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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2)


  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烦的脱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铺问过去:"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着妻子,然后两人一路拉着手,提着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挡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网篮里放着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总会笑着指方向:"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湿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慌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着夫妻,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几个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着人便喊出来。"两万,怎么?""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着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知道那是荷西在人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心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了脚踏车要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上一个红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友的钱又怎么不知去讨呢?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个大树下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我爱你!""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几句对话,在深夜里泪湿满颊。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洗净的牛奶杯里居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丢来丢去的闹着。
  一日我见陽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又来。我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着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陽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陽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陽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话,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人!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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