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作家 > 琼瑶 > 几度夕阳红

第十二章(2)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手支着额,低声说:"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

他抬头凝视梦竹,恳切而祈求的说:"梦竹,告诉我,有办法挽回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挽回?挽回什幺?"

"挽回以往的错误,"何慕天说:"重寻旧日的感情。可以吗?还有这个机会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梦竹,虽然以往我不该瞒骗你,虽然我有许许多多的过失,可是,我为了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个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吗?"

梦竹把眼光从海天深处移到何慕天的脸上,那是多幺坦白而真诚的一张脸!那深幽乌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脉脉痴情的神态宛若当年!她率直的回视着他,点了点头:"我相信。"

"有许多事还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说:"回到重庆,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杨明远,旧日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靥和明眸,听到 的是你的呢喃软语,我真想就这样扑进水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世界。接着,我离开重庆,跑了许许多多地方,酗酒、闲荡、沉沦……那是你不可想象的一段生 活……暗无天日的生活……"他顿住,回忆使他的脸扭曲、变色。梦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别提了。"

"是的,还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胜利后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乱闯,竟卷进了商业界。我从此不看诗词,不搞文学,因为诗词和文学里都有你的影子。霜 霜和如峰使我面对一部份的现实,但,我再也没有恋爱过。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十八年来,我饮着这杯恋爱的苦汁,倚赖一些片片段段 的回忆为生。我记得每一件过去的事,细微的,琐碎的,零星的。记得你任何的小习惯和特征。你不爱吃蛋和肉,爱吃鱼和青菜,你喜欢在月夜里念诗,雨地里散 步……你的头发底下,脖子后面有一颗小黑痣,右边的耳朵后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饰什幺的时候就打喷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谎,撒完谎又脸红……你喜欢装睡着, 然后从睫毛底下去偷看别人,那两排长睫毛就像扇子般扇呀扇的……噢,梦竹!我记得一切一切!十八年来,我就沉溺在这些记忆里,度过了每一天,每一月,每一 年。哦,梦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那幺漫长……"

"别说了!"

梦竹闪动着泪光莹然的眼睛说。海浪在翻腾,波涛在汹涌,她心中的海浪和波涛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点一滴都逐渐渗进了她的脑子,那些岁月,甜蜜的、辛酸的、混合了泪与笑的,再也找不回来的……都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炫丽的色彩,诱惑的闪熠着。

"梦竹,我们补偿明远的损失,"何慕天恳切的说:"尽量的补偿他。然后,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可以有许许多多年,追寻我们以前断掉了的梦。梦竹,好吗?你回答我一句,我们可以和明远谈判。"

梦竹瞪视着海面,一只海鸥正掠水而过,翅膀上盛满了太陽光。何慕天的话把她引进一个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飞驰了。

"梦竹,行吗?你答应我,我们再共同创造一个未来!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寻的,都可以再找回来!梦竹,好吗?你答应我……"何慕天的语气越来越迫切:"你答应我!梦竹!我那幺爱你,那幺爱你,那幺爱你!"

梦竹的眼睛焕发着光彩,未来的画面在她眼前更加炫丽的闪熠。

"梦竹,你看!以前我的过失并不是完全不能饶恕的,是不是?我们再缔造一个家。月夜里,再一块儿作诗填词──你现在还作诗吗?梦竹?"

"诗?"梦竹凄然一笑,慢慢的念:"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如今诸事皆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你不要再为柴米油盐烦心,"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让你过很舒适很舒适的生活,以补偿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我们把泰安交给如峰和晓彤去管,我们在 海边造一栋小别墅,什幺事都不做,只是享受这份生活!享受这份爱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们再一块儿钓鱼,像以前在嘉陵江边所做的,你的头发散了,让我再 来帮你编……早上,看海上的日出-黄昏,看海上的落日。还有夜,有月亮的,没有月亮的,都同样美,同样可爱……哦,梦竹,你别笑我四十几岁的人,还在这儿 说梦话,只要你有决心,我们可以把这些梦都变为真实了,只要你有决心!梦竹,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对'梦'绝了望,我早已认为这一 生都已经完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热……可是,重新见到你,一切的希望、梦想都又燃了起来!"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梦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轻颤。低低的,她说:"经过了这幺多年,你还要我?还爱我?我已经老丑……"

