一段误会──我想,应该叫误会吧──到现在,总算解除了。你和明远,据我看来,婚姻的基础并不稳固。是不是禁得起目 前这个巨浪,似乎大有问题,你自己到底有什幺决意没有?梦竹,或者我问得太率直了──但是,说真的,我非常非常的关心你们。"

"我了解,"梦竹低声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她用一对哀愁无限的眼光望着王孝城。"孝城,以前沙坪坝的那些朋友们,现在风流云散,知道我们以前那一 段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我想,你了解得比谁都清楚……"她顿了顿,再望向明远:"跟着明远,我什幺苦都吃过了,什幺罪都受过了,明远为了我,也不能说不 是牺牲了许多东西──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共过患难,共过艰苦,到底不比寻常。虽然,我也承认,对于明远,我从没有一分狂热的爱情,或者我根本没有爱过他。 但,我们一起把晓彤带大,把一个破破烂烂的家庭维持着,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这份关系,并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分割的,我对他的感情,也早变成一种单纯 的、责任性的、习惯性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懂不懂?"

王孝城无言的点了点头。

"所以,"梦竹继续说:"以大前提论,一个风雨飘摇中建立起来的家庭,决不能轻易让它破碎。以情感论,我对明远有一份负疚,更有一份感恩,-开明远,不是 我所能做到的。再以孩子来说,假若家庭破碎了,真相大白了,对他们是太大的打击!所以,无论怎样,我总是愿意维持下去……只怕明远的脾气……你不知道,他 常常是那样的……那样的……不近人情。我简直不知道……怎幺说才好!"

王孝城眼光里的梦竹,跟着她的叙述,变得越来越美丽。

怎样的一个女性!他曾以为,假若她和何慕天的误会一旦解除,百分之八十她会回到何慕天的身边去。有以往那幺强烈的感情为基础,有何慕天现在身分地位的引诱,再加上明远对她的一份精神折磨……在在都可以迫使她转向何慕天!但,她却有如此强的意志力!一个意志力强而又感情丰富的人,应该是世界上痛苦最多的人!

"我很知道明远那一套。"王孝城说,深深的注视着梦竹。

"可是,梦竹,我也很了解明远,他爱你,他非常非常爱你。"

梦竹微微的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微带询问意味的望着王孝城。

"昨夜,"王孝城继续说:"明远喝得大醉来我家,他说了许许多多疯话,但,也是他内心深处的话,他说你从没有爱过他。"

梦竹又震动了一下。

"酒后见真情,梦竹,明远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他爱你是我深知的。现在,他很痛苦,他嫉妒,不安,而又恐惧。他嫉妒何慕天,恐惧失去你,何况,他还有一份强 烈的自卑感,因为他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他又有一份遭时不遇的感触,觉得自己是个被埋没的天才。这种种种种,就造成了他混乱的心理状况,和挑剔苛求的毛 病。不过,梦竹──"他更深的注视着她:"我想一切都会慢慢好转,只要你有决心挽救这个婚姻的逆潮。"

梦竹沉默的深思着。

王孝城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家里还有学生等着要上课。不管怎样,梦竹,我很佩服你。"梦竹抬起眼睛来。

"你是我生平遇到的最让人倾服的女性,"王孝城低沉的说:"难怪有那幺多人会喜欢你,也难怪你要遭受比别人多的痛苦和折磨,因为你太不平凡。"他深吸了口 气:"好,梦竹,再见。有什幺事找我好了。祝你能把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梦竹一语不发的把王孝城送到大门口,出租车还在门外等着。站在大门口,梦竹才轻轻 的说了一句:"谢谢你,孝城。"

"别谢我,"王孝城笑笑,咬了咬嘴唇:"总之,愿你幸福,梦竹。"

梦竹的睫毛闪了闪,眼眶一阵发热。目送王孝城的汽车开远了,她才返身走回房间。上了榻榻米,停在明远的床前面,她愣愣的望着明远瘦削的脸庞,和那多日未刮胡子的下巴。"愿你幸福!"幸福在哪儿?幸福真能属于她吗?从小到现在,她何曾抓住过幸福?

"梦竹……我们……离婚!"

床上的明远突然清晰的吐出一句爆炸性的话,梦竹大吃一惊,对明远仔细的看过去。他正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的又不知在说些什幺,一条口涎从嘴角流出来,沾在胡须上面。

这显然是句呓语,梦竹摸着一把椅子,像个软骨动物似的滑坐了下去。那不过是一句呓语!但是,却仍然有着震动人心的力量!

"我们……离婚!"怎样的一句话!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关系已完全动摇。"我们离婚!"这是明远的愿望,是吗?何慕天的脸在嘉陵江水中浮现,在台北小屋的榻榻 米上浮现,在明远的脸上浮现……昨夜,他也曾说过和王孝城类似的一句话:"我不敢再梦想得到你,只期望弥补一些过失,贡献一点力量──让你幸福!无论你要 我怎幺做,我都将遵从!"

"让你幸福!""让你幸福!"她瞪视着明远嘴边流下的口涎。幸福,幸福,幸福在哪里?

霜霜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刺目的陽光正在床前闪烁着。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秋风,也迎进一屋子美好的、温暖的太陽。她懒洋洋的-着眼睛,从睫毛下凝视着陽光所过之处,那些灰尘所组成的千千万万闪光的小晶体。唔,秋天,有太陽的 秋天,该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是吗?她抬起手腕来,表上的短针指着"十"字,长针已越过"二"字,已经十点多钟了,一场多长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时,有客 人在爸爸屋里,她也逃过了一番"说教",客人,那会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现在似乎应该起床了。但,起不起床,又有什幺关系呢?不需要上学校,不需要赶 时间……什幺都不需要!

打了个哈欠,她又看到床头柜上那座小小的维纳斯石膏像了,皱拢眉头,她伸手过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举起来想砸碎它。但,接着又放了下来,对那石膏像摇摇头,无力的笑笑,自嘲似的自言自语了一句:"砸碎它干什幺?发神经!它又没惹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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