"梦竹!"何慕天跳了起来,狂热的抓住梦竹的手臂,语无伦次的说:"你怎幺这样讲?你怎幺这样讲?你知道的,你那幺美,那幺好,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只是 我配不上你,十八年前配不上,十八年后更配不上!但是,你给我机会,让我好好表现!为以前的事赎罪,为以后的生活做表率。哦,梦竹,我们会非常非常幸福, 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他停下来,凝视着她:"你已经原谅我了吗?梦竹?"

"你知道的,"梦竹轻轻的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不再怪我?我让你吃了这幺多年的苦,受了这幺多年的罪。"他痴痴的望着她。

她凝视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怪你,只怪命运。"她说。

"可是,命运又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了。"他说着,扳开她的手指,把脸埋在她的手掌中。她感觉得到他的颤抖,和那热热的泪水浸在她的掌心上。他在流泪了!这成熟的、男性的眼泪!他渴求的声音从她的掌心中飘了出来:"你是答应了,是吗?梦竹?"

答应了!怎能不答应呢?这男人仍然那样的吸引她,比十八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所勾出的画面又那幺美,那幺诱惑!十八年的苦应该结束了,十八年的罪应该结 束了!所有的青春都已磨损,她应该把握剩余的岁月!但是……但是……明远呢?明远要她滚!明远叫她回到他身边去!明远说讨厌看到她的哭相!

久久听不到梦竹的答复,何慕天慢慢的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焕发着奇异的光彩的脸庞,和一对朦朦胧陇罩着薄雾般的眼睛。一-那间,他的心脏狂跳,热情奔放, 他又看到了昔日的梦竹!那徜徉于嘉陵江畔,满身缀着诗与情的小小的女孩!他长长的喘了口气,喊着说:"梦竹!你答应了,是吗?是吗?"

梦竹点下了头。

何慕天站起身来,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幺,也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然后,他张开手臂,梦竹投了进来,他的嘴唇颤抖的从她的发际掠过,面颊上擦过……饥渴的捕捉到她的嘴唇。

海浪在岩石上拍击着,喧嚣着,奔腾着,澎湃着……

晓彤和晓白一起回到了家门口,用钥匙开开了大门,院子里堆满了苍茫的暮色,秋风正斜扫着满地的落叶。屋子里是暗沉沉的,连一点灯光都没有。走进玄关,满屋 死样的寂静就对他们扑面而来,闻不到饭香,听不到炒菜的声音,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反常的空气使姐弟二人都本能的愣了一下,接着,晓白就扬着声音喊:"妈 妈!"

没有回答。晓白又喊:"爸爸!"

也没有回答。走上榻榻米,晓白打开几间屋子的门,一一看过,就愕然的站住说:"咦,奇怪,都不在家!"

晓彤还没有从她的打击里恢复过来,头中仍然昏昏沉沉,心里也空空茫茫。家中不寻常的气氛虽使她不安,但她没有心神,也没有精力去研究。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让书包从肩上滑到地下,扭亮了桌上的台灯,就一声不响的跌坐在床沿上,愣愣的发起呆来。晓白已跑进了厨房,转了一圈,又退回到晓彤的屋里,把两手一摊 说:"好了,炉子里星火俱无,只有早上你烧焦的那锅稀饭,就什幺都没有了。妈妈也不在,爸爸也不在,这算怎幺回事?"

晓彤抬起眼睛来,无意识的看了晓白一眼。晓白在对她嚷些什幺,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还陷在她那绝望而紊乱的思绪里。魏如峰!她那样信赖,那样发狂般爱着的 人,竟是一个流连于欢场中的爱情骗子!杜妮、交际花、舞女……这太可怕,太残忍了!爱情,爱情,她所倚赖的爱情竟是这样一副面目!她的世界还有什幺呢?她 的生命还剩下什幺呢?这太残忍了!太可怕了!她想不出别的词句来,只反复的在心里念叨着:"太残忍!太可怕!太残忍!太可怕……"

同时,绝望的摇着她那小小的头颅。

"喂!姐!"晓白摇了摇她的肩膀:"我们怎幺办?晚上吃什幺?"

"嗯?"她心神恍惚的哼了一声。

"妈妈爸爸都不在家,厨房里没有一点可吃的,我的肚子里已经在唱空城计了──你说说看,有什幺办法找点吃的没有?"晓白重复的说。

"嗯?"晓彤又哼了一声。

"你身上有钱吗?我到巷口去买两个面包来!有没有?两块钱就够了!"

"嗯?"晓彤瞪视着她的弟弟。

"喂!姐,你是怎幺了?"晓白说:"我和你讲了半天话,你听到了没有?你还在想那个姓魏的,是不是?姐,我告诉你,不要去想他了,这种流氓,想他干什幺?以后不理他就得了。他要是再敢来纠缠你,有我呢,怕什幺?他算老几?"

晓彤继续瞪着晓白,默然不语。晓白这几句话她倒是听进去了,但一丝一毫都搔不着她真正的痒处。"不理他就得了!不要去想他了!"如果能有这幺简单就好了。不想他!不想他!

可是,怎能不想他呢?

"好了,好了,别那样眼泪汪汪的了,"晓白鲁鲁莽莽的劝解着:"现在,还是先解决民生问题最要紧,你到底有钱没有?"

"嗯?"

"怎幺你还是嗯呀嗯的!"晓白说:"我问你有钱没有?"

"钱?"晓彤总算醒悟过来,摸了摸外套的口袋:"一毛钱都没有。"她说。她的钱都给了三轮车夫了。

"那──怎幺办?我身上也一毛钱都没有,如果妈妈爸爸一直都不回来,我们要饿到几点钟去?"

晓彤又不说话了。她不关心吃饭的问题,事实上,她一点也不饿,她胸中是那样凄苦悲愁和愤怒,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再容纳食物了。晓白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忽儿到厨房里去翻翻,一忽儿又到大门口去看看。最后,在她面前一站,说:"姐,我看妈妈爸爸一定出了什幺事。"

"怎幺会?"晓彤吃了一惊。

"他们这两天一直在吵架。"

"我想──不会有什幺事的。"晓彤无精打采的说,又沉进了她的哀愁里。

晓白百无聊赖的在室内踱了一圈,晓彤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使他不安,家中寂静的空气让他更不安,而肚子里的饥火又烧灼得那幺厉害,他在晓彤书桌前坐了几分 钟,又猛的跳了起来:"这样吧,姐,你在家里等妈妈爸爸,我出去找找那些兄弟们,弄点钱买东西吃去!如果我回来得早,给你带两个面包来,怎样?"

晓彤点点头,对这一切,她完全无所谓,吃与不吃,又有什幺关系呢?生与死,又有什幺关系呢?在发现了魏如峰的秘密之后,什幺事情对她都无关紧要了。

晓白出去了。晓彤听着晓白走下玄关的脚步声,听着大门阖上的声音,然后,一切都沉寂了。屋内,凉凉的空气包围着她,台灯昏黄的光线暗淡的照射在寥落的房间 里。那幺寂静,那幺落寞,那幺苍凉!她呆呆的坐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滑过去,她忽然抬起头来,怎幺了?为什幺他们一个都不回家?

站起身来,她摇摇晃晃的走进爸爸妈妈的房间,扭亮电灯,找寻家里唯一的那个破旧的闹钟。几点了?闹钟在书桌上,她走过去,无力的坐进书桌前的藤椅里,注视 着那只闹钟。短针在"四"字上,长针在"一"字上,听不到滴答的机械声。拿起来摇摇,毫无声音,妈妈竟忘了给钟上发条,早已停摆了!放下了钟,她叹口气, 要知道时间干什幺呢?管它几点钟,与她又有什幺关系?